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枫糖。清樾】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庞贝佳人 作者:谁心所欲 文案: 这里是距离凯撒和埃及艳后传说过去一百多年后的那片古罗马星空。 这是光明、昌盛、伟大的时代, 这是黑暗、靡乱、兽性的时代。 这是被众神祝福的时代, 这是被众神诅咒的时代。 阿佳妮来到了这个永恒之城,公元79年的那个夏天——三个月后,突然爆发的维苏威火山就将吞没庞贝。 剧情需要,文里事件会与史载有所不同,99%属作者天马行空,勿考~ 内容标签:西方罗曼 穿越时空 铁汉柔情 历史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晋江银牌编辑评价: 西元初的罗马帝国时代,黑森林卡狄部落遭灭族之灾,公主阿佳妮成为俘虏,因反抗权贵,被送至斗兽场作为羞辱和惩罚。女主角在斗兽场中求 生,以庞贝火山爆发为转折,她终于从女奴一步步成为布里提亚女王。 本文以历史画卷为背景,以女主脱胎成长和与罗马帝国将军汉尼拔的爱情纠葛为双主线,故事徐徐铺陈,浪漫与血腥交织、在强权和爱情里,孰 又为最终的征服? ==================   ☆、Chapter 1   公元79年(罗马纪元832年),罗马帝国正处在弗拉维王朝的统治之下。   弗拉维王朝的第一个皇帝,名叫维斯帕先。   十年前,从维斯帕先被元老院拥为罗马帝国的新统治者后,他就一直以征服日耳曼人为自己的目标。   日耳曼和凯尔特,这两个异族,一向是罗马人在欧洲大陆的主要敌人。   他的上一个王朝已经征服了凯尔特人。从凯尔特人手中夺到最后一块不列颠岛南的土地,令他们只能龟缩在苏格兰、威尔士一带延续着自己的王国。   以旧日臣子身份登基的维斯帕先,为了向罗马子民证明自己的武功,日耳曼人就成了他必须要征服的对象。   他的军团骁勇善战,确实不负罗马人的期望,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先后征服了包括马厝、斯威比在内的二十多个日耳曼人部落。   日耳曼人节节败退,不断向边缘地带退缩。   但是,就在半年前,一支罗马军团开到黑森林附近,准备扫荡一个名叫卡狄的部落时,却遭遇了意外的顽强抵抗。   卡狄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在酋长的号召下,联合附近部落,和罗马入侵者进行了英勇的战斗。他们利用森林、沼泽的有利地形,以不到区区5000的战士,多次击败令人闻风丧胆的罗马军团。   半年时间过去,卡狄人依旧保有他们的家园。而罗马人在将近十几次的战斗过后,折兵损将,颜面扫地。   这令维斯帕先恼火异常。   为了在罗马子民面前挽回颜面,就在数月之前,他亲自率领人数达到五万之众的三个兵团,向卡狄人发动猛烈的包围进攻。   但是这一次,被供奉在万神庙中的众神依旧没有站在他的一边。   罗马人不但吃了败仗,被卡狄人诱困在沼泽地里,死伤无数,最糟糕的是,维斯帕先自己也受了箭伤,甚至来不及退回到罗马,在路上就不治而亡。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   他的大儿子提图斯继承了罗马皇帝的宝座。   提图斯继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正率奥古斯塔军团驻在达基亚一带的汉尼拔将军急召回来,命令他去摧毁卡狄人,为罗马人挽回扫地的颜面,也为死去的维斯帕先复仇。   与几百年前扬威欧洲大陆的迦太基名将汉尼拔同名的汉尼拔·克劳狄,是维斯帕先的养子,提图斯的兄弟,也是罗马帝国的着名将军,时任达基亚行省总督。   他和他率领的奥古斯塔军团,被誉为帝国利刃,一向战无不胜,坚无不催。   死去的维斯帕先低估了卡狄人的作战能力,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派遣自己的这个义子去,而是将他派去他认为更艰难的达基亚。   失算的代价,不但是失败,而且丢掉了性命。   汉尼拔在受命后,率五千军团士兵开到了黑森林一带,用计分化了卡狄人结盟的其余几个部落,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击败了卡狄人。在他率部离开后,接管该地的乌尔比亚军团杀死了包括俘获在内的全部壮年男性,女人和孩子带回罗马,沦为奴隶。   阿佳妮·卡狄,就是酋长的女儿,以美貌和英勇而闻名。   被称为“黑森林公主”的她,在部族战败后,也没有逃脱被俘成为奴隶的命运。   提图斯的弟弟图密善,听闻她的美貌,在奥古斯塔军团开往黑森林之前,就通过人向汉尼拔表示了自己想要得到她的心愿。   汉尼拔与图密善这个弟弟的关系,并不似与长兄提图斯那样融洽。   图密善一直非常妒忌汉尼拔。   小时候,妒忌自己父亲对他的宠信,现在,妒忌他在罗马人心目中的威望。   所以汉尼拔和图密善平时往来不多。但现在,既然这个弟弟向自己开口索要东西,而且不过是个女人而已,所以他答应了下来。   战斗一结束,连那个公主长什么样都没见,他就立刻命人把她单独押往罗马,送给自己的那个弟弟。   但是,没想到的是,接着,一件意外发生了。   阿佳妮·卡狄刺伤了图密善。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刺他的。因为事情发生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房间里,过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图密善暴怒,命人将她捆起来痛打一顿后,见她依然不屈,于是下令,将她投入竞技场的牢狱。   在罗马,贵族和平民热衷于各种血腥暴力的娱乐活动。   竞技,就是其中最为臭名昭着的一项表演。   除了人兽、角斗士之间的竞技,还有女奴的竞技。   让女奴身穿盔甲,手持兵器,看她们为了生存而拼尽全力,最后将利刃刺入对方身体,这比看角斗士或者人兽之间的角斗更能令人获得变态般的快感。   所以,当消息传了出去,罗马市民得知那个曾狠狠羞辱了罗马人的黑森林野蛮部族的公主,明天就要被驱赶到竞技场进行竞技后,为了亲眼目睹黑森林公主传说中的稀世美貌,数万张票被市民在几个小时内抢购一空。   ————   以上,背景介绍。   ————   徐佳恢复意识时,觉得自己胸口和喉咙处被施加了千钧般的压力,脸部皮肤仿佛有针头在密密地刺,胀痛无比,完全无法呼吸。   她猛地睁开眼睛,跃入眼帘的,是两条支在眼睛上方的粗壮胳膊。   在意外发生,自己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正在和队友执行一个特殊任务。   而现在,她的耳边充斥着各种尖锐的呼啸和呐喊声。   脑子还有点乱。但非常清楚:自己现在正被人掐住喉咙。   并且有一点,她也非常确定,这个人现在是想置她于死地。不但用膝盖死死压住她的胸膛制住她,而且,掐着她喉咙的那双手,更用出了全身的力气。   这个想要自己命的人,体重庞大,力气惊人。她想强行起身自救已经不可能了。   完全是本能的反应,她猛抬手,掰住对方的左右两个小指,朝手背方向用力拗去,对方发出一声惨痛叫声后,非但不松手,反而更加用力,整个人的体重几乎都压了上来。   这种情况,只要持续个几秒,不必等她窒息而亡,她的颈骨就会被折断。   她咬牙,继续发力。   清脆骨节断裂声里,对方两个小指齐根,被生生掰断。   趁着对方手劲一松的机会,徐佳抬腿折压住对方的脖颈,朝侧旁用力一扭,那个人终于从她身上滚落在地,捂住断了手指的手,发出惨痛的嚎叫声。   刚才一直在耳边响彻不停的呐喊声也突然停了下来,四周鸦雀无声。   徐佳从地上翻身坐起来,张嘴大口喘息,抬手缓着喉咙的剧痛时,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现在的周遭情况。   这是一个用石头砌墙围出来的空间,三面墙上爬满青苔,另面是扇栅栏铁门,空气里带着潮湿的腐霉气味。   完全陌生的环境。   看起来象个牢狱,而且,还是古代的牢狱。   一群女人正挤在墙边。   人数很多,至少有二三十个。刚才发出嘈杂声的,应该就是她们了。   此刻,她们盯着徐佳和在地上痛苦翻滚的那个女人,神情各异。   是的,徐佳现在终于看清了——刚才差点掐死自己的大块头,其实是个非常壮硕的女人。   这些女人,虽然肤发各异,有黑人,有欧洲白人,也有亚洲面孔,但她们全都有一个共同点,身材壮硕,身上不过裹着几片布,有些破烂得甚至只能堪堪遮住羞处。   就在徐佳惊诧莫名的时候,忽然,铁门外跑来几个狱卒模样的人,咆哮着打开铁门,闯了进来。   徐佳再次呆住了。   白皮肤、黑头发,穿着古罗马时代男人才会穿的托伽长袍!   “干什么!刚才在干什么!”   一个手拿皮鞭,脸上带了刀疤,看起来像是长官的男人厉声咆哮。   毫无疑问,如果他们真的是古罗马人,那么他们现在在说拉丁语。   徐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听懂了,仿佛母语般熟悉,让她感到更惊讶的,还是接下来听到的话。   “昆塔想要杀死她!”一个脸上带着伤疤的黑人女人大声说道,“她的族人被卡狄部落的人杀死了,所以她要杀了这个女人报仇!”   刀疤脸看了眼徐佳,盯着还在地上□□的那个女人,脸上露出阴森表情。   “图密善大人要她参加明天的角斗,你竟然想在这里杀死她?”   他甩鞭。   皮鞭无情地抽打在那个女人的身上,很快,女人身上血痕累累。一开始,她还在地上不停翻滚挣扎,嘴里发出各种凄厉的喊叫声,渐渐地,叫声停了下来,仿佛晕死过去。   抽了几十鞭后,刀疤脸停了下来,命令身后的狱卒把她抬出去。   “丢到兽笼里去!”刀疤脸目光阴森,“谁再敢闹事,这就是下场!”   女人们噤声,再也没人说话。   那个名叫昆塔的女人被拖了出去后,刀疤脸改而看向一直坐在地上的徐佳,目光停驻在她裸臂和腿上片刻后,露出一丝带了点不怀好意的邪笑。   “来自卡狄部落的阿佳妮公主,看吧,明天将会是罗马全城的狂欢!不止图密善大人,就连伟大的新皇帝提图斯和汉尼拔将军也将会出席竞技场,希望你不要让大人们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古罗马背景的文,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这里稍微介绍下历史背景。   对于古罗马帝国,大家可能比较熟悉和埃及艳后有一腿的凯撒大帝。事实上,凯撒的那个公元前时代,罗马还是共和国,凯撒的职位,最高也只做到了独裁官。他死后,由他的养子屋大维开始,罗马才真正进入帝国时代。但即便到了本文故事发生的时代,帝国取代共和国差不多100年了,因为共和观念深入人心,罗马实际上的皇帝还是不敢为自己加“皇帝”头衔,元老院只称呼皇帝为“元首”,200多年后,到了公元284年,由戴克里先开始自尊皇帝,这个头衔才开始使用。但在本文里,为了方便,就用皇帝称呼。   另外提一下,在历史上,本章提到的提图斯元首是个不错的帝国皇帝,但显然没有受到众神的祝福,他很倒霉,只做了两年皇帝就病死,而且在他的两年任上,还经历了庞贝火山爆发、罗马大火、罗马大瘟疫,可谓华盖压顶多灾多难。他的死,估计和这些也有关。他死后,皇位由他的弟弟“暴君”图密善继承。      ☆、Chapter 2   刀疤脸离开后,牢房里的女人们四下散开,或坐或躺。有人懒洋洋地闭目睡觉,有人目光呆滞地盯着头顶布满黑色霉斑的天花板,但大多数的人,都在暗中偷看着徐佳。   徐佳知道这不是个梦境。   在和队友一起执行任务的时候,她出了意外,不知道怎么回事,醒来,就到了这里。   现在这个身体的咽喉,依然还火辣辣的。   她怀疑自己的喉头软骨应该已经挫伤了。   徐佳,或者可以改称阿佳妮,依然还无法从突然而至的巨大变化中适应过来的时候,刚才那个脸上带疤的黑女人朝她走了过来,坐到她身边的地上。   “嘿,小娘们!看不出来,你居然能从昆塔手下活命!她已经在决斗场上杀死过十二个对手了!”   阿佳妮看出了黑女人。她脸上带了讶色。   她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惊讶。   关在这里的女人,块头无不巨大,站起来,身材甚至不亚于一个强健的男人。   而自己,也就是那位黑森林部落的公主,显然和她们完全不同。   刚才的那场短暂搏斗,令阿佳妮感觉到自己现在这个身体肌肉匀停,爆发力几乎比得上从前经过特训的自己,可见这位来自黑森林部落的公主从前应该也是个女战士。   但夹杂在这些女人当中,她的身材就显得无比娇小玲珑。论力气,绝对不可能是刚才那个昆塔的对手。所以眼前这个黑女人才会惊讶。   阿佳妮的喉咙依旧很痛,加上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沉默。   “昆塔死了更好!”   黑女人似乎并不需要阿佳妮的回应,朝地上那摊刚留下的血迹“呸”地吐了口浓浓的唾沫,“这样我就少一个对手!只要明天能获胜,我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什么……意思?”   阿佳妮沙哑着声音,终于问道。   “你不知道?”黑女人瞥了她一眼。   阿佳妮摇了摇头。   黑女人露出一丝讥嘲,“对啊,你和我们不一样!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得罪图密善大人?不就是和他睡觉吗?总比被送到这里上角斗场要好!”   阿佳妮没做声。   仿佛预感到自己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似的,黑女人心情不错,继续和阿佳妮说着话。   阿佳妮终于搞清楚了情况。   根据罗马法律,沦为角斗士的奴隶,如果能够连续一百场保持不败,那么他就可以获得自由,成为一个拥有公民权的罗马人。   但在这个你死我活的角斗场中,几乎不可能有人能坚持到一百场,所以除了这条律法,为了显示自己的恩典,罗马统治者也规定,一年当中的某几个特殊节日里,罗马城举办的盛大角斗竞技赛里,最后获胜的角斗士,可以选择一个他想跟从的主人——虽然身份依然是奴隶,但能脱离角斗场,已经是一种极大的幸运了。   明天是五月的日曜节。按照传统,这就是一个恩典日。   “听着小娘们,晚上用你漂亮的小脑袋祈祷明天最好遇上我,我会给你个痛快的!总比你落在别人手里受折磨要好!”   黑女人发出嘎嘎的笑声,引得其余女人纷纷看了过来。   一个之前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女人稍稍抬起眼皮,瞟了一眼。   这是个身材壮硕、肌肉紧结的斯拉夫系白人。如果不是胸前显示出来的女性特征,看起来就和男人完全没什么不同。   阿佳妮从缓过神来后就注意到了这个女人。即便之前她和昆塔搏斗的时候,这个女人也就一直独自坐在角落里,面无表情。别的女人仿佛有点怕她,没人敢靠近。   黑女人也留意到了那个斯拉夫女人的目光,再次呸了一声后,凑到阿佳妮的耳边低声说道:“她就是刽子手休比,你小心别遇到她。当然,我倒很乐意奉陪她,踩着她的尸体离开角斗场,这滋味应该不错!”   阿佳妮对上那个名叫休比的女白人的视线。   对方的眼睛里,闪着冰冷的嗜血光芒。   阿佳妮身上汗毛略微一紧,有点不想和她对视,于是挪开目光。   “嘻嘻,你怕她了?”黑女人低声嘲笑,“现在后悔也晚了。不过说实话,我倒有点佩服你。昨天图密善还派了人来要你屈服,你竟然再次拒绝了。现在什么也救不了你了。死在角斗场上,这就是你最后的命运。”   阿佳妮慢慢躺了下去。   冰冷坚硬的地面紧紧贴着她□□在外的肌肤,有点不舒服,但却令她脑子异常清晰。   她强迫自己忽略周遭的这一切,尽快入睡。   到了这种地步,再去想是生是死,已经没有意义了。   只有养好精神,她才有可能在明天那个看起来已经注定了结局的竞技场上尽量获取一线生机。   哪怕机会渺茫,她也不能放弃。   ————   第二天中午,在吃过一顿午餐后,关在这里的三十个女角斗士,包括阿佳妮在内,被迫穿上铠甲后,被赶上一架巨大的全封闭四轮木车,往角斗场驶去。   车轮碾压着不是很平整的麻石道,车身略微颠簸。罗马街道上的各种喧闹声一刻不停地传进来,昏暗的车厢里却静寂无声。   谁都知道接下来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   所以没有一个人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仿佛说一个字,就会给接下来的那场生死搏斗招来厄运一般。   说来也奇怪,阿佳妮昨晚竟然睡得异常得好,一夜无梦,现在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闭目养神。   这条命,原本就像捡来的。   既然命运如此,或者说,被罗马人供奉在神庙里的奥林匹亚山众神把她再次摆到了这样的位置,那么拼尽全力而生,就是她现在唯一需要考虑的一切。   ————   罗马城的厄斯奎林山坡上,曾经矗立着一座克劳狄王朝暴君尼禄为自己修建的宫殿黄金宫。   到了公元2世纪后,黄金宫渐渐湮灭在泥土里,终至被别的建筑代替,因为后来的罗马统治者,没人愿意入住这座代表了奢侈和腐化的黄金宫殿,好以此向子民表示自己与暴君尼禄的区别。   但现在,前朝遗留下来的黄金宫依然是罗马城最壮伟的建筑,它就卧在半山坡上,俯瞰着脚下的整个罗马城,   它的对面不远处,就是巨大的圆形竞技场。现在里面座无虚席。两万名因为场内血腥场面被刺激得双眼发红的观众所发出的声浪,足以将无意经过上空的飞鸟吓得从空中跌落。   阿佳妮和同行的女人从木车上下来后,被驱赶着从奴隶通道进入了修建在竞技场看台座位下的囚室里。   铁栅栏门的对面,就是阔大的圆形竞技场。   还没到她们出场的时间——女决斗士之间的角斗,作为压场节目被安排在最后。   在她们出场前,竞技场上先会进行别的项目。   就在这个临时囚室里,透过铁门的栅栏,阿佳妮亲眼目睹了人类史上最疯狂,也最残忍、野蛮的一项大众娱乐活动。   首先出场的是野兽之间的撕咬,以此为花钱买票的现场观众热身。结束后,驯兽师将活下来的野兽驱赶回笼子,在此服役的奴隶收拾掉满地的兽牙兽尸,接着就是人兽格斗。   五十名角斗士进入角斗场,在观众排山倒海般的呼啸声中与再次被放出来的野兽们进行集体厮杀。   就在距离阿佳妮不过十几步远的黄沙地上,一个男人刚将剑□□一头狮子的脖颈里,下一秒,他的脑袋就被从后扑来的一头老虎一口咬下。   脱离了人体的脑袋像皮球一样朝着阿佳妮滚了过来,最后停在她脚边的栅栏门外时,流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那张嘴巴还在蠕动,一张一合。   染血的黄沙地里,到处是断肢、人头、身上插剑痛苦痉挛的受伤野兽……   空气里充满浓烈的血腥气息。   看台观众的呼啸声更加疯狂,发出的声浪震得囚室里嗡嗡作响。   阿佳妮几乎无法呼吸。   她受过严格的特殊训练,心理承受能力绝对高于一般人。   但这样仿佛人间炼狱般的场面,还是令她内心受到巨大的冲击。   罗马人将所有的异族都视为野蛮人,除了希腊人。   虽然希腊人也已经被他们的武力所征服。但罗马人不但给予希腊语和拉丁语一样的官方地位,甚至,他们也跟从了希腊人的信仰,信奉奥林匹亚山的众神。   如果奥林匹斯山的神祗真的有灵,诅咒是否会像闪电暴雷般劈下,如同圣经记载天火烧毁索多玛、娥摩拉般地毁掉这座罪恶之城?   “只有傻瓜才会这么盯着看!”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阿佳妮回头,见那个依然不知道名字的黑女人来到了自己身后,冷漠地瞟了个眼地上的人头。   “别看!看了,等轮到你上场时,你就会彻底失去活下去的勇气。”说这话的时候,她翻动厚厚的嘴唇,神情平淡。   囚室里的女人确实没有谁象她这样,盯着斗兽场的方向在看。   她们全都坐在地上,表情淡漠,仿佛这扇栅栏门外正在发生的惨烈厮杀和她们没有半点关系。   阿佳妮承认她说的对。   她掉头,回到角落,象别的女人那样坐在了地上。   栅栏门的厮杀还在继续。   到了最后,剩下来从血泊中摇摇晃晃挣扎起身的几个人,毫无意外地被几只身上插着刀剑的狮子咬死了。   这场人兽大战,以野兽的胜利而告终。   人兽战后,是男性角斗士们的群战。   空气里的血腥味道越来越浓,观众的呼啸声也越来越疯狂。   到了中午,在处决了一批信奉基督教的耶路撒冷异教徒后,奴隶们再次上场,收拾掉满地的残肢断腿,翻一遍染满鲜血的黄沙,让角斗场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后,全场观众寂静无声,屏息等待着今天最后重头戏的上演。   囚室的门打开。   阿佳妮从地上站了起来,排在队伍的最末,跟着前头的女奴们跨出铁门,朝着竞技场走去。   走出这扇门后,她们这群人当中,最后只能有一个活下来。   她们有权选择自己接下来在群体厮杀中的武器——这也是她们现在唯一的权力。   阿佳妮放弃了大多数女奴们选择的重剑,握住一把轻剑。   论力气,她绝不是这些女人们的敌手。选择和她们一样的重型武器,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剑身之上,沾着不知道来自人还是野兽的血,在正午强烈阳光的照射下,泛出诡异的红色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3   随着女角斗士的现身,原本静寂的看台上,重新泛出微微声浪。尤其最后,当阿佳妮出现时,圆形看台上的观众里起了一阵骚动。   站在一群犹如男人般壮硕的女人队伍里,金发白肤身材娇小阿佳妮显得更加惹眼。   男人们纷纷从位置上站起来,朝前倾着身体,试图想把她看得更清楚些。有些人甚至离开座位,跑到看台前朝着场中大声呐喊。女观众们则朝那个引发了男人骚动的异族美女投以妒忌而鄙视的目光。   “去死吧!来自黑森林的金发巫女!”   以黑色头发为荣的罗马女人们朝阿佳妮吐口水,嘴里发出各种诅咒。   竞技场的监察官过来,开始一一检查女角斗士们的武器,以防止她们在比赛中作弊——罗马人虽然生性残忍,但却崇尚公平。对于角斗场中的胜利者,更不吝于送上自己的欢呼和掌声。过去将近一百年来,唯一出现过一个连胜百场的角斗士,那个人最后不但获得珍贵的罗马公民身份,而且得到当时元首的赏识进入军队,晋升为军官,最后退役后,还成为奴隶主。   监察官检查完毕后,命令女角斗士们转向贵宾台,朝坐在那里的人致意——这也是角斗开始前的标志。   贵宾台上,坐了一排的十来个男人。   炽烈的太阳当头直照,阿佳妮一头金发犹如金色火焰,点亮了全场男人们的目光,也包括她对面高高看台上的那一排罗马男人。他们有穿紫边托伽袍的,有穿华丽礼服的,也有便装军服的。   这一排打扮各异的男人,就是主宰着当今世界将近三分之一人口的罗马帝国最高统治阶层。   贵宾台两侧守卫士兵身上的盔甲和长矛在阳光下亮得刺目,所以阿佳妮没有抬眼看。她也不认识这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包括那两个直接导致她身陷今日处境的男人:图密善和汉尼拔。   “向伟大的罗马皇帝致敬!”   按照习惯,在监察官的口号带领声中,阿佳妮身边的女角斗士们朝贵宾台行礼致敬,完毕后,监察官正要宣布角斗开始,贵宾台上,一个身穿贵族华服,腰间佩剑的男人忽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推开隔离门,沿着石砌台阶下来,在全场数万观众的注目下,走到了阿佳妮面前。   他大约三十岁左右,五官端正,但眼袋浮肿,使得整张脸就多了几分颓废凶暴的神气。   他停在阿佳妮的对面,注视她片刻后,唇边渐渐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   “听着,小,婊,子,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害怕,你的镇定都不过是装出来的而已。我愿意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现在当着罗马人的面向我下跪,亲吻我的脚,承认我是你的主人,我就饶了你,免去你接下来的角斗。”   他凑到阿佳妮的耳边,低声说道。   这个男人,就是罗马新皇帝提图斯的弟弟图密善。   他的声音不过是耳语,边上的女奴甚至就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   但是想猜到他在说什么,这并不是件难事。   等待下场厮杀的女奴们看着阿佳妮,纷纷露出羡妒之色。   阿佳妮的目光却平视前方,没有任何应答,甚至连眼睫毛也没眨动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再一次拒绝生的机会。   或许出于她骨血中的军人天性,绝不肯为了活命而接受这样令人绝对无法接受的当众羞辱。   又或许,她是在坚持原本那位卡狄部落公主的坚持——她的灵魂已逝,占有了她身体的自己,如果因为恐惧死亡而折辱她的坚持,即便苟且活下来,她也会看不起自己。   等不到她的回应,图密善脸庞肌肉略微扭曲。   “那就等死吧!在两万罗马人的欢呼声中死去吧!小/婊/子!”   他转身大步回到了看台上。   阿佳妮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队伍中的那个黑女人。   她正望着阿佳妮,眼神中既有惊诧,又似乎带了点别的什么。   “开始——”   监察官挥下手中的小旗子后,迅速跑离场地。看台专门用于助威的圆号和皮鼓开始紧密擂响。   不必考虑究竟是否恐惧,也没时间容人考虑,几乎在同一瞬间,这群昨夜还睡在同一个牢房里的女奴们就举起胳膊,开始朝着任何身边一个自己有把握能砍中的同伴挥出了手中刀剑。   阿佳妮原本的恐惧感也瞬间消失。   现在她全身绷紧,意念空前集中。她还无法做到主动向别人举起手中的剑,唯一的念头,就是让自己在随时可能从任何方向袭来的刀剑夹缝中避免受到伤害。   尽可能活下去,活得更久一点!   女人之间的厮杀,凶狠程度绝对不亚于男人,尤其是在这样的极端情况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很快,就有一个女人被砍断一条胳膊,惨叫倒地的时候,被侧旁冲上的另个女人补刀砍死。这个女人还没来得把深深嵌入肩骨的刀拔/出来时,第三个女人已经挥臂而至,砍掉了她的半个头颅,红白脑浆洒了一地,她带着半个摇摇欲掉的头颅,倒在了刚刚被她砍死的女人尸体上。   阿佳妮的境况更加糟糕。   显然,所有人都认定她是最容易被杀死的那个。一开始,就有三个女人朝她围攻。   唯一庆幸的,是这些女人并不像男性角斗士那样,受过专门的格斗训练。   她们的杀人方式,用的是蛮狠原始的方法。   而阿佳妮受过严格的正统格斗训练,这就是她没在一开始就被乱刀砍死的原因。   一个女人举刀,朝她迎头砍下,她往侧旁闪避,那个女人的刀收不住,一下砍在了另个女人的刀背上,两人立刻纠缠在一起。阿佳妮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第三个人朝她扑了过来。   那个女人力气非常大,阿佳妮被扑倒在地,女人趁她没起身时就压坐在她胸口,举刀朝她往下砍,阿佳妮猛地抬高双腿,夹住了那个女人的头颈,发力往侧旁扭去,脆弱的颈骨经受不住汇聚了全身力道的下肢力量,咔哒轻微声中,颈骨被扭折,女人的脑袋往侧旁歪斜,身体随之软了下去,手中的刀也掉落在地。   阿佳妮用力推开依然死死压住自己的女人,想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后脑忽然传来一阵风声。   她立刻意识到有人在背后偷袭,想闪避时,却来不及了。   脖颈甚至已经感觉到了刀锋的寒气,但预料中的伤害却并没有到来,反而一热,仿佛有鲜血喷洒在自己身上。   就是这一瞬间的延迟,她已经摆脱了困境,从地上翻身跃了起来。   刚才那个试图偷袭自己的女人倒在地上痛苦扭动,一边胳膊连同盔甲被齐肩砍断,鲜血从伤口处狂涌而出。   砍下这条胳膊的,是那个黑女人。   她也已经受伤了,后背中了一刀,血一直在流淌。   阿佳妮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救自己,但她确确实实,救了自己一命。   “我最恨这种背后偷袭的人了!刚才那个砍我背后一刀的,已经被我砍下了脑袋!”黑女人上前,往那个断臂女人的脖子补了一刀,杀死她后,朝阿佳妮呲牙一笑,脸庞上满是鲜血,宛如厉鬼模样。   “谢谢你!”阿佳妮喊道,“你要是相信我,我们联合起来对付她们!这样或许才能坚持到最后!”   “说得对!”黑女人哈哈一笑,“最后我再杀了你,我就能离开这里了!”   阿佳妮没再说话,握紧手中的剑,迅速和黑女人背靠背地站在了一起。   这种双人抱团战术立刻发挥出了巨大的功效。她和黑女人都不必再顾虑来自背后随时可能的致命偷袭,只需要对付正面的敌人即可。   黑女人力大无穷,阿佳妮擅长近身格斗,两人配合越杀越狠,敌人一个个地倒在血泊里,到了最后,阿佳妮也抛却了从前那个世界教给她的所有行为法则。   她彻底投入了这场毫无人性的游戏里,化身为杀人机器——按照这个游戏的规则,她不杀别人,别人就会在下一秒用剑刺穿她的身体。   杀死第一个攻击自己的女人,拔/出剑,滚烫鲜血随之喷溅到她的脸上时,她的手还抖了一下。但杀到现在,她已经记不清倒在自己剑下的到底有多少个人了。唯一的动作,就是用尽全力机械将剑刺入对方身体,然后拔/出来,眼睛都没眨一下。   到处是鲜血、残肢断臂、破碎的盔甲、到处是尸体以及倒地伤者的痛苦□□,情状惨烈,堪比人间地狱。   阿佳妮的腿受伤,支持不住,跌坐到了地上。她的全身染满了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残酷混战终于结束,最后,当刽子手休比从对手身上拔出剑时,黄沙场上站着的,就剩黑女人和刽子手休比了。     原本呐喊喧嚣的看台此刻安静了下来,数万只眼睛紧紧地盯着角斗场上最后还站着的两个女角斗士。   黑女人和刽子手应该也是体力不支了,两人对峙,谁也没有主动发动攻击,趁着这个空档,大口大口地喘息,希望尽快恢复点体力。   观众等了片刻后,失去耐性,再次开始鼓噪呐喊,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刽子手看了眼倒地喘息的阿佳妮,提着刀,忽然朝她走来。   “去死吧!”   黑女人突然吼了一声,朝她扑了过去。   刽子手改而与黑女人格斗。   她的体力明显更好。几次交锋后,一刀砍在了黑女人的左边肩膀上,一声清晰的骨头断裂声,黑女人惨叫一声,仰面翻身在地。   刽子手的脸上露出残忍的得意笑容,举刀朝着地上的黑女人扑过去,要给她最后致命一刀时,阿佳妮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在观众的惊呼声中站了起来,飞扑过去,从后一脚踹在了刽子手的后膝窝处。   刽子手猝不及防,仿佛布袋般地扑倒在地,手中的刀也飞了出去。   发现自己竟被阿佳妮攻击后,她发出愤怒的一声嚎叫,握拳朝着阿佳妮砸了过来。   这正合阿佳妮的心意。   她无法和刽子手比拼砍刀,无论从身高还是体力来说,毫无胜算。   唯一有希望制服她的,就是近身格斗技法。   刽子手一拳砸来,阿佳妮往侧旁翻身灵敏躲过,她的拳头砸进了黄沙地,深陷入内。拔出后咆哮着,继续朝阿佳妮扑来,阿佳妮再次避开。   几次过后,刽子手体力终于不支,大口喘息着,愤怒咆哮着,朝着阿佳妮再次猛扑而来。   受伤的腿限制了阿佳妮身体移动的灵活性,她被重重扑倒在地,随即身上一沉,庞大的躯体已经将她死死压在了地上。   “臭婊/子!”   刽子手狠狠扇了阿佳妮一个耳光,顺手拿起侧旁插子地上一把断剑,朝她胸膛刺下。   观众席发出了一阵嘘声。   千钧一发之际,阿佳妮忽然抓了两把地上黄沙,朝着刽子手的眼睛砸了过去。刽子手眼睛被迷,大叫一声,抬手下意识护眼时,阿佳妮发力掀翻她,趁她扑倒在地还没翻身起来的机会,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以膝压制住对方身体,双肘支起,左右夹住她的脖颈,用力朝一侧扭去,咔哒一声,傀子手的脖颈被折断,趴在地上痉挛片刻后,终于一动不动。   阿佳妮筋疲力尽,支撑不住再次跌坐在地,大口地喘息。   全场寂静无声。   阿佳妮看向倒在地上的黑女人。她还在挣扎蠕动。   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她爬了起来,蹒跚朝她走过去,最后跪在她身边,扶她坐了起来。   “站起来吧,”阿佳妮道,“杀了我,你就能离开这里了。”   黑女人肩脖上一道深深伤口,血一直不停地往外涌。   她费力睁开眼睛,吃力地笑,“小娘们……真是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你赢了……”   阿佳妮跟着笑,眼睛却酸涩无比,泪水慢慢夺眶而出。   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哭了。   为自己终于活了下来?   为这个昨天才认识的似敌似友的黑女人的结局?   或者,兔死狐悲,为所有死在这里的这些女角斗士的结局。   “我求你件事……”   “你说。”阿佳妮道,“只要我还能活下去,我一定会帮你做。”   “我名叫玛卡,”黑女人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来自阿非利加(今非洲)一个名叫柏柏尔的部落。我原本不是奴隶。三年之前,我的丈夫被征入米涅维亚兵团去打仗,一去再无音信,我为了找他,去年带着我的女儿,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这里。我没有得到他的任何音讯,钱却花光了。有一天,为了让我的女儿能填饱肚子,我在集市上偷了两块饼,被抓住后,我就被判为奴隶,变成了现在的身份。我做梦都想出去找我的女儿……”   “她叫什么?她在哪里?”阿佳妮问道。   “她叫马妮亚,今年八岁。我们分开的时候,我托城外一个名叫阿希那的村子里的一户熟人帮我照看着她……我请求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她,送她到他父亲的身边,我相信他还活着……”   她忽然大口大口喘息,脸上露出痛苦表情,整个人渐渐松软了下去。   黑女人死了。临死之前,她的手还死死抓住阿佳妮的手不放。   阿佳妮低头,泪一颗颗地滴落在染满了鲜血的黄沙地上。   许多奴隶跑了过来,面无表情地收拾着狼藉的战场。   尸体被抬了下去,包括刚刚死去的玛卡。   在全场观众的注目下,阿佳妮被监察官给带到了贵宾台前。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自己高高坐在自己头顶之上的这一排罗马男人。   正中间那个身穿紫袍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新皇帝提图斯。   提图斯左边的,就是一开始下场的图密善。   提图斯的右手边,坐了个身穿便服式军服的男人。三十岁左右,典型的罗马式黑色短发。身躯魁梧,肩膀宽阔,露在外的臂膀肌肉结实成块,手腕处扎着黑色的军人式护腕,仿佛隐伏着随时爆发的千钧之力。   他的脸庞,用英俊之类的词汇去形容,显然不太合适。毫无疑问,这个人的五官完美得犹如希腊神庙中雕刻出来的神像。但见到他的人,绝对不会因为他的脸而忽略掉他魁梧身躯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淡淡血腥气息,这种只有职业军人才具备的气息,表明了这个罗马名将令人感到不安的恐怖实力。   阿佳妮猜测,这个罗马男人,应该就是昨天牢房里那个刀疤脸狱卒口中的“汉尼拔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4   罗马皇帝提图斯注视着笔直站在竞技场黄沙地里的阿佳妮。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少见的美人。即便现在她披头散发,脸上身上沾满了血迹污痕,依然还是无法掩盖住她身上带着的那种令男人为之心旌动摇的女性之美——自然,如果不是这么出众,他的弟弟图密善也不可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令一个女人屈服而使出这种在他看来显得下作的手段,甚至就在角斗开始前,他还无视边上在座几个元老院元老的不赞同表情,亲自下场劝说试图令她最后屈服。   但现在,令提图斯盯着她看的原因,倒不是仅仅只惊讶于她传说中的惊人美貌和她表现出来的不屈勇气,而是她居然能够在刚才的那场厮杀中幸存,成为最后站在这里的胜利者。   刚才的角斗一开始,他的目光就情不自禁被她吸引。   他相信不止是自己,坐在这个台上的所有人,包括汉尼拔,应该也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她的身上。   他此前听闻过,这个卡狄部落的酋长女儿是个女战士。但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竟然拥有这样惊人的爆发力和格斗力。和只知道蛮狠砍杀的女决斗士相比,她的近身攻击和防守是如此出色。动作简洁,却极具杀伤力,有些巧妙之处,甚至是他前所未见。   她根本不像来自异族的野蛮人。她的表现,甚至能和帝国军团里的勇士相较高下。   这个异族女人,仿佛一团照亮了竞技场的明亮火焰,足以引发男人的征服欲望。   她赢了这场角斗。   如果他不想破坏罗马帝国已经延续了几百年的竞技场规则,他就必须赐予她作为胜利者的奖赏。   提图斯沉吟不决的时候,看台上发出一阵呼啸声,催促元首做出决定。   毫无疑问,罗马人天性冷酷,所以才会发明出斗兽这种毫无人性的公共娱乐。但也如前文所提,这是一个把公平竞技视为荣誉的民族。   这个异族公主,已经彻底征服了看台上的观众,尤其是男性观众。   见元首迟迟没有开口,男人们开始喧嚣,起哄。   提图斯很快做了决定——顺应民意,总是没有错的。   他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看台上的呼啸声渐渐停止。   “女人,你赢得了这场角斗的胜利,按照神圣罗马法律,你也就获得了选择一个新主人,从而让他带你离开这里的机会。现在,你可以选择在座的任何一个罗马公民成为你的新主人。”   提图斯清楚地说出了这句话。   看台上再次发出近乎疯狂的嘈杂起哄声。   许多男人再次离开座位,跑到看台最前面,兴奋地用力拍打护栏,朝阿佳妮的方向大声呼喊,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阿佳妮的目光,从坐在高高看台上的那一排男人们身上掠过。   几个身穿紫边伽罗袍,一脸胡须的元老院元老们,满脸敌意地看着自己。   提图斯表情庄严,正如一个元首该有的样子。   图密善目光阴冷,表情有点扭曲。   还有那个罗马将军,他对这一切仿佛并不太关心,神情冷峻。。   阿佳妮的目光,转而投向普通观众席。   无数的男人,此刻仿佛蠕虫般地密密挤在看台前,朝着自己喊叫着,跳跃着,双眼放射出近乎狂热的兴奋光芒。   倘若凭空获得象自己这样一个女奴,应该是个足够值得夸耀的虚荣吧?   阿佳妮的目光掠过这些人,最后落到靠自己最近,看起来也最显眼的一个男人身上。   这个男人四十多岁,样貌粗陋,正恶狠狠推开近旁的几个人,抢了个有利位置后,朝阿佳妮放声大吼。   阿佳妮迅速做了决定。   她抬手,指着这个男人。   看台慢慢地静寂下来,附近的人看向阿佳妮所指的方向,等看清那个男人的样子后,羡、妒、惊、讶,各种表情轮番闪现。   提图斯也有点诧异。   图密善微微眯了眯眼。   就连汉尼拔,在看到阿佳妮所选的那个男人后,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掠过一丝讶色。   “这个人?”   监察官显得有点迟疑,和阿佳妮确认。   “是的。”阿佳妮平静地说道。   那个男人起先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等确定真的是自己后,欢呼跳跃着,从看台上一跃而下,跑到阿佳妮和监察官的身旁,朝贵宾台鞠躬,报上自己的名字,贪婪地盯着阿佳妮,眼睛里放出狂喜的光芒。   今天一定是众神同在日,凭空竟让他得到这样的好运气。   这样一个绝色女奴,等到他不想要的时候,拿去卖,至少能卖到两百个奥雷金币的价钱!   阿佳妮神色漠然,任由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梭巡。   她心里非常清楚,因为前身留下的这个身份,注定她不可能有普通人,甚至是普通奴隶那样的安稳生活。   现在她只需要一个能带自己离开这里的人,而不是要找一个能够善待自己的主人。   她更清楚,除非她死去,否则,那个此刻坐在高高看台上的名叫图密善的男人,绝对不会放过自己。   也就是说,被自己选中,对于那个“罗马公民”来说,其实未必意味着什么好运。   她选择了这个自称马尼乌斯的人。   是的,这对他来说,确实有点不公平。   他或许确实象他表现得那样并非善类,但未必就该死。   但现在,因为她必须要选一个人,所以她凭直觉,选了这个名叫马尼乌斯的人。   只怪他运气不好,成功地引起了她的注意。   就这么简单。   这个崭新的世界,正在用它自己的方式让她迅速变得冷硬无情。   就像玛卡,还有那些刚刚用各种丑陋姿态死去的女人们,她们当中,又有谁是必须该死的?   但她们都死了。死的价值,仅仅就是为了满足看台上看客们的感官刺激而已——   “你确定,选择马尼乌斯为你的新主人吗?”   到了最后,连提图斯也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的。”阿佳妮说道,语气依然平静。   提图斯看向监察官,“那么,让他带着这个女奴下去吧。她已经属于他了。”   “伟大的罗马元首万岁!”   马尼乌斯喜不自禁,朝提图斯喊完口号表达感激之情后,正要领着阿佳妮离开,图密善忽然起身离开位置,站到了看台前。   “马尼乌斯,我想借你的这个女奴一用,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马尼乌斯一愣过后,朝对方谦卑地鞠躬,“愿意听从图密善大人的吩咐。”   图密善盯着阿佳妮,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很好。今天的竞技十分精彩,大家必定都还意犹未尽。我有个想法。你的这个女奴英勇善战,让她和野兽再进行一场竞技,以此作为今天日曜节竞技的最后助兴,你觉得怎么样?”   马尼乌斯愣了。   他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你放心,如果她被野兽咬死,或者不幸,被撕掉半张面皮,我会赔你五百个金币!”   马尼乌斯立刻露出兴高采烈的神情,“大人,我一切都听您的安排!”   图密善转身,“皇帝陛下,您应该不会反对我的这个提议吧?”   提图斯略微踌躇,看了眼身侧的汉尼拔。见他微微蹙眉,但并没表露出什么明显反对的意思,想了下,于是说道:“既然她的主人同意了,我自然不会反对。”   “感谢您的允许。”   图密善示意监察官去安排出场的野兽,盯着阿佳妮。   那双灰黑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冷酷而残忍的暗芒。   监察官大声宣布这个临时增加的竞技项目时,全场哗然。   ……   圆形场地中央,站着阿佳妮一个人握剑的背影。   在巨大竞技场和两万观众发出的声浪衬托下,此刻的她显得如此渺小而孤单。   她承认,自己还是低估了图密善的睚眦残忍。   她原本以为,他会在以后伺机报复。却没想到,就在今天,他就不允许自己活着离开这个竞技场了。   现在,她将独自面对一头猛兽,而且,还是在受伤流血、体力不支的情况下。   以她的力量,想要杀死一头猛兽,机会微乎其微。   ————   阿佳妮从几乎已经褴褛成条的衣摆上撕下一截布条,将自己那头因为之前搏斗而散下的长发重新紧紧缚住后,闭目,在耳畔如雷般的观众呼声中,缓缓抬脸,面向头顶这片两千年前的苍穹,深深呼吸一口带着罗马独特气息的空气。   这一刻,她没有任何的恐惧之感。片刻前的那场厮杀,已经令她彻底丧失了对死亡的恐惧能力。   她会尽量继续求生。   但她也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耳畔的呼啸声变得更加猛烈。   她睁开眼睛,看见一头棕色的雄狮被驯兽师从铁笼里放了出来,朝着自己缓缓走了过来。   这是头已经饿了两天的狮子。   染了血的黄沙地已被翻过一遍,但空气里,却依然流动着炽热而新鲜的血腥味。   狮子被血腥刺激,迅速激发出捕获猎物的冲动,朝着场中它唯一能够靠近的猎物走来。   阿佳妮手中紧紧握剑,慢慢地往后退。   狮子很快失去了耐心,朝着阿佳妮跑来,到了近前,扑了过来。   阿佳妮猛地朝侧旁翻滚,才刚避开狮子的第一扑,它已迅速转身,继续发动第二次攻击。   阿佳妮全身绷紧,紧紧盯着狮子,在它再次纵身的前一刻,再次往侧旁闪避。   但她还是比不过一只饥饿狮子捕食猎物时展现出来的惊人速度。   在往边上翻滚躲避的时候,身上已经破碎的盔甲根本不足以抵挡狮子的利爪。她仿佛听到皮肉被撕开的轻微嗤啦声,跟着,后背一阵剧痛传来。   她用尽全力,继续迅速翻滚,终于躲过了这致命的一爪。   两次都扑空,狮子停下来后,第三次扑了过来。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这一次,阿佳妮算准狮子纵身一跃的短暂时机,再次往侧旁闪避,躲过它利爪的同时,趁它还没站定发动第四次扑击的机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从后纵身跃上狮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扬起手中的短剑,刺向狮子颅顶。   但是,她竟然错过了这唯一一个有可能自救的机会。   剑尖没有成功刺入狮子的颅脑。   不过只插入了个头,就再也无法深入了。   她发现自己握剑的手腕,竟然在不停地颤抖。   这是体力到了极限的标志。   疼痛的狮子狂吼,猛地将背上的阿佳妮甩开。   阿佳妮被甩出去七八米远,重重摔在了地上。   刚才的那最后一击,已经用尽了她最后的全部力量。   现在她胸口气血翻涌,耳边嗡嗡作响。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狮子朝自己扑来,甚至连爬起来躲避的力气也没有了。   耳畔响彻着看台观众发出的惊呼之声。   阿佳妮闭上眼睛,等待猛兽的利爪尖牙刺入自己身体时,头顶突然掠过一阵突如其来的呼呼风声,跟着,传来“噗”的仿佛锐物深插入肉的声音。   阿佳妮听到雄狮发出一声吼叫。   这吼声非常近,近得就像在她耳畔,震得她耳鼓跟着轰鸣,头晕目眩。   几乎就在同时,她身上一重,狮子已经扑到了她的身上。   仿佛一座小山突然压下,整张脸被一团毛发覆盖,鼻息里满是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道。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看台上原本震天的喊声突然消失,仿佛被什么掐断了一样。   等待中的尖牙利爪也没有刺入她的肌肤。   压住她的那头狮子仿佛喝醉了酒,在她身上扭动痉挛几下后,竟然渐渐静止了下来。   阿佳妮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只明白一件事。   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一定出了什么意外。   否则,这只饥饿加受伤暴怒的狮子绝对不会只这样压住自己不动。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有杂乱脚步声靠近,有人抬走狮子,压力骤然消失,她立刻睁开眼睛,这才看见一支罗马军中标准配备的铁头标枪准确无误地插入了狮子额头的眉心位置,从脑后贯穿而出。   除了劫后余生的那种大荒之感,就剩茫然。   在这个人命真正轻贱于蝼蚁的残酷竞技场里,谁有能力,又会在那样的关头,冒着得罪图密善的风险,投出这样一支救了她命的标枪?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5      那个名叫汉尼拔的罗马男人正走来,走到死狮面前,俯身下去,用力拔出标枪后,转身离开。   马尼乌斯也飞快跑了过来,看见阿佳妮的脸依旧完好,松了口气,准备扶她起来时,汉尼拔忽然停下脚步,扭头对着马尼乌斯说道:“这个女人只会给她的主人带去厄运。要是够聪明的话,放弃她。”   他说完,脚下罗马鞋踏着黄沙,大步离去。   马尼乌斯呆住。望着汉尼拔的背影,再看向贵宾台上的图密善,忽然仿佛明白了什么。   好似被火烫了一下,他猛地缩回手,用惶恐惊惧的眼神最后看了眼阿佳妮后,站起来,转身就跑。   片刻之后,阿佳妮再次站到了罗马皇帝的面前。   炽烈的太阳光下,她的一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鲜红的血,弯弯曲曲沿着修长的腿往下缓缓蔓延,最后渗入一双赤脚之下的黄沙地里。   因为马尼乌斯突然改变主意,拒绝接受这个女奴,所以,刚刚从狮口余生的她现在面临两种选择,要么放弃这个权利,回到斗兽场的牢房继续做一个女角斗士,要么,再选择一个愿意接受她的新主人。   阿佳妮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身体的支撑,已经到了极限。   从头到脚,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无不在抗议她此刻依然保持着的站立姿势。   喧哗声在耳畔一阵阵地响起,那是现场两万名观众在催促她。   她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看向贵宾台上罗马皇帝右手边那个表情冷峻的罗马男人,对上了他的目光。   “汉尼拔,汉尼拔·克劳狄。”   她清晰而准确地发出了这个名字的拉丁语音。   看台忽然寂静了下来。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汉尼拔的眼中掠过一丝略微古怪的神色。   仿佛意外,又似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隔着中间的罗马皇帝,坐在左边的图密善猛地站了起来,但片刻后,慢慢又坐了下去。   罗马皇帝瞥了眼脸色阴沉得犹如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图密善,再看向依旧面无表情的汉尼拔,不禁再次感到踌躇。   ————   弗拉维王朝的第二位皇帝提图斯在年轻时,和罗马的绝大多数贵族青年子弟一样,也曾纵情声色,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但从十几年前开始,当他觉察到父亲维斯帕先的野心之后,意识到自己身为长子的责任,他开始约束自己的行为,与兄弟汉尼拔一道,成为维斯帕先的重要同僚和支持者。   数月之前,维斯帕先死去,他以这种意外方式登基之后,迫切需要拿下阻拦了帝国军团脚步的卡狄部落。   这不仅仅是为维斯帕先复仇,更重要的,他亟需藉此来向元老院和罗马公民证明,执掌罗马帝国的元首权杖,他当之无愧——要知道,从罗马城邦出现直到这个庞大帝国建立的这几百年时间里,关于元首职位,父死子承从来就不是一个天经地义的传统。更多时候,这个位置会被别人用各种方式取而代之。   两个月前,当维斯帕先身死的消息传到罗马后,元老院里的议员马罗凭着他的威望和财力,就曾蠢蠢欲动——这是非常危险的信号。一旦他得到元老院大多数议员的支持,提图斯继位的合法性就将不复存在。   幸而,提图斯有汉尼拔的支持。   在罗马这个几乎可以视同于军政府的帝国里,从凯撒之后,元老院的功能就日渐式微。它不再因为代表人民意愿而高高在上,凯撒和他的继任者们凭借军队开始将元老院发出的声音踩在脚下。   汉尼拔和他统帅的那支只听命于他的奥古斯塔军团,就是他今天地位的最大保证。   即便是提图斯,其实也不大明白,就在刚才,汉尼拔为什么要在那个女奴即将命丧狮口之际,毫无预兆地起身,借用卫兵手中的标枪投射出去,救了那个女奴的命。   这不是他一贯的作风。   而现在,当提图斯听到他的名字从这个女奴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她刚才如果已经被狮子咬死的话,可能会更好。   尤其,当汉尼拔迟迟没有明确表示拒绝,这就表示,他确实是接受了这个女奴选择他为她的主人的这一决定时,罗马皇帝的这个念头更加强烈了。   他已经预感到,他的两个弟弟,汉尼拔和图密善之间,又多了一道裂痕。   ————   在罗马,除了竞技表演,另外一项深受民众喜爱的公共活动,恐怕就要算公共浴池了。   有位罗马哲学家,对此说过一句话:人在裸裎相对时最放松,更容易交心。   这或许可以勉强解释为什么罗马人这么热衷于和许多人一起聚到一个公共的地方洗澡。   商人掮客到这里谈生意、阴谋家到这里商议计策、解甲士兵到这里感受活着的感觉、妓/女们到这里招揽生意——要知道,直到差不多一百年后,在安敦尼王朝的贤帝哈德良为了整顿堕落的社会风气,发布禁止男女共浴令之前,罗马密布大街小巷的公共澡堂里还是男女共浴的——在罗马人看来,浴池、醇酒和美人固然腐化了他们的躯体,但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内容,和吃饭睡觉没什么区别。   ————   一间雾气缭绕的单人浴室里,一个黑奴把掺了东方香料的珍贵油脂抹在一个男人的背后,充分按摩过后,取了块象牙制的刮板,慢慢刮着皮肤,刮出一道道的红痕。   外面那个聚集了上千人共浴的大浴池里,人声鼎沸,更显这里的安静。   趴着的男人仿佛睡了过去,一动不动。   他的左上臂,纹着黑色的奥古斯塔军团标志纹身,肩背处的腱肌缓缓起伏,雾气勾勒出一副男性的雄浑曲线。   “将军,可以下浴池了。”   黑奴在刮干净男人躯体上的最后一片油脂后,轻声说道。   刚才仿佛睡了过去的男人动了动,翻身坐了起来,称赞道:“阿皮乌斯,如果说,罗马还有什么是让我在外打仗时念念不忘的,大概就是你的手艺了。”   黑奴咧开露出缺了一颗牙齿的嘴,恭敬地说道:“能为将军效劳,是我的荣幸。”   男人笑了笑,赤脚踏着铺了细碎砾石的地面,滑入浴池,最后靠坐在一个角落里,双臂支在大理石砌成的浴池边上,头微微朝后仰靠,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了沉思。   雾气凝在他额头的几缕黑色短发上,渐渐聚成水滴,沿着他宛如凿刻的眉弓慢慢滴落。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笑声,门接着被推开,一个赤身男人搂着左右两个同样□□的的妓/女,闯了进来。   黑奴吃了一惊,正要上前阻拦,忽然认出了来人,立刻低下头,退到了一边。   “我的好兄弟,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怕你孤单,所以带着两个美人来凑个热闹。”   图密善哈哈笑着,推了推女人,“还不快去,好好服侍我的好哥哥汉尼拔!”   女人脸上带着媚笑,跳下水,走到汉尼拔的边上,赤/裸身体贴靠过去,抬手搂住他脖子,开始亲吻他的脸。   汉尼拔避开女人的嘴,看着图密善,“有事吗?”   图密善跳下水,溅出大片水花,扯了另个女人下水,顺手把她的头按到了水下。   水面漂浮着一团女人的黑色长发。   图密善靠在浴池边,脸上露出销魂之色,“没事。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一起洗个澡,不行吗?”   汉尼拔勾了勾唇角,推开怀里的女人,哗啦一声从水里站了起来,“下次吧。我待得已经够久了,该走了。”   他上了浴池,接过黑奴递来的浴巾,裹住下、体往外走去的时候,刚才那个被按下水的女人从水底钻了出来,张着鲜红的嘴,大口大口喘息,因为呛水,咳嗽不停。   图密善厌恶地一把推开她,脸色阴沉地盯了眼刚才那个被汉尼拔拒绝的女人。   女人脸色微变,急忙从浴池里爬出来,追了上去,从后一把抱住汉尼拔的腰,“将军,我会让你满意的,让我怎么样都行,求你别走!”   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汉尼拔皱了皱眉,但还是停下脚步,扭头看着图密善,“你想说什么,说吧。”   图密善笑:“看不出来,你竟然真的怜香惜玉。怪不得那天你会救下那个女人。但是我的哥哥,你难道不知道,那个女人,你已经把她送给了我吗?既然是我的女奴,她的生死就该由我决定。你为什么要当众扫我的颜面?”   汉尼拔转过身,淡淡道:“我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难道你竟然也看上了她,所以不惜和我去争抢一个卑贱的女奴?我实在难以想象!”   “你应该知道哥特人吧?这是迄今为止,帝国征伐日耳曼时遇到的最强悍对手。曾为帝国立下功勋的米涅威亚第一军团修曼将军,就是死于哥特人之手。哥特人的首领,名叫披索。你知道是谁把箭射入重重近卫军保护中的维斯帕先胸膛上的吗?就是这个名叫披索的哥特人。在我上一次的征伐中,很不幸,让这个危险人物逃脱了。”   “这和那个女奴又有什么关系?”   “就在几天之前,我才知道一件事。披索是卡狄部落公主的未婚夫。所以,她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   图密善沉默了片刻后,唇边忽然露出一丝讥嘲的笑:“我的哥哥,你竟然也会害怕一个野蛮人,甚至要用女人去诱捕?”   汉尼拔面无表情,“我不反对你这么理解。能让为帝国打仗的士兵伤亡减少到最低程度,这就是这个女奴对我的全部意义。希望我的解释能让你感到满意。”   推开跪坐在地上依然紧紧抱着自己腿的那个女人,他转身离开了浴室。   ————   阿佳妮的伤势不轻。   后背、腿上,甚至就连胸前,现在也裹着伤药。   被带到这个陌生房间的这三天时间里,她一直是在床上度过的。   因为后背的抓伤最为严重,她甚至不能用正常的仰面姿势睡觉,大部分时间,只能趴着或者侧卧。   这个房间很安静。从她到这里后,除了罗马医生和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女奴,她就再也没见到任何别的人了,包括那个名叫汉尼拔的罗马男人。   女奴进来了,手里端着换药的托盘。   阿佳妮在她的帮助下,慢慢转身,趴在枕上。   她是个黑奴。手脚灵活,对她也十分恭敬,但从不说话。   阿佳妮也不想说话。加上喝的那种药水仿佛有催眠功效,大部分时间,她都昏昏欲睡。现在也是一样。   所以在这个房间里的三天中,虽然时常见面,但她们之间,没说过一句话。   阿佳妮的一头金色长发被捋到一侧枕上,衣物掀至后颈,露出整片雪白后背。   她闭着眼睛,任由女奴给自己换药。   她不知道现在的罗马医生用什么原料制造了消炎药。但这种散发着奇怪味道的白色药膏敷上去后,确实能缓解疼痛,而且这三天,她也感觉到自己的伤口并没有继续发炎。所以应该是个好现象。   女奴的手仿佛停了片刻,跟着,继续用手指抹匀涂在伤处的药膏。   她的手指动作略微奇怪。指尖触感有点不同,而且,仿佛是在抚触,沿着她微微凹陷下去的脊柱线,慢慢往下。   阿佳妮觉得十分舒适。被触过的肌肤毛孔微微张开。刚才想睡觉的感觉也被驱散了些。   “你叫什么名字?”   她依然闭着眼睛,问出了这三天来她说的第一句话。   对方的手指微微一顿,接着又继续刚才的动作。但没有回答。   “你不想说也没事。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阿佳妮。你可以这么叫我。我想问下你,你知道罗马城附近一个名叫阿希那的村子在哪里吗?”   她继续问。   依旧是缄默。   那只手忽然离开了她的身体,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叫奥拉,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阿佳妮猛地睁开眼睛,回头看见奥拉站在一边,神色有点惶恐,而弯腰正替自己敷药的,却是那个名叫汉尼拔的罗马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6   阿佳妮翻身坐了起来。   汉尼拔注视着她。   她的动作过大,应该是牵扯到伤处。脸上露出微微痛苦之色,但这表情很快就消失。   她现在就坐在床上,用警戒的目光盯着自己。   汉尼拔转向女奴,示意她出去。   奥拉低头退了出去。   汉尼拔朝着阿佳妮靠过去时,阿佳妮说道:“别过来。”   她的声音很轻,但带了种不容置疑般的命令口吻。   汉尼拔看了眼自己手指上还没抹完的药膏,想了下,从盘子里拿过一块干净的布,擦了擦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帮她上药。完全就是个临时起意的举动。   或许是刚才在浴场时受到的刺激还没消退,现在又看到她整片露出的雪白后背。   无可否认,虽然还带着伤,但这个半裸的后背,依然充满女性的诱惑。   而他是个正常的男人。   只能这么解释了。   ————   “为什么选了我?”   他擦掉手指上残余的药膏,把布扔掉后,问道。   ————   几天之后,这个罗马男人用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这让阿佳妮感到有点不安。   她调整呼吸,让跳得略快的心脏平复下来。   “还记得你提醒马尼乌斯的话吗?你也提醒了我。当时情况下,我别无选择。除了图密善之外,看起来,我好像只能选你。”她平静地说道。   “难道不是因为你想复仇?你故意选了我,借此挑拨我和我弟弟之间的不和。”   “复仇?”阿佳妮反问一句。   “我说得不对吗?”罗马男人看着她,“我的军团打败了卡狄人,令你沦为奴隶,并且直接导致了包括你父亲在内的许多族人的死亡。”   阿佳妮终于明白了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原来灭了卡狄全族的,就是眼前的这个罗马男人。   难怪他质疑她在故意挑拨他们兄弟不和。   杀俘,在人类的战争史上原本就是件常事。   古今中外,只要有对抗,有战争,就不乏这种灭绝人性的刽子手。   “你可以这么认为。”她微微抬起下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拒绝?甚至之前还投标枪救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她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无法掩饰的厌恶之色,忽然让他觉得自己胸腔里跳动的那个地方,变得仿佛沉重起来。刚才因为帮她擦药而获得的片刻感官欢愉,瞬间荡然无存。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尤其,这个本该对自己感恩戴德的女奴竟用这种口吻跟自己说话,让他愈发觉得不快。   汉尼拔的瞳仁呈半透明的釉黑色,原本就显冷淡,现在居高注视着她,愈发冷漠。   阿佳妮没有避退,和他四目相对。   片刻后,他皱了皱眉,说道:“这些你没必要知道。三天后我离开罗马,你会随行。时间不多了,你最好尽快养好你的伤。否则路上会很辛苦。”   他说完,转身离开了房间。   阿佳妮注视着他的背影,略微茫然。   他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过来难道就是亲自为了给她传这一句话?   奥拉再次进来,指了指她的胸前和大腿。   阿佳妮叹了口气,慢慢重新侧躺下去,让她继续给自己胸口和大腿处的伤换药。   奥拉换完,重新用干净布条把伤处裹好后,朝她弯了弯腰身,出去了。   阿佳妮躺在床上,陷入了冥想。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到了这里后,她这个女奴的待遇好得有点不像话。   没有想象中的□□虐待。事实上,除了被限制自由,几乎没什么可挑刺的地方,尤其是和刚来时的处境相比,这里简直像是天堂。   而且,刚才和这个“主人”的见面,也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这个罗马男人,和她原先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她应该不用担心接下来他会强迫和她发生什么她不愿意的事情。   毫无疑问,迟早她一定会逃走的。   就算背负逃奴身份,根本不可能过上安稳的普通人生活,一辈子躲在深山旷野里当个隐居者,也胜过作为一个女奴而存在。   她的伤没好。即便好了,想从这个罗马男人手里逃走,应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她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说不定没等到她准备可以逃的那一天,她就已经死了。   所以,在离开罗马之前,她必须要先解决一件事情。否则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完成那个嘱托。   如果没有玛卡,现在的她早已死了。   尽快找到那个女孩,把她送到他父亲的身边——如果他真的还活着,这是她的责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完成的责任。   所以在奥拉再一次端着药盘子进来的时候,阿佳妮对她说道:“奥拉,我要见汉尼拔将军,麻烦你帮我告诉他。”   ————   阿佳妮空等了三天,被送上一辆非常宽大,内里象个小房间的古罗马式四轮木马车,跟随一队军队离开罗马。   这是一条向东去往尤地亚的征服之路。   马车里只有她一个人   从现在开始,在这个全部都是男人的地方,她要自己解决一切事情,包括吃喝拉撒和换药。   虽然有点不大方便,但也没什么,她可以自己做到。   但是汉尼拔一直没现身。   她确定奥拉已经把她的意思传达了过去,因为之前,面对她的问询,奥拉用点头来作为答复。   也就是说,是汉尼拔没有理会她要见他的要求。   傍晚的时候,马车跟着行军队伍,已经出了罗马城。   那座沐浴在红色暮光里的永恒之城被抛在了身后,路面变得颠簸不平,道路两边景象也荒芜起来。   阿佳妮开始焦急。   倘若就这么离开了罗马,她不知道下次她什么时候,或者说,还有没有机会回到罗马去找那个名叫马妮亚的女孩。   而且,时间拖得越久,想找到马妮亚的希望也就越渺茫,谁知道她会不会因为各种不能预料的意外而死去呢?   一个无父无母的异族小女孩,想在这个世界里好好生活下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这天晚上,当天黑之后,军队驻扎下来,一个负责给她送饭的亚美尼亚青年士兵敲开马车窗子,把饭递进来时,阿佳妮对他说道:“我要见你们的将军,有非常重要的事!请你帮我传个话给他,让他过来,求你了!”   士兵注视着她,脸庞微微泛红,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7   汉尼拔和一个身穿希腊式简陋长袍的白须老者站在萨拉丁学院外山麓处的一块石台上,仰望着来自帕拉丁山的红色暮光。   红色暮光中的的万神庙,庄严而宁静。   几百年来,帕拉丁山脚下的这座伟大学院里,走出过许多思想足以影响后世的思想家和哲学家。   “竞技场毁灭的时候,罗马就会毁灭,同时也是世界毁灭的时候。我的孩子,你该走了。为了你的信念,也为了你的责任。”   说话的这位白须老者名叫库莱奥。元老院的首席元老,也是萨拉丁学院的老师。   汉尼拔的视线从夕阳中的神庙上收回,看向面前的这个老者。   “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迟疑。汉尼拔,你有什么疑问吗?”库莱奥微笑问道。   “是的,老师,很久之前,我就有疑问了。但是就在今天,当我得知元老院做出了对乌尔比亚军团屠杀卡狄俘虏无罪的判决后,我感到更加迷茫,”汉尼拔说道,“是您把我带到这所学院,接受全世界最好的教育。哲学、法律。也是您让我明白自己的使命。为了这个使命,我甚至愿意奉上我的生命。”   “那么,你为什么感到迷茫?”   “从我十五岁开始,我已为罗马征战了十五年。五万三千六百零八,这是这十几年中,我成为统帅后,军团里所有死去的战士人数,这个数目以后还会增加。这些战士,有的死于多瑙河边,有的死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有的死于不列颠海峡。就在不久之前,当我带着五千名士兵来到黑森林作战的时候,我的军团里,剩下的那几万名战士还在达基亚的河畔,随时准备下一场的战斗。我曾经坚信不疑。我和我的士兵们所做的一切牺牲,都是为了罗马的未来。但是现在,我感到迷茫,甚至感到孤单。罗马是否真的有未来,我和我的士兵们所做的这一切,是否真的有意义?”   库莱奥深邃的眼睛凝视着汉尼拔:“我的孩子,要知道,在元老院里,包括我在内,还是有许多元老反对屠杀战俘和平民的。”   “但是赞成的人更多,所以它通过了,”汉尼拔扭头,望向卧在远处山腰上的黄金宫。黄金宫的穹顶在落日余晖中,显得更加金碧辉煌。   “就连我的兄长提图斯,他最后也选择了沉默。”   他的声音低沉。   “提图斯会是一个仁君。”   “是的,我从不质疑这一点。”   “我的孩子,你多大了?”   “30。”   “是啊,一眨眼,你也已经30岁了。我还记得你的父亲,二十年前的达索总督。他是我见过的最令人敬佩的男人。坚定、慷慨、勇敢、无畏。他明明可以弃城而生,却选择和达索城的军民一道最后战死。”   库莱奥叹息一声。   “人通常只能活到40岁,到50岁就不多,象我这样能活到60岁的,更是稀少。我的孩子,即便你能活到60岁,你的生命也已经过去了一半。我们无法象天上众神那样获得永恒的存在,罗马却是一座永恒之城。在有限的生命时光里,如果不为自己的信念去坚持到底,又怎么知道它究竟是否可以成真?”   汉尼拔凝视着库莱奥说道:“老师,但愿我的坚持,到了最后会被证明是有意义的。我的士兵应该快出城了。我要走了。下次回来时,我再来聆听您的教诲。”   他单手握拳放在胸口,朝库莱奥致礼之后,转身离去。   库莱奥注视着他在暮光中的背影,双眼深邃,神色寂寂,口中喃喃说道:“我的孩子,罗马的理想国需要你去坚持到底。”   ————   深夜,汉尼拔骑马终于追上行军队伍,抵达驻扎营地的时候,看见指派给那个随军女人的朱鲁斯跑了过来。   “将军!”朱鲁斯朝他行礼,“您来了!那个女人傍晚时说要见你,有非常重要的事!”   汉尼拔下马,和前来迎接他的一个副将正在说话,朱鲁斯以为他没听到,又重复一遍,最后加了一句:“她很急!真的很急!”   汉尼拔停下,扭头看了眼朱鲁斯。   亚美尼亚青年终于觉察到自己的不对,讪讪往后退了一步,“……她看起来,真的有急事……”   “知道了。”汉尼拔说道。   听副将汇报完关于随军补给的报告后,汉尼拔看了眼远处。   篝火闪动光中,那座单独支起的简陋帐篷,显得非常醒目。   汉尼拔犹豫了下,终于朝那顶帐篷走了过去。   其实几天前,他就从奥拉那里知道她想见自己的事。只是一直没加以回应。   除了忙碌之外,潜意识里,他似乎有点不想面对她把自己当成刽子手时投来的厌恶目光。   斗兽场上的她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除了她的美貌,她不逊于战士的身手、她和黑女人合作对敌的智慧,她跪在死去同伴身边落泪时的悲伤,她独自面对猛兽时的不屈和沉着,以及最后,满身是血的她分明下一秒就要倒下了,却依然笔直站着的那个孤单身影。   那天他之所以投射标枪从狮口下救她,接着将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除了向图密善解释的那个理由,内心深处,或许未尝不是没有半点别的什么缘由?   这让他对自己生出了点质疑。   所以他忍着,一直没去见她。   但现在,亚美尼亚士兵带来的话,却让他原本坚定的心志变得有点摇摆起来。   或许她真的有什么急事呢?   他对自己这样说道。   ————   汉尼拔走到帐篷前,停了几秒。   门帘缝隙处透出些微光,表示里头的灯还亮着,她没睡。   他掀开帘进去。   她正坐在一张简陋的行军睡毯上,低头用齿咬住衣角边缘不让它掉落,抬手缚着缠在胸前伤处的一块布条。   布条长度不够。阿佳妮之前已经裹了好几次,但很快就松脱下来,导致左边胸口伤处的肌肤直接和身上的粗麻布衣服摩擦,感觉有点刺痛。所以刚才她又试着再一次裹伤,加上汉尼拔久等不出现,情绪正有点沮丧,胸口露在外的肌肤忽然感到一凉,身畔油灯的火苗开始摇曳。   阿佳妮抬头,看见汉尼拔毫无预兆地进来了,一愣,等发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只用一块纱布随意挡着的胸前,急忙松开牙齿,放下衣服。   汉尼拔的视线已经抬高,改落到她的脸上。   “朱鲁斯说你要见我。什么事?”他问道,语气很平淡。   阿佳妮想站起来时,听见他又说道:“不必站起来了,就这么说吧。”   她顺从,抬眼望着他,试探着说道:“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他没说话,依旧表情平淡地看着她。   “帮我去找一个人,”阿佳妮见他没一口拒绝,继续道,“一个小女孩,就是之前在竞技场救了我一命最后死去的那个女人。她在临死前嘱托我,我答应了他,一定要帮她找到她的女儿,把她送到她父亲身边去。”   汉尼拔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诧异的表情。   “我能理解你的这个动机,并且也欣赏你的动机。但你似乎忘了你现在的身份。并且,容我提醒你,我的军队现在在开往尤地亚的路上。你觉得这种时候我会有空去照顾你的这种所谓请求?”   “我知道以我的身份,不该对你提这种请求,所以这也仅仅只是一个请求!”阿佳妮说道,“但是我希望你能答应。你也知道的,一个异族的小女孩,无父无母,随时就有可能因为各种原因而死掉!”   “如果这就是你要见我的理由,抱歉,等你重获自由的时候,你再去做这件事吧。”   他说完,掉头要走。   阿佳妮站了起来,“如果那个孩子不仅仅只是一个黑奴母亲的孩子,她的父亲还是一个为罗马而战的战士呢!”   汉尼拔迟疑了下。   阿佳妮忍着腿上的伤痛,走了过去,挡在他的面前。   “玛卡告诉我,她的丈夫,也就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在三年前被征入米涅维亚军团后就杳无音信。所以她才带着女儿来到了罗马。你可以不理会我的请求,但是那个女孩的父亲是个罗马战士,他在为了罗马而战斗。看在她父亲的份上,你难道不应该表达你的仁慈之心吗?”   “求求你了,将军,帮我这个忙吧——”   她的眼睛凝视着他,声音充满了恳求。   汉尼拔看她片刻,眉头再次微微皱了皱。但总算停了脚步。沉吟片刻后,问道:“她叫什么,在哪里?”   阿佳妮松了口气。这应该表示他答应了下来。   只要他肯帮忙,绝对会比自己更容易找到她想找的人。   “她叫马妮亚,八岁。一年前玛卡和她分开的时候,她在罗马城外一个叫阿希那的村子里生活!”   “我会派人去寻访那个小女孩的下落。有消息会告诉你。”他朝外走去。   “谢谢你!”阿佳妮对着他背影说道。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我答应不是因为你。象你说的,在为一个正为罗马而战的战士。所以不必向我道谢。”   他说完,撩帘离去。   帐篷里剩下阿佳妮一个人。   因为他的到来而摇曳不停的油灯火苗也渐渐静止了下来。   阿佳妮慢慢呼出一口气,扶着伤还没痊愈的一侧大腿,回到毯子上,慢慢坐下去。对着火苗发了片刻的呆后,正准备吹了灯火躺下去,门口传来动静。   是他去而复返?   她微微紧张,急忙坐直身体时,听见那个亚美尼亚士兵的声音在帐门外响了起来:“阿佳妮,是我。我给你送了一卷新的裹伤布。”   阿佳妮愣了下,随即说道:“谢谢。放在帐门口就行。我自己来拿。”   “好的。”   窸窣脚步声消失后,阿佳妮再次起身来到帐篷口,撩开帘,看见地上放了一卷亚麻细布。捡了起来后,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几眼。   旷野漆黑。远处只有几点跳动的篝火和守夜士兵来回走动的身影轮廓。头顶的深蓝星空布满繁星,深邃安静得就像一个梦幻之境。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8   十天之后,阿佳妮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天黑下来,军队象平时那样驻扎过夜。附近是片密林,再过去,就是一望无际的荒野。   朱鲁斯告诉她,这个地方叫瓦提亚。大约还要再走两段差不多这样的路程,他们才能抵达伊斯特河。   “那是一个野蛮之地,萨尔玛特人野蛮无比。一旦到了那里,你小心别落单。野蛮人随时都会杀死任何一个落单的罗马人。”   这些天,朱鲁斯和阿佳妮已经变熟,给她送饭送水的时候,有时会留下来和她说一会儿的话。   “阿佳妮,”朱鲁斯又问,“以后你会去哪里?”   阿佳妮笑了笑,“我也不知道。等以后就知道了,不是吗?”   一阵脚步声传来,阿佳妮抬头,看见汉尼拔走了过来。   这些天,除了傍晚扎营时分,偶尔和他远远有过几次短暂的四目相对之外,阿佳妮就一直没和他近距离碰过面。   心里一直记挂着上次他应允的事。此刻见他突然现身,阿佳妮心微微一跳,慢慢站了起来。   应该是有消息了?   朱鲁斯听到脚步声,扭头见汉尼拔来了,慌忙从地上跳了起来,朝他行礼后,急匆匆离去。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神情严肃。   阿佳妮注视着他。   “我查到了那个孩子的父亲的下落,来自柏柏尔的维图鲁斯,米涅维亚军团一团的一名中士。”   阿佳妮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祥之兆,紧张地看着他。   “他已经死了。死于一前该军团对潘诺尼亚(今匈牙利)的一场战役。”果然,接着他这样说道。   “那么马妮亚呢……有她的消息吗?”片刻后,她低声问道。   “她也已经有下落了。”汉尼拔道,“她还活着,但被卖到庞贝附近的一个农场。我的人已经把她买回来,并且以我的名义,交托给庞贝总督,让他代为照看。”   阿佳妮愣住了。   庞贝……   汉尼拔注意到她脸上浮现出的古怪表情,看了眼她,解释了一句:“我认为,让那个孩子就留在庞贝总督府,比带回来交给你更妥当。所以就这么定了。”   他解释完,转身离去。   阿佳妮盯着他的背影,发呆。   她曾参加过一次军事史的文化课培训,在讲到古罗马军事史的时候,教官曾着重提到了发生于公元79年8月的维苏威尔火山爆发,认为这次灾难以及灾难造成的巨大社会负面连锁反应间接导致了当时罗马新皇帝提图斯的英年早逝。如果他没那么早死,古罗马的历史说不定就是另一个篇章。   现在,她就身处这个年代——提图斯继位第一年,公元79年的5月!   因为此前一直远离庞贝这个地方,加上到了这里后,她就陷入角斗、为奴的艰难处境,根本无暇去考虑别的事情。   所以,要不是“庞贝”这个在几千年后人尽皆知的着名地名突然从汉尼拔的口中说出来,她可能还迟迟不会联想到这件事。   “等一下!”   她终于醒悟过来,冲他背影叫了一声。   汉尼拔停住脚步回头,用一种“你又有什么事”的不耐烦表情看着她。   “庞贝?你是说那个庞贝?”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就是边上有座维苏威火山的那个庞贝?”   “是的,就是那波利湾岸边的那个庞贝,距离罗马不是很远,快马一个昼夜就能到的那个地方。”   “不行!你不能让马妮亚留在那里!”阿佳妮失声道。   “为什么?”   “那是座火山!”   汉尼拔扬了扬眉。   “阿佳妮,”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语气依然是忍耐的,“全罗马人都知道维苏威曾经是座火山。千百年来,那里出产的黑矿石还被医生用来治病。”   “我说的是真的!它不是死的,它是活火山!再过几个月,它可能就要爆发了!一旦爆发,庞贝连同它边上的另几个海滨城市都会被火山熔岩吞没,如果不提早疏散,没有人能逃脱得掉。你快派人去通知总督,再把马妮亚接出来!”   汉尼拔盯着她,片刻后,说道:“阿佳妮,我觉得你应该好好去睡一觉。等明天醒过来,你脑子就会清醒了。”   他说完,再次转身离去。   “不不,我说的是真的!”   阿佳妮追了上去,拦在了他的面前,“是真的!请你相信我!火山一旦爆发,全城的人都逃不掉!”   刚才的那阵动静,已经吸引了附近一些军士的注意力。现在她追上来拦住他的路,声音有点大,汉尼拔看了下四周,反抓住她的胳膊,带着她强行往帐篷里去。   一进去,他就把她按到地毡上,自己跟着蹲在她面前,脸上露出恼色:“你让我帮你找马妮亚,我帮你找到了,并且给她安置了地方。现在你还胡言乱语,你到底想干什么?借机制造混乱逃走吗?我警告你,你再这样,只会让我反省自己对你是否太过仁慈!”   他说完站起来再次要走时,阿佳妮从后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就算想逃,也不会用这种耸人听闻的愚蠢借口!请你相信我的话!”   他转头,看了眼她抓住自己的手,目光改落到正仰视着他的那张脸上。   对着这双一眨不眨正紧紧望着自己的女人眼睛,他忽然有点甩不开的无奈感。   脸色渐渐缓了下来。   “好吧。那么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维苏威火山就要爆发的?”   阿佳妮一时语塞,慢慢松开他的手。   “那么这个话题就此为止。你早点休息吧。”   “等等!是在我的部落里,有位能够预知未来的先知告诉我的!”   在他要走时,阿佳妮说道,“他真的能预知到未来的一些事,并且曾经有所应验!所以这件事,你一定要相信!”   汉尼拔唇角微微勾了勾,露出一丝讥嘲的浅笑,“原来是这样。很好,那么那位先知有没有预知到卡狄部落会被罗马军队消灭并想出避祸的办法?有没有提前告诉过你你现在的处境?”   “求你了,别这么固执。我说的都是真的……”   “听着阿佳妮,”他注视着她,“我可以相信你没撒谎,可能确实有人这么告诉过你。但这世上从没有什么预言,至于先知的存在,就和人宣称自己见到过天上众神一样荒诞!罗马城邦出现之前,维苏威山就已经矗立在那个地方了。你以为我会因为你的一句话,就让这个仅次于罗马的繁华城市陷入恐慌?这太荒唐了。不要再说了,再继续纠缠,只会让我怀疑你的别有用心!”   汉尼拔下了这样一个结论后,转身出了帐篷。   ————   汉尼拔离开后,阿佳妮抱膝坐在地上的那条羊毛毯上,原本有点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了起来。   刚才她确实太冲动了。突然听到马妮亚置身火山之城的消息,情急之下才有了那样一番对话。   现在再想,汉尼拔有那样的反应,太正常不过了——相反,自己刚才对他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太不正常了。   就像他说的,维苏威火山矗立了成千上万年,它的脚下生活着十几万人,是这个帝国里仅次于罗马的第二大都城。仅仅凭着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谁会相信不久的将来,熔岩就要从地底爆发吞灭这个城市?   他的态度非常明显,绝不会相信自己的话。再跟他解释也没用——倘若告诉他自己来自未来,唯一的下场,恐怕真要被拉去当女巫给烧了。   马妮亚是她一定要救的人。   这是她对逝者应下的诺言。不惜代价也要履行。   幸好,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就现在的情况看,他对自己的防备并不是很严。   或许,她可以表现得更听话点。让他彻底放松警惕。然后,逃走的机会总是会有的。   阿佳妮打定主意,终于躺了下去,扯过毯子盖住自己,闭上了眼睛。   ……   她怎么也没想到,机会竟然这么快就来了。   半夜的时候,一个黑影瞧瞧潜进了她的帐篷。   她睡觉一向警醒,尤其到了这里后,更是不敢放心入睡,稍有动静,立刻就醒了过来。睁眼见面前一个模糊身影靠近,弓起身体蓄势待发时,对方忽然轻声嘘了一声。   “阿佳妮,是我!”   陌生年轻男人的声音。感觉似乎和自己很熟。      ☆、Chapter 9   心念电光火石间,阿佳妮选择了沉默。这个闯入者显然和罗马人不是一伙的。   “我是盖亚!”   对方以为她还没反应过来,低声报出名字后,靠了过来,抓住她的胳膊说道:“披索还在养伤,但没大碍,你别担心。你被罗马人抓了后,我就一直暗中跟着。你们出罗马,我一直跟到了这里,再过去就是辛不里,那里驻着汉尼拔的一部分军团,等他们人汇合了,想救你更加困难。你快跟我走!”   阿佳妮还不清楚这个人和他口中的“披索”是谁。但他们和之前的卡狄公主必定有关系。   来不及多想,她立刻起身,跟着盖亚出了营房。   四下静悄,丛林和旷野被远处地平线上的黑夜吞没,附近到处是军士临时搭起来过夜的一顶顶密集的帐篷轮廓影子。   可能因为她是女人的缘故,出罗马后,她过夜的帐篷和士兵们的隔得有段距离,并且,不允许随意靠近。   两人往丛林方向潜时,前方忽然拐出来一个巡夜士兵的身影。   阿佳妮脚步一顿,和盖亚迅速闪到边上一块巨石侧旁。这时候,西南方向忽然冲出一道火光,跟着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我叫人烧他们的粮草车,等发现粮草被烧,他们一定会去扑救,我们趁乱可以逃走。只要进了林,就容易逃脱了,我会带你去斯韦布部族的领地,披索在那里,路上他会派人接应我们——”   盖亚凑到阿佳妮耳畔低声道。   巡夜士兵发现火情,立刻鸣哨,很快,附近帐篷里的士兵纷纷出帐,朝着火光处跑去。趁这短暂的骚动机会,阿佳妮和盖亚朝着树林方向狂奔而去,快要抵达时,前方不远处的夜色里,一个手执火把的人突然现身,朝着阿佳妮和盖亚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的身后,是一排整齐张弓待发全副武装的罗马士兵。   跳跃的火光照亮了走过来的这个男人的脸。正是汉尼拔。   盖亚诅咒了一声,拉着阿佳妮猛地转头,想往另一个方向跑,阿佳妮没动。   她已经看见了,那里也有罗马士兵。   盖亚不停诅咒着,在原地转了两圈,猛地脱掉身上的罗马盔甲甩地上,拔出剑重重斩斫,对着汉尼拔厉声吼道:“罗马来的魔鬼!来吧,我不怕你!”   汉尼拔停下脚步,目光扫了眼阿佳妮后,落到这个年轻男人的脸上,“你是谁?”   盖亚咬牙切齿,瞪着汉尼拔的一双眼睛几乎要跳出眼眶,“我是谁?我是卡狄人盖亚!卡狄酋长就是我的父亲!你这个恶魔,你杀了我的父亲,杀了我族人,掳了我的姐姐,我和你势不两立!”   阿佳妮愣了愣。   原来他是自己的弟弟?   汉尼拔也略感意外。   几天之前,他就接到了暗哨报告,称离开罗马后,一直有形迹可疑的人远远尾随军队。料到对方应该会在军队抵达辛不里前有所动作,所以今夜驻扎时,他下令驻在树林边,又减了夜间的巡逻明哨,目的就是引对方现身——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来人居然是阿佳妮的弟弟。他原本以为会是那个哥特人——   再次打量了下和阿佳妮略有几分相像的盖亚,汉尼拔朝身后士兵挥了挥手,“抓住他。”   士兵立刻列队逼了过来。盖亚挥刀奋力抵抗,终究寡不敌众,最后被十几面沉重的铁盾压在了地上,嘴里还不停高声怒吼:“什么罗马战神!汉尼拔!要不是你施诡计,罗马人怎么可能打败我们!你可以杀光卡狄人,但永远不能征服卡狄人!你这个残忍的恶魔,你敢亲自和我角斗一场?你要是敢伤害我的姐姐,我绝不会放过你——”   汉尼拔略微皱了皱眉,没理会盖亚的叫嚷,朝着阿佳妮走来,最后停在她面前,冷淡地道:“要我送你回营房吗?”   逃脱彻底没希望了。阿佳妮看了眼还在地上徒劳挣扎的盖亚,慢慢转身,自己往营房去。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骚动声渐渐平息下来,营房里又恢复了宁静。   阿佳妮没法再睡觉了,一个人坐着,对着昏暗的烛火出神。   刚才的那个意外,搅得她心情既沮丧又忐忑。本来还以为能逃走,没想到才转个身就被抓住。现在不止自己,还搭上了自己的弟弟盖亚——   盖亚十分英俊,和自己一样,有一头耀目的金发,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样子,虽然身材高大,但脸上却还带着些没脱尽的少年稚气。   虽然也是刚刚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弟弟,但或许是身体里的血脉天性使然,没来由地,她开始担忧他的命运。   那个汉尼拔,既然之前曾屠杀过卡狄族人,现在抓到了个自己送上门的,盖亚又不停挑衅他,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他会不会直接就杀了他?   阿佳妮越想越不安,站起来在帐篷里走了几圈后,甚至等不及天亮,忍不住掀开帘出去,朝着汉尼拔的营帐去。   很快,夜巡士兵发现了她,过来阻拦盘问,阿佳妮指了指夜幕里的那座大帐,“我有事,要见将军。现在。”   士兵犹豫了下,叫她等着,跑了过去,片刻后,带她到了大帐前。   阿佳妮进去,看见汉尼拔站在一盏明亮的油烛前,低头正用一块细麻布擦着手中的一柄剑,盔甲随意卸在一边的床上,看起来,仿佛刚回营帐不久的样子。   他听到了她进来发出的脚步声,但并没回头,只继续擦他手中的剑。剑锋雪亮,刃被火光照出一道暗芒。   “盖亚——我的弟弟,”阿佳妮暗暗吐出口气,用一种听起来尽量不会触怒他的语调试探着问道,“你打算把他怎么样?”   他没回头。片刻后,道:“他已经是个战士了,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阿佳妮辩解道:“他只是想来救我而已!卡狄部落不存在了,完全不足以阻挡罗马人的扩张,杀了他,对你也没什么意义,请你放过他——”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锐利。   “你在恳求我?”   阿佳妮咬了咬牙,“是。”   汉尼拔扔掉了擦剑身的布,一手握着剑,朝她走了过来,最后停住,注视着她。她略微被动地迎上他的目光。片刻后,他忽然抬臂举起了剑,剑刃最后贴到她的一侧脸庞上,沿着她的肌肤缓缓向下游动,最后停在了她露在衣领外的一侧纤巧锁骨上。   阿佳妮清晰感觉到自己肌肤上传来的森冷感,剑刃游动时,她甚至仿佛闻到了一股带着淡淡血腥的金属味道……被剑刃碰过的脸颊和脖颈,连同前胸后背,大片的肌肤瞬间就竖起了细细的一层汗毛疙瘩。   “看到他身上的罗马盔甲了吧?那是他杀死我的一个巡夜士兵,从他身上剥下的。你现在却要我放过他——”   他的视线从她明显激tu的胸前快速掠过,瞳仁里映出两点微微闪动的烛焰,语调却平缓没有起伏,叫人分不出他此刻的喜怒。   忍着极度的不适感,她回了一句:“你的士兵也曾杀过无数的卡狄人。”   “你好像忘了,你们是失败者。”   “我没忘,”阿佳妮注视着他,“我已经沦为奴隶。所以我是在恳求你以胜利者的宽容放过我的弟弟,他只是想让我重获自由。”   汉尼拔眼中的两点烛焰跳了跳,突然收剑,插回了鞘。   “我可以不杀他,但也不能就这样放了他。送他去罗马斗兽场吧。”   ☆、Chapter 10   这是他妥协下的最后让步了。阿佳妮清楚这一点。   对于盖亚而言,没有生不如死这一说。哪怕沦为斗兽场的一个角斗士,也比现在就丧失生命要好。   他是为了救自己这个“姐姐”而被抓的,现在她能为他求到的,也就止乎于此了。   沉默了几秒后,阿佳妮朝他轻声道了句谢,转身离去。   ……   路上再没发生什么意外波折。   军队抵达辛不里堡,与原本驻在那里的奥古斯塔军团另部汇合。   汉尼拔的骑兵队队长纳西卡等候在这里。这个年轻军官出身罗马贵族家庭,父亲曾担任过大法官,是汉尼拔军团里的忠实左右手。发现阿佳妮的时候,他显得非常惊讶。   稍作整歇,大军正式离开亚平宁半岛,经过早已经被罗马征服的高卢境地,往东拔向达基亚。   几百年来,这片多瑙河和伊斯特河流经的广袤中欧土地上,生活于此的马其顿人、色雷斯人、萨尔玛特人以及许多别的种族为了争夺土地人口,相互攻伐,争战不止。罗马帝国脚步东进,征服了伊斯特河南北的大片土地,将达基亚、马其顿纳入了罗马版图,大批罗马士兵和贫民移民到那里去屯垦定居。   但战争依然没有停歇。强悍的色雷斯人和萨尔玛特人依然是帝国的重大威胁,尤其是伊斯特河以北的达基亚,时常受到袭击。一年之前,汉尼拔带着远征小亚细亚的军团归来,被元老院任命为达基亚总督,受命彻底将色雷斯人和萨尔玛特人赶出达基亚的土地。   在被紧急召往黑森林征伐卡狄人之前,汉尼拔已经受命在此驻军将近一年,在伊斯特河的要塞边建立起了伊斯特堡。   伊斯特堡是达基亚行省的主要军事基地。除了驻着汉尼拔军团的士兵,附近也聚居了无数的屯垦移民和他们的后代——既然这里是罗马帝国的一个行省,普通人也就只能把过上安定生活的希冀寄托在来自罗马的总督身上。   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阿佳妮随大军抵达伊斯特堡后,就被送进了黑石堡。   黑石堡的主体全部是由巨大的黑色石头筑垒而成的,远远看去,就像一块突兀在山腰的巨大黑色岩石。据说是几百年前一个色雷斯人首领为了抵御敌人而建的堡垒。三面悬崖,唯一能够连接外界的通道,就是大门处那座将近五十米长的吊桥,吊桥下方,是道深不见底的裂谷。   阿佳妮被送进黑石堡,除了驻在城堡外的一队守桥士兵,身边并没有看守——其实也无需看守,她的自由也就限于这座古堡之内。古堡本身其实就是一个天然的监狱。除非能插上翅膀,否则,吊桥不放下来的话,里面的人绝不可能逃离这座古堡。   古堡巨大无比,至少有上百个房间。但阿佳妮也无从可以把自己想象成童话里被恶龙囚禁在古堡里的公主——黑石堡不是童话世界里那些美轮美奂的城堡——它当初之所以被建造出来,目的就是为了抵御外敌,所以几乎没有大的窗户,墙面上到处是一个一个的了望孔,塔楼林立。几百年下来,经过历代主人的修缮,古堡渐渐变得宜居,但依然阴暗而森冷,即便是白天,某些角落也必须要手执蜡烛才能看清脚下的路。   阿佳妮指定的房间在楼上。有一个壁炉,一张巨大的床,一扇能让阳光照进来的窗户,甚至还有一个能够让她泡澡的木桶。当然,想从窗户逃走是不可能的。窗外就是空荡荡的悬崖,除了早晚不停的呼呼山风,只有偶尔飞过的鸟划过窗前,在天空里留下一道寂寥的身影。   ……   进了古堡后,阿佳妮就没见到汉尼拔过来。   还在路上的时候,从朱鲁斯的嘴里,她陆陆续续地了解了些这个地方的情况。猜测他现在应该忙着在对付色雷斯人和萨尔玛特人。   朱鲁斯也被汉尼拔留了下来,就和黑石堡的那队守军一道,住在古堡外的一排平房里。白天的时候,有时站在某个塔楼的了望孔前看下去,能够看到他和那些守军操练的身影。但包括他在内,这些士兵从不会踏足古堡内里一步,包括吃饭,也是由厨娘给他们送出去。   厨娘是古堡里除了阿佳妮之外的唯一一个人。   她是个健壮的当地女人,四五十岁。不会说罗马人的话。阿佳妮无法和她有任何交流,甚至连她什么名字也无从得知。她对阿佳妮的到来也很漠然。每天除了餐点,剩余时间,阿佳妮从来见不到她的身影   。   巨大的古堡象一个安静的坟墓。时间在这里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一分一秒地流淌而过。   ……   阿佳妮的神经绷得越来越紧。   已经六月了。   黑女人玛卡倒在斗兽场黄沙地上死前看着她的那种目光,她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从被送进黑石堡的第一天起,虽然明知没希望,她还是找遍了古堡里她能到达的每一条通道和每一个角落,希望能发现一条逃脱的路。   几天过去,什么都没发现。但失望之余,倒叫她留意到厨娘的一点反常举动。   每天中午,她做的饭,会比晚餐多一份。   包括朱鲁斯在内,外面士兵十一人,加上她和厨娘自己,总共十三个人。   饭食是按人头预备的。比如面包,十三个人,就是十三份的面包,很容易清点。   但阿佳妮发现,每天中午,厨娘会做十四份的饭食。   多出来的那份,是谁的?   阿佳妮不动声色,继续观察了两天,确定无疑后,这天中午,她离开餐厅,并没象平时那样回楼上自己的房间,而是悄悄折了回来,躲在暗处观察着厨娘。   厨娘拿着装了食物的盘子从厨房里出来。她举着支蜡烛,穿过一道长达几十米的幽暗通道,到了拐角处,身影连同包着她的那团蜡烛光,消失不见了。   阿佳妮屏住呼吸,悄悄跟到拐角处,赫然看见墙角的一块石板被挪开了,现出一个能容人出入的四方口子,里面黑漆漆的,隐隐有风倒灌而出。   片刻后,洞口里传出来厨娘的的脚步声。阿佳妮急忙离开。   厨娘的身影重新出现,举着蜡烛过了通道,回到厨房。   她手中的盘子已经空了。   阿佳妮确定了,这个密道的里面,一定还有一个人。   会是什么人被关在里面?   ……   ☆、Chapter 11   星光中的夜幕笼罩着半山上得黑石堡。巨大的城堡里漆黑一片,暗得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到了半夜,估计厨娘在她的床上睡得死死,阿佳妮手执烛台出了房间。穿过高大而空阔的大堂,走过一道道纵横犹如迷宫的走廊,最后来到厨娘到过的那条通道,停在了她曾消失的那个拐角处。   阿佳妮把烛台放到地上,仔细观察了下白天曾露出通道口的那块石墙,试了几次后,顺利推动安装在滑道上的一扇石门。轻微的喀拉声中,石门往里退去,通道口赫然再次出现。   一阵细细的凉风从里面涌了出来,烛火晃了几下,阿佳妮投在身后墙上的黑色影子也随之扭曲摆动。   阿佳妮呼吸一口气,等有点加快的心跳平复下来后,举起烛台弯腰进入了通道。   通道一米左右的宽度,一人多高。石砌台阶延伸而下,烛火光照不到的前方,黑漆漆一片,犹如通往地狱的洞口。   阿佳妮顺着台阶一级级下去。   四周沉寂,除了她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听不到半点别的动静,空气也仿佛凝固了一般。   台阶很长,转了两个弯,就在阿佳妮产生错觉,觉得前头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时,忽然,台阶到底了,她停在一扇爬满了斑斑绿锈的铜门前。   阿佳妮摸了摸藏在身上的一把叉子——这是晚餐时,她趁厨娘不备偷偷藏起来的——对于她来说,一把餐桌上的叉子就足够可以用来防身了。然后试着轻轻推门——   门虚掩的,并没有上锁。   门后是个长方形的石室,一张桌子,桌上有一盏枝形的铜烛台,烛台上插着的几支蜡烛点着,烧得还剩一半长度。桌上、地上,随处凌乱地堆了许多的书籍,还有一摊摊的纸和笔。一个身穿本色亚麻旧长袍的老者坐在椅上,聚精会神地盯着他面前的一张四方小桌,小桌上摆了张围棋棋秤,上面落满黑白二色棋子。   阿佳妮措手不及,吃惊地看着入目的一切——   怎么也没想到,密室的尽头,竟然会是这样的场景!一个深夜不寐,自己与自己下着东方围棋的老人!   白发老者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抬头看向阿佳妮。   他非常瘦,瘦得几乎可以用皮包骨来形容。白须白发,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异常,在火光中炯炯有神,目光深邃,仿佛能一眼洞穿人心。   看见阿佳妮,他并没露出什么吃惊表情,端详了下她后,朝她点了点头,说了一串她听不懂的话。   阿佳妮愣了下。   老者轻轻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微笑着改用拉丁语说道:“见到你很高兴,孩子。我是希伯来人,刚才在用希伯来语向你打招呼。”   阿佳妮急忙回礼,朝老者走得近了些,最后停在他的面前。   高鼻深目,这个老人的外貌确实有犹太人的种族特点。   阿佳妮更加吃惊了。   大约十年前,尤地亚的耶路撒冷就已经被罗马大军攻破,圣城遭到洗劫,无数不愿屈服的希伯来人作为异教徒被杀害,巴勒斯坦划入罗马疆域成为一个行省。罗马人为了纪念这次胜利,还建了凯旋门。阿佳妮刚来这里时,甚至还亲眼目睹了斗兽场里把屠杀犹太教教徒作为娱乐项目的那项残忍活动。   就在这个地方、这间地下的石室里,为什么居然会有一个这样的希伯来人?   他应该是囚徒,但看着却又不像囚徒。   “汉尼拔把你关在这里的?”   阿佳妮难掩惊讶,看了下石室四周。显然,这个希伯来老者在这里已经住了很长时间了。   白发老者哈哈笑了起来,“可以这么说吧。你呢,美丽的女孩,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佳妮急忙报上自己的名字,简单说了下来历。   老者微微皱了皱眉,“原来这样。明白了。你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并且,”他端详着阿佳妮,最后宣布,“你的将来会很光明。”   阿佳妮苦笑了下,“谢谢您的祝福。希望如此。”   老者微笑,“孩子,你要相信我的话。我是尤弗所斯,耶路撒冷圣城的大祭司,他们也称呼我为先知。从一个人的外貌看出他的内在精神力量,从而判断他的未来,这也是我曾经花时间研究过的一个命题。”   阿佳妮肃然起敬。   所谓先知,如同圣经旧约中记载的以利亚、耶利米,他们的本质,其实是一群以神明和人民代言人姿态挺身而出的社会改革家。他们反对□□和剥削,有诗人的气质、洞悉一切的锐利目光,还有勇于殉道的勇气。   就算他不说,阿佳妮也清楚,这个自称尤弗所斯的希伯来老者来历必定非同一般,否则,汉尼拔绝不可能把他单独这样囚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下石室里。   “拉比,”阿佳妮用旧约中对先知的尊称称呼他,“您在这里多久了?汉尼拔为什么把您这样关起来?”   尤弗所斯微微笑道:“我早已经不去计算日夜流逝了。至于罗马人汉尼拔为什么要把我这样关起来……”   仿佛孩童般地眨了眨眼睛,白胡老者忽然露出调皮神情。他伸手拨了拨小方桌上的棋枰,棋枰立刻转了个方向——原来为了方便自弈,棋枰底下巧妙地安装了一个可以三百六十度转动的底盘。   “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叫围棋,是这世界上最简单,却又最复杂的一项智力游戏。它来自遥远的东方丝国。那个地方,就连自诩雄鹰的罗马人也无法抵达。我时常自己和自己游戏。现在你既然来了,我来教你。等到你能赢我的时候,我就告诉你,汉尼拔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阿佳妮看着棋枰。   围棋源于中国,南北朝时发展成后世成为主流的19道棋盘。此前一直都是17道棋盘。现在这个希伯来大祭司下的,自然也是17道棋盘的围棋。虽然道数有所差异,但原理大同小异,她自然会下。并且不夸张地说,她相信以自己的棋力,绝对可以压倒这位两千年前的希伯来大祭司。   阿佳妮见白胡老者看着自己,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忍住笑,不忍拒绝这个寂寞的老人,于是点头应了下来。   尤弗所斯显得非常高兴,立刻让阿佳妮坐下,开始教导她下棋。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头关于朱鲁斯(被汉尼拔派给阿佳妮在路上当跑腿的那个亚美尼亚小兵) 稍微修改了下 改小他的年龄 改成十四五岁的样子   ☆、Chapter 12   尤弗所斯对于阿佳妮在围棋上表现出来的“领悟力”感到相当惊讶。对弈刚开始,阿佳妮输给他一局后,随即在第二局,局面就有所改变。黑白双方胶着占地,当最后阿佳妮一目半的优势胜出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钟头。   虽然一夜没睡,但阿佳妮并不感到困。只是估计天快要亮了,怕再不回去会被厨娘发现,将棋子拣回石罐,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要和这位希伯来大祭司辞别时,快要捻断几根白胡子的希伯来大祭司竟然耍起了赖,死活不肯不放她走。   “我指着天上的耶和华真神起誓,我绝不相信你竟然能够这么快就赢我!再来一局!”   阿佳妮说道:“拉比,现在天快亮了。我怕被人发现我在这里。等晚上吧,我再来就是。”   尤弗所斯扬了扬白眉,“我明白了。你怕被汉尼拔知道?他知道了也没事……”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门被推开,阿佳妮回头,看见厨娘面带惊惶地出现,发现阿佳妮在这里,愣了愣,随即挥舞着手,对着尤弗所斯快速地说着什么。   尤弗所斯听完,朝阿佳妮叹息一声:“看来只能暂停了。她说外面送来了许多受伤的士兵,我得出去了。”说完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看起来像是工具箱的箱子,匆匆走了出去。   阿佳妮目瞪口呆。   尤弗所斯是个医者,这一点并不值得她大惊小怪。古代智慧的祭司,除了精通宗教仪式外,与宇宙轮回有关的日晷、占星以及治疗术,都是他们必须掌握的技能。   让她感到惊讶的是,这个明显是囚徒身份的希伯来大祭司,为什么竟愿意去治疗他的仇敌罗马人?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   来不及多想,阿佳妮跟了出去。   ————   天已经亮了。   仿佛刚刚结束一场惨烈的战斗,黎明微光里,原本空荡荡的古堡一层大厅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受伤的士兵。古堡的两扇巨大木门大开着,光线从大门外射进来。军医模样的人忙着为受伤士兵处理伤口。到处是□□和惨叫。   阿佳妮爬到一个塔楼前,从瞭望孔看下去。   吊桥已经被放下来了,不断还有士兵抬着伤者进来,或者从吊桥出去,一片忙乱景象,平时那一队守桥的士兵也不见了,想必加入到了运送伤员的行列。   阿佳妮心跳忽然有点加快。   一个念头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她可以偷袭某个士兵,打晕后扒下盔甲穿上,然后趁乱混出去。   她感到一阵激动,捏了捏拳,转身下了塔楼,刚走到楼梯口,正在物色偷袭目标时,远远看见汉尼拔大步从门口进来。晨曦照亮他身上沾满了鲜血的盔甲,他的臂里抱着个人,看起来仿佛像是纳西卡。   “医生!尤弗所斯!”   他的吼声如同突然而至的暴雷,响彻在古堡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希伯来大祭司不知道从哪个地方钻了出来,让汉尼拔把人平放在一张桌子上后,检查了下伤者额头的伤,说道:“他需要尽快手术!”   纳西卡的一侧额头深深钉入了一枚铁蒺藜般的铁片,脸色惨白,嘴唇发青,人失去了意识。尤弗所斯预备手术时,原本一直背对着阿佳妮的汉尼拔不知道怎么就留意到了她,忽然扭过头,冲着正贴墙边往外挪的阿佳妮厉声吼道:“你,干什么?给我去帮忙!”   阿佳妮抖了一下。回头,见他仿佛野兽般充血的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只好打消掉浑水摸鱼的念头,转身回来。   她受过基础的护理训练。很快用压迫动脉的原理帮助一个被砍伤肩膀动脉的士兵用绷带迅速止住了血。尤弗所斯发现她比那些理发师或者屠夫出身的男人更能帮助自己顺利进行手术,立刻指定她当自己的助手。   这个时代的治疗师,还没掌握用沸水煮手术器械来消毒的方法,但已经知道以火炙刀口可以减少术后脓肿溃烂的几率。   尤弗所斯用钳子夹出嵌入额骨的铁片,探入探测杆,确定里面没有残余后,以一个中空铜环压住伤口,用一把锋利的刀片割去伤口附近的坏肉,最后用弯针缝合伤口,上药包裹起来。   手术过程中,阿佳妮不停用布擦去伤口涌出的血,以免影响尤弗所斯视线。仿佛知道他下一步需要什么,不用他开口,总能提前用火烤好他需要的器械,然后适时地递过去。   手术完成后,尤弗所斯示意两个助手拿开一直固定着纳西卡身体以防止他因为疼痛而下意识挣扎的铁架,然后看向阿佳妮,称赞了一句:“做得非常好!”   一直在边上的汉尼拔扑了过来,问道:“他会怎么样?”   阿佳妮瞥他一眼。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紧闭双眼的纳西卡,神情紧张而凝重。   尤弗所斯淡淡说道:“死掉,醒过来,或者醒过来不会说话。我也不知道您的骑兵队长到底会怎么样。”   汉尼拔喃喃说道,“我答应过他的母亲,会让他活着回罗马的……”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要是他运气好,应该能醒过来,然后喂他些阿扁(鸦片古希腊语发音)止痛。”   尤弗所斯说完,示意阿佳妮收拾器械清洗。   ……   阿佳妮跟着尤弗所斯处置了一个又一个的伤者。他们有的当场死去,被同伴默默抬走,有的侥幸活了下来。这个充斥着血腥气味和痛苦□□的白天就这样异常忙乱地度过,直到深夜,这才终于结束了一切,黑石堡渐渐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阿佳妮感到非常疲倦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完全睡不着觉。   她爬上整个古堡最高,也是最大的那座露天塔楼,倚着坚固的黑色岩石向远处眺望。   群山起伏,旷野延绵。天地间的一切,都隐没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你在看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跟着,一个声音这样说道。   阿佳妮回头,看见希伯来大祭司的身影从塔楼口走了过来。   “啊,拉比,您也来了——”阿佳妮朝他笑了笑,“我很累了,但是却没有睡意。所以上来想吹下风。您呢?”   尤弗所斯面向东南,沉默了片刻后,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方向吗?”   阿佳妮知道,这是耶路撒冷的方向。   她没有回答。   尤弗所斯忽然迎着夜风,张开了他的双臂。夜风鼓荡着他宽大的袖袍,吹动他白色的须发。他深深呼吸了一口风,说道:“这是来自地中海的圣安娜季风。传说当它吹过时,人心中的所想就会成真。我的孩子,赶紧想一想,你心中所想的是什么。”   阿佳妮微微笑道:“我心中所想的,恐怕永远也难以成真。拉比,倘若您不介意,我倒是想知道,您为什么会被汉尼拔囚在这里,又为什么愿意帮助罗马人,他们——”她顿了下,“应该是你的敌人,不是吗?”   希伯来大祭司沉默了。   就在阿佳妮感到有点不安,正想收回自己的话时,尤弗所斯忽然微笑。   “阿佳妮,罗马人在十年前摧毁圣殿,希伯来人失去了国,也失去了家。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无论遭受怎样的磨难,这个民族也不会忘记亚卫上帝的诫命和先知摩西的律法。他们会重新聚拢在一起,让这个民族的生命得以维系下去。关于我和罗马人汉尼拔的关系,一言难尽。如你所见,我是他的囚徒,但也得到了他的庇护。圣殿被毁之时,因为他,我逃过了罗马人的追捕。虽然我的这具肉身如同尘泥,我也不惧于死亡,但上帝用这种方式将我的肉身保留下来,我相信这是上帝的意愿,他让我完成我和我之前的几代祭司曾为之花费毕生精力的关于历代先知们的经卷整理工作。现在我的使命快要完成了。至于我为什么愿意帮助这些受伤的人——”   他停住了。   “拉比,您不必解释了。我明白。”阿佳妮忽然说道,“医者无国界。今天您不是希伯来人的大祭司,这些受伤的也不是罗马人。他们只是需要您伸手救治的人。”   “聪明的女孩!”希伯来大祭司微笑着点头,“阿佳妮,你是我见过的奇妙的女孩。现在在我回到石室前,我想让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究竟怎么样,你才能做到刚学会下围棋,居然就能赢了我?要知道,我曾教过汉尼拔,这个不可一世的罗马人其实是个输不起的笨蛋。输了几次后,无论我怎么诱惑,他就再也不愿和我对弈了!”   阿佳妮愕然,最后趴在墙头上,抱着一个墙垛,笑得快喘不过气了。   “快点告诉我吧,孩子!否则我将一直睡不着觉。你知道,这样折磨一个快要去见上帝的可怜老家伙,可不是象你这种可爱的年轻女孩能干得出来的事——”   在老先知和老逗比状态间转换无压力的老祭司央求着,忽然眼睛一亮,“你要是告诉我,我就告诉你关于汉尼拔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的原因。刚才我还没告诉你。”   “什么?”阿佳妮终于忍住了笑,问道,确实也感到好奇。   “罗马人相信,只有我知道希伯来人的王所罗门约柜和珍宝的秘密。罗马人想从我这里得到这个秘密,所以当年破城时,所有人都在抓我。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中的这个人把我藏了起来,直到今天。”   阿佳妮怔住了,“您……真的知道?”   “这是历代大祭司临死前才会告知下一位祭司的秘密,”尤弗所斯的眼睛里闪着略微得意的笑容,“我宁愿让这个秘密与我一道化为尘土,也不会告诉任何一个罗马人。”   “哦——”   阿佳妮定了定神,等因为突然听到后世著名的“所罗门宝藏”秘密而带给她的震动之感过了些后,说道,“实话跟您说吧,我以前就会下围棋,并非昨晚才刚学会。所以能赢您,并不奇怪。”   老祭司蓦然睁大眼睛,怔怔发呆片刻后,嘴里嘟囔了起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会下这种棋!我敢担保,全罗马除了我教过的那个笨蛋,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见过这东西!你居然会!你从哪里学会的?”   他的表情仿佛心爱玩具被人捷足先登了一般,显得非常不满。   阿佳妮双手背后,笑道:“等你下次用别的秘密换我的秘密,我再告诉你哪里学会的吧。现在你该去睡觉了,我也要去睡觉了。”   老祭司瞪着阿佳妮,终于转身慢慢离开,身影消失在塔楼门口后了,阿佳妮还能听到他嘴里不断发出的嘟囔声。   她笑着摇了摇头。仰头对着灿烂的星空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心情不知道怎么就有点好了起来。转过身,正也要下去时,忽然看到塔楼角落一个瞭望台的侧旁仿佛有个黑影晃了晃。没提防之下,被吓了一跳,立刻低声喝问:“谁?”   ☆、Chapter 13   阴影里现出了一个人。不必看清楚脸,凭着身形轮廓,阿佳妮立刻就认出是汉尼拔。   她的第一反应是吃惊。   想到刚才自己和尤弗所斯说话时,他就隐身在边上,又感到颇为不快。但碍于身份,并没说什么,朝他略微屈了屈膝,转身要走时,汉尼拔走了过来。   “……很抱歉,我并非故意偷听你们说话……”   他说道。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口吻象是在对她道歉,于是又改口道,“……我来得比你们早。想走时,你们来了,所以……”   “没什么。”阿佳妮应道,“这是您的地方。您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   汉尼拔不再说话了。   四下沉寂。唯一的声音,就是夜风刮过塔楼钻入瞭望孔时发出的轻微呜呜声,显得四下更加沉寂了。   阿佳妮和他相对。虽然没抬眼,但能感觉得到,他在注视着自己。她有点不适。片刻后,打破了沉寂。   “请问您还有什么事吗?”   他仿佛突然回过神,摇了摇头。   “那么请允许我离开。”   阿佳妮转过身,走到塔楼门边时,忽然听到身后汉尼拔问道:“刚才你说和尤弗所斯交换秘密。他的秘密是所罗门珍宝。你的秘密是什么?”   阿佳妮的脚步停顿下来,回过头,见他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您是在用您的身份在对我下命令吗?”   “哦,当然不是。”他否认。   阿佳妮沉默了下,说道:“还记得我之前对您说过的事吗?庞贝就是我的秘密。但是你不相信。”   汉尼拔似乎有点意外。略微皱了皱眉,“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让那个女孩留在庞贝,等这里的仗打完,我会派合适的人过去接她出来,这样,你满意了吗?”   “仗什么时候能打完?”   “那美斯特部族的首领愿意投向罗马,现在还剩萨尔玛特人。用不了多久了,一年以内吧。”   “一年?”阿佳妮重复了一遍。   汉尼拔顿了顿,看她一眼,嘴里忽然冒出一句话:“凯撒征服高卢,前后也用了八年的时间。”   “抱歉,我并非在质疑你的军团作战能力,”阿佳妮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口气有点讨嫌,急忙解释,“我非常感谢你的决定,但是为什么现在不能立刻派人过去?少一个人,我想对你的军团作战能力应该没什么大的影响……”   汉尼拔看着她,露出仿佛是在忍耐她的表情,“你知道这里距离意大利本土有多远吗?即便是罗马的行省,在城市外的任何地方,强盗和野蛮人也出没不断,他们袭击任何可以袭击的对象。是的,还有条更近的海路。但海上也有基里基海盗出没。除非我派上一个十夫长带着他的士兵上路,才能确保他们最终能够平安到达。你认为现在这种情况下,我能让一队原本应该时刻待命上战场的战士冒着随时会受袭击的风险离开军队,目的就是为了去接一个原本过得再好不过的小女孩?”   他说完时,语气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阿佳妮沉默了。   “别再跟我说什么灭城之灾,”汉尼拔缓了缓语气,“好了,我觉得我没必要再继续就此事和你谈论下去。我想说的是,谢谢你今天为我的士兵做的事,明天你还需要去帮忙。还有,”他盯着她,语气又变得严厉了起来,“今天你原本是想趁乱逃走吗?我提醒你,出了伊斯特堡,没了军团的保护,这里到处都是危险。除了蛮族,还有野兽、沼泽、森林。你最好别打不该有的主意。”   阿佳妮朝他屈了屈膝,转身默默走掉。   ————   三天后,终于不再有新的受伤士兵被送进来。阿佳妮一直跟着尤弗所斯忙碌。大约一周之后,大部分可以离开的伤员都被转移,只剩几十位情况严重的士兵还留在黑石堡。   这一天的晚上,黑石堡大厅里一改平日的漆黑,灯火通明。   昨天这里就来了几个从附近村落里征调来充当女仆的村女。据说汉尼拔要在这里宴请那美斯特人的首领。   达基亚的广袤土地上,色雷斯人和萨尔玛特人原本相互为敌。他们各自又有几十个不同的部族。有时候,部族间也会发生战争。那美斯特部族原本是色雷斯人当中势力最为雄厚的一支,但最近几年,惨遭萨尔玛特人的攻击,实力大不如前。在上一场战役中,汉尼拔击败了萨尔玛特人中的一支雄族,那美斯特人自忖不敌汉尼拔军团,于是主动表示愿意投向汉尼拔,接受罗马的庇护。汉尼拔接受了,而且决定设宴款待。目的不言而喻,是要让更多的当地部落看到他是如何对待主动投向罗马的异族之人。   ————   阿佳妮陪尤弗所斯下了两盘棋。毕竟年纪大了,前几天的手术和忙碌让这个老人露出了疲态,对弈时显得精力不济。阿佳妮让他早些休息,告辞后从石室上来往楼上自己的房间去。经过楼梯口时,听见大厅方向传来的一阵阵的喧嚣声。   “……为妻子和情人干杯!祝她们永不相见!”   一个声音传了过来,跟着是一阵哄堂大笑声。   阿佳妮听出来是纳西卡的声音,微微皱了皱眉。   这个骑兵队长昏迷了三天醒过来,昨天才刚恢复说清楚一句话的能力,现在居然就跑到宴会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不过这和她无关。而且她确实发现,这里的男人或许被恶劣生存环境所逼,生命力犹如野草异常顽强。前些天处置过的伤员,除了少数几个伤情过重死去外,大部分应该都能挺过去。伤口确实有发炎迹象,但看起来并没大碍。   阿佳妮没打算过去。绕过原本通向大厅然后上楼梯的那条通道,改走后面的一条通道。   走了段路,她感觉到身后仿佛多了个人在跟着自己。并没理睬。只是加快了脚步。快拐到楼梯时,背后脚步声也加快,传来了一个操着僵硬罗马语的男人声音:“嘿,女人,看这里,看过来!”   阿佳妮回头,见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手里捏着枚金币朝自己晃。对方身材高大,长发披肩,眉高眼深,脸部轮廓与衣着都与罗马人迥然不同。   他应该是今晚宴会中到来的那美斯特人中的一个。   阿佳妮停了下来,看着他。   那美斯特男人朝她走了过来,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她,里头的欲、望丝毫不加掩饰。他把那枚金币摊到毛茸茸的手掌上,送到了她的面前,笑嘻嘻说道:“给你!你跟我来!”   显然,他是把她当成附近村落里来的女仆了,想用金币引诱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为妻子和情人干杯!祝她们永不相见!”出自电影怒海争锋台词。     ☆、Chapter 14   “我是汉尼拔的奴隶……”   片刻后,阿佳妮淡淡说道。   对方愣了愣,托着金币的手慢慢地缩了回去。   这个那美斯特人名叫托卡,是首领的小儿子。在族中以好色和凶暴而闻名。刚才起身离开大厅到后头找了个空地解决内急,往回走时,恰好看见阿佳妮走了过来,立刻被她吸引住了目光。见她身上衣物简陋,以为是个女仆,所以跟了上来用金币诱惑。现在听了她的话,不禁犹豫了。   奴隶没有任何人身权利可言,从身体到性命,主人可以任意掠夺。既然她是汉尼拔的女奴,又这么美貌,还被汉尼拔带到了黑石堡……   托卡再□□熏心,也不敢在这里去碰麦西亚总督罗马将军的女人。这可不象他侵犯路上偶遇的牧羊女那么简单。   他嘴里嘟囔着,恋恋不舍地把眼睛从对面女人那张玫瑰花般的脸庞上挪走,转身怏怏地往大厅去。刚走几步,后脑勺下忽然遭到重重一击,随着一阵钝痛,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倒在了地上。   ————   夜色沉沉,黑石堡外火炬星星点点,照亮着附近的地方。吊桥口的守卫看到有人骑马从城堡方向出来,朝着这边驰了过来,等稍近些,见对方身覆毛皮,外罩一件盖头披风,身下马匹的前额上佩着带有那美斯特族标的辔头,知道是今晚前来赴宴的那美斯特人,所以并没十分戒备,只是等马快到吊桥口时,其中一人举起手中火把靠近,示意对方停下问话。没想到马上的那个那美斯特人竟十分凶悍,见他靠近,不等他开口,抬脚便朝他踹了过来,守卫士兵没有提防,一下被踢翻在地,对方却没半分停顿,纵马跟着就跃上了吊桥。   士兵从地上爬了起来,和另几个见状围拢过来的同伴望着那美斯特人扬长而去的背影,气得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以天上放雷火的朱庇特起誓,下次要是战场上见,我一定要砍掉这些不知好歹的野蛮人的脑袋!”他恶狠狠地咒骂。   ————   这段小插曲并没有影响黑石堡大厅里的酒宴。守卫士兵以为刚才只是个提早离开的那美斯特人,并未报告。   宴席快近尾声了,那美斯特人首领见儿子离席许久还不回来,心中放心不下,叫人去找找,回报却说找不到他,心中不安,唯恐他借着酒意惹事,急忙请汉尼拔帮忙找。   汉尼拔命人带着那美斯特人去找首领的小儿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了阿佳妮。踌躇了下,还是起身上了楼,来到她的房间门口。   门是关着的。   汉尼拔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他试着推了推,发现门虚掩着,于是慢慢推开。   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床上有点凌乱,她人却不在。   汉尼拔心里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了。立刻转身下楼,正要往尤弗所斯的地下石室去时,一个士兵朝他迎面跑了过来。   “将军,那美斯特人找到了!”士兵大声说道,“他被人扒了衣服绑在马厩里,找到他的时候,身上全是马屎味,他说他被一个女奴给打晕过去——”   汉尼拔皱了皱眉,转过身,立刻往城堡外快步奔去。   ————   这个逃脱计划完全是临时冒出来的念头。   阿佳妮打晕了自己送上门的那美斯特人,拖他丢到马厩,扒了他衣物,顺便搜走他身上的一袋钱,又回房间拿了此前预备好随时上路的干粮,最后骑了马往吊桥冲时,她心里也明白,这个计划有点冒险。   但她必须要试一试,趁着今天因为宴席所以守卫放松的大好机会。一旦失去这个机会,往后恐怕就再难有了。   已经六月底了。如果一切真的朝她知道的方向发展,留给她的时间真的非常紧迫了。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她不但要从麦西亚赶到庞贝,还要想法子把马妮亚从总督府里带出来。   万幸的是,计划竟然成功。当她纵马跃上吊桥,听到身后士兵愤怒的咒骂声时,心跳得厉害,双脚紧紧夹住马腹,努力回想从前学习过的马术要诀,尽量保持住身体平衡,不让自己从马背上掉落下来。   阿佳妮知道汉尼拔很快就会知道她逃走,所以不做片刻停留,等适应了马背后,马不停蹄地朝前赶去。   。   黑石堡渐渐被抛在身后,树林越来越密,道路也变得越来越难辨认。没有指南针的指引,阿佳妮纵马一段路后,发现自己好像迷失了方向,她放慢速度,慢慢地朝前找路,以确保自己不会稀里糊涂又撞回黑石堡,最后找了个地方临时过夜——只要等到天亮,她就能认准方向。   天亮了,阿佳妮穿过一片树林,靠太阳确定方向后继续上路——不是往她该去的方向,而是拐了个大弯。   汉尼拔自然知道她的目标方向,他应该也会派人来追自己的。所以她并没立刻上路,决定先甩掉追自己的人。虽然行程紧急,但这一两天用在甩人上的时间并不是浪费。   傍晚的时候,她看到前方夕阳余晖里现出个村落。   估计这里离黑石堡已经有些路了。但她还是不敢放松。生怕引起村民注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打算绕道从边上的一条小路走。没想到刚绕过村庄,对面忽然出现了一队人数大约十几个的罗马士兵,应该是附近的巡逻军。   阿佳妮知道穿着那美斯特人的衣服赶路更惹人注目,所以早脱了扔掉。但一个骑着马的孤身女人,依然非常显眼。士兵立刻朝她大声喊叫,命令她停下来接受盘问。阿佳妮往来的方向掉转马头,士兵用力吹响笛哨,很快,村子里纵马出来一队骑兵,前后夹逼之下,阿佳妮无可奈何,最后只能停了下来。   “这不是那天在黑石堡帮我哥哥止住血的阿佳妮吗?”   一个士兵认出了她,惊奇地高声叫嚷了起来。   阿佳妮后来才知道,自己当天的运气差到了何等地步。   这里有三条路,只有她走的这一条,罗马士兵的布防点最多。她却恰好选了这条道!   因为她身份有点特殊,十夫长不敢擅作主张,亲自押送她回黑石堡。   前半夜的时候,阿佳妮回到了昨夜逃离的地方。   这场临时起意的逃脱计划就这样破产了,掐头去尾,正好一天一夜。   她回到自己房间,没看到汉尼拔。   她从前没试过这么长时间屁股黏在马背上,而且昨夜到现在,精神一直绷着,现在确定逃脱没了指望,心情恶劣不说,身体上的疲倦也朝她袭了过来。用手鞠起房间盆子里贮着的水胡乱洗了把脸,就把自己丢到了床上,趴着一动不动。   下半夜了,阿佳妮抵不住疲劳,渐渐迷糊,眼皮子耷下睡着时,门忽然“砰”地一声被粗暴地踹开,桌上烧得只剩半寸的蜡烛火苗也用力抖了抖。她一下惊醒,手臂撑起身子,下意识地扭过头,看见汉尼拔大步朝自己走来。   他的手掌里缠握住一节皮鞭,仿佛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但表情异常恼怒。   “阿佳妮,听着,如果你现在不能给我一个足够说服我的理由,我发誓我会教你知道怎样去当一个听话的奴隶!”   他停在她的床前说道,声音也和他的表情一样,充满了怒气。      ☆、Chapter 15   阿佳妮从床上慢慢爬起来,赤脚踩在了地上。   看的出来他现在很愤怒。或许示弱才是明智的举动。但是她也无法控制自己了。   忍了这么久,就在她以为自己可以逃脱,没想到兜转了一圈,最后竟然还是回到了原点。   失去自由,人格践地,这个世界里的血腥和残酷超乎了她的认知,远远不是曾经的白纸黑字史书记载的那么空泛。和她这具身体唯一还有血缘之情的弟弟盖亚也如昙花一现,也许此刻已经死在了某个角斗士的利剑之下,让她一直说服自己忍耐着活下去的动力,或许就是她刚来这个世界时感受到的唯一那一点带着温度的人情。   现在已经不可能再有机会逃脱了。那个女孩,注定要葬身在熔岩之下了。   她现在也非常愤怒。既疲倦,又绝望,又愤怒。   “什么足够说服你的理由?你要什么样的理由?我的理由和从前一样。我差点就成功了。但是运气不好,最后被抓回来了,就这样。”她抬起头,望着他冷冷说道。   握着马鞭的那只手紧了紧,手背上的青筋开始一根根凸显,快要燃尽的一点烛火照得男人的眸色越来越阴沉。   “那个那美斯特人,你竟敢这样对待他!你知道昨晚他的父亲是我的客人!”   “他自找的,想动我,”阿佳妮的语气更加冰冷,“我没杀死他,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汉尼拔停顿了一下。   “很好,这一点我不和你计较了,关于你的逃脱行为,”他语气里的怒意再次显现,“你应该没忘记,我曾三番四次警告过你,任何想要逃走的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这是我的底线,但你显然没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如果你是我的士兵,现在你已经被钉在了十字架上!”   “你习惯用治军的方法对付你的奴隶?”阿佳妮笑了笑,“是啊,奴隶!一个奴隶而已!有饭吃,有床睡,没被送去矿场,也没有虐待,我本来应该感激不尽才对。可是我就是这么不知好歹!你囚禁尤弗所斯,是想得到他的秘密。把我从斗兽场救下来又关我在这里,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利用我彻底绞杀卡狄人的残余势力?我的弟弟已经被抓了。如你所见,不过是个鲁莽而冲动的少年,他能对罗马人造成什么威胁?哦是的,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危险人物?我倒很想知道,我的魅力到底大得到了什么程度,以致于你竟想利用我去对付罗马的危险敌人……”   “罗马的战争不需要女人!”汉尼拔忽然厉声打断她的话,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我再一次警告你,别再激怒我。”   阿佳妮无谓地耸了耸肩,“否则呢?钉十字架?还是再把我投到你们罗马人发明出来的该死的斗兽场里?”   目光扫过对面没有应声的男人,唇边渐渐浮出一朵略带讥嘲的笑。   “明白了,你是看上了我的这块皮肉,想和我睡觉,就跟昨晚被我打晕的那美斯特人一样,对吧?不就这么点事吗,想就来好了,我不在乎。刚才你不是还说要教会我当一个听话的奴隶吗?现在我就开始学。”   阿佳妮抬手拔落肩头的衣物,亚麻裙顺着她的肩往下滑,滑过胸前,褶襞着堆叠在腰间,最后被一根裙带阻挡住下落之势。   她的身体并不具备时下诗人所歌颂的希腊式丰满之美。她的美是秾纤合度,精致玲珑。黯淡的烛火光中,裸肤仿佛被抹上了一层薄薄的乳酪,闪着诱人的可口光泽。   她站得笔直,腰身如竹,微微翘起自己的下巴,用倨傲的姿态迎上对面那个男人的目光。   汉尼拔的目光落在她骄傲的身体上,呼吸慢慢变得粗重,手背上的青筋也再次迸了出来。   “转过身去!”   他忽然冷冷下了命令。   阿佳妮神情冷漠地转过了身,裸背向他。   这个男人的骄傲终于令他无法忍受自己这样的冒犯和挑衅,现在想要惩罚自己了。   “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跪下来,对着代表女人美德的赫拉承认你的无礼和愚蠢,”身后传来一个僵硬的声音,“否则你会后悔。”   阿佳妮一动不动。   皮鞭朝她后背抽了下去,发出一声鞭身和皮肉相触的清脆响声。雪白皮肤立刻现出了一道鲜红的纹路,很快,细细血丝就从皮肤的破口处渗了出来。   烛火被鞭风带着晃了晃,阿佳妮依然不动。   汉尼拔停了下来。仿佛在等待什么。片刻后,什么都没发生,只有墙上两人的影子跟着烛火在晃动。   他的神情更加阴沉,挥鞭再次朝阿佳妮的后背抽去。   两三下后,鞭子的力道越来越轻,落下的痕迹也越来越淡,仿佛雪里绽开的浅粉樱桃,呵一口热气,随时就能融化……   桌上的烛火燃到了尽头,最后用力跳了跳,坍塌下去,烛灭了,房间里陷入了漆黑。   皮鞭没再抽打过来。四周静悄悄的,一团黑暗里,只剩下男人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   阿佳妮咬着牙,忍着背后传来的嘶嘶辣痛,试着想往床边靠时,一团黑影忽然朝她靠近,她的肩膀被一双滚烫的手从后紧紧抓住,那双手接着将她整个人粗暴地转了过来。   “你说对了,我是想要你!”   男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仿佛正在咬牙切齿,“我从来不强迫女人,但你激怒了我,用你刚才的话说,这也是你自找的!”   视力已经渐渐习惯没了烛火的黑夜。窗外透进来迷离的夜色,阿佳妮看见他低头朝自己俯下脸,在他的唇碰到自己之前,抬手就甩了他一个巴掌。声音清脆无比,突然响起在万籁俱寂的昏暗里,显得有点突兀。   他一愣,停顿了一下,继续朝她的脸压过来,阿佳妮扭头避开,挥臂再次甩了一巴掌过去。   “啪!”   比刚才更重。他的脸被甩到了一边。手掌打到他的一侧脸颊时,阿佳妮甚至感觉自己掌心发疼。   “很好——”   汉尼拔喃喃说道,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拦腰一把抱起她,把她甩到了床上。   “这就是你今晚故意挑衅想要的我对你做的事,嗯?”   他快速解了身上衣物,朝她压了下去。   门外走道忽然传过来一阵急促的小跑脚步声,有人跟着拍门。   “大人,急报!萨尔玛特人装扮成我们的士兵袭击了库玛!”   汉尼拔猛地抬头,诅咒了一声,从阿佳妮身上翻身下来,人跟着滚下了床,很快整理好衣物,朝门口快步走去时,忽然停了下来,转头对着仰在床上正大口喘息的阿佳妮冷冷说道:“如果还有下次,我保证我会把你钉上十字架的。”   他说完就走了。   随着走道上略显凌乱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房间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外面的宁静之夜被打破了。隐隐有人声和骑兵纵马通过吊桥时发出的马蹄声传送上来。   阿佳妮的心脏跳得厉害,手心里全都是汗。她在黑暗里长长呼吸,等心跳渐渐恢复了常速,沮丧和疲惫也就取代了刚才的愤怒,如同黑夜一样,从四面八方向她袭了过来。   我刚才到底是在干什么?对这个男人感到失望和生气,所以才失去理智般地对他进行挑衅?   多么愚蠢啊!   她闭着眼睛,有气没力地想道。   ————   黑石堡里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汉尼拔离开已经三天了。依旧有一队士兵忠诚地守着吊桥。阿佳妮也再次成了瓮中鳖笼中鸟。   这一次的逃跑经历对阿佳妮的打击非常大。她变得萎靡不振。除了去石室找希伯来老祭司时还显得有点精神外,剩下就是睡觉、发呆。至于后背的鞭伤,除了当时疼痛,倒没带给她多大的后续痛苦。除了第一道鞭痕结了小疤外,剩余几处被鞭子抽过的地方都已经淡得快找不到痕迹了。   ————   “孩子,你有心事?”   在阿佳妮连着输了几盘棋后,尤弗所斯望着她问道。   阿佳妮朝他歉意地笑了笑。这几天确实心不在焉,下棋也就马马虎虎。   “要是你愿意,可以跟我说一说,我愿意当你的倾听着。”老祭司收拾着棋子,微笑道,“人都会有软弱之处。当我心中有难处时,我会向神告解。或许无法直接得到来自神的谕示,但我的心灵总能获得宁静。你也一样。”   对着对面老人那双仿佛能够承载大千智慧的深沉眼睛,阿佳妮忽然有点想哭。   “拉比,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把我说的话当成痴人梦呓。”   阿佳妮想了想,开始向老祭司讲述自己第一天来到这里时的一幕。   她说了很久。尤弗所斯的神情从一开始的惊讶渐渐恢复成平静,一直凝神在听她叙述,中间没有任何打断。   阿佳妮终于说完,“这就是我的故事。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下棋了吧?还有我三番两次想逃走去庞贝的原因……”   尤弗所斯不语,神情凝重。   阿佳妮苦笑了下,“我知道您不会相信的,谁也不会相信。但就像您说的,跟您说了出来,现在我心里舒服了许多。”   “不,我的孩子,我愿意相信你的话,虽然这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   老祭司忽然站了起来,“你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16   尤弗所斯出了石室,登上石阶后,推开了另一扇门。   阿佳妮愣了一愣。   这是一间书房。房间中间摆了张古老的胡桃木书桌,靠墙一面的架子上,整齐地存着许许多多卷成了卷的羊皮纸。   这个时代的书籍,就是用这种羊皮卷轴的方式保存下来的,数量不多,甚至可以用珍贵来形容,只有贵族和上等阶层的家庭里,才有可能设置一个书房,把它当做向客人炫耀的资本。十几年前尼禄时代罗马的那场大火,烧掉了市公共中心保存着的六十万册书籍,就曾让当时许多的学者为之痛哭流涕。   所以在这种地方,竟然也会有一个卷帙浩繁的书房,确实有点不同寻常。   尤弗所斯手擎蜡烛,带着阿佳妮进去,解释道:“这座城堡的第二任主人出身于希腊的一个贵族家庭,父亲是当时著名的辩论家。大约一百年前,他着手改造城堡的时候,建了这个书房。他死去后,城堡主人几经易主,但书籍得以保存了下来。大多都是拉丁和希腊文的著作。汉尼拔囚我,但允许我有出入这个书房的自由。”   阿佳妮环顾一周,还是不大明白老祭司突然带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他想让自己有空来这里多读读书,省得胡思乱想庸人自扰?   “拉比——”她看向老祭司,眼神里带了点迷惑。   老祭司过去推开了桌子,掀开铺在地上的一块旧得已经布满虫洞的羊毛地毯,露出地面,然后来到书架前,扳动架子上的一块隔板,哗啦一声,地面忽然裂开,露出了一个四方形的口子。   阿佳妮吃了一惊,慢慢凑了过去。   洞口里黑漆漆的,里面涌出来一股带着浓重霉尘味的空气。   她仿佛有点明白了,只是还不敢十分确定,看向尤弗所斯。   老祭司手托烛台照向洞口,说道:“这是通往外面的一条密道。你可以从这里离开黑石堡。”   阿佳妮惊讶无比,“您怎么知道这里有条出去的密道?”   老祭司微微笑道:“我在这里多年,翻遍了这个书房里的每一卷书籍。其中就有一张这个城堡的建造图,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希腊人留下的。他在改造城堡的时候,考虑到万一被敌人围困的情况,所以建造了这条可以通往外面的密道。虽然我没试过,但我相信它应该能带着你离开,如果你想离开的话。”   阿佳妮的心脏砰砰地开始跳了起来。   做梦也没想到,就在她以为离开无望的时候,这位希伯来祭司竟然给她带来了另一种可能。   “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阿佳妮看向尤弗所斯,勉强抑制住心里的激动,“但是拉比,您既然早就知道有这么一条可以离开的密道,为什么一直不走?”   尤弗所斯笑了笑,“我已经老了,生命也如这手中蜡烛一样,快要燃到尽头了。圣城不在,对于我来说,身处何方又有什么区别?”   阿佳妮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拉比,我想告诉你,那块圣地虽然曾经先后十八次毁于战火、夷为平地,但它奇迹般地总能得到复兴。或许就像您之前说过的,一条无形的纽带连接起你们希伯来人的后裔。我会一直记着您的。希望您能保重。”   她心里其实清楚,倘若这条密道真的能带她出去,以后她就不会再有机会和这位老人见面了。虽然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久,但这位希伯来老人身上所具备的智慧与豁达,却无时不刻让阿佳妮感到由衷的钦佩,甚至是仰望般的崇敬。   此时此刻,她的心头涌出了一丝淡淡的离别伤感。   老祭司闭目,长长呼吸了一口气,睁开眼后,点头笑道,“孩子,去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你出了黑石堡后,向南一直走下去,穿过马其顿省,抵达西海岸的伊利里亚,那里有段海峡,对面就是意大利的奥特朗托,那里距离庞贝不过几百罗马里,两三天就能到达。”   ————   半个月后,阿佳妮抵达了伊利里亚的港口。她头裹围巾,身披长袍,脸上风尘仆仆,挤在身边形形□□聚集在港口的人群里,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这段在后世被称为奥特朗托海峡的海道,连接着意大利南和对面的欧洲大陆,最窄处不到一百公里,在这个时代,是罗马和小亚细亚以及希腊的重要通商航道,船只来往频繁。港口挤满了埃及人、昔格尼人、亚该亚人、西西里人以及来自东方的叙利亚人和帕提亚人。他们都是商人,做着丝绸、香料、美酒、谷物或者买卖奴隶的生意,把世界各地的物产用船运送到对面的罗马,这个当时西方世界最强大的帝国。   阿佳妮用一块银币的代价上了一条塞浦路斯人的商船。船上装满了腌鱼和腌肉,除了难闻的味道之外,还有十来个水手和一起搭船要到意大利的渡客。也就是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四五天之后,她就能从这一端抵达对岸,去往位于拿坡里湾的庞贝。   商船离开了港口,行驶在亚得里亚海和地中海的分界海面上。前两天非常顺利,在阿佳妮用随手带出来的餐桌上的一柄叉子吓跑一个企图对她动手动脚的水手之后,第三天的时候,遇到了点麻烦——海上作起狂风暴雨,如同受到了诅咒,海神波塞冬张开了它的巨盆大口,将侵入它领地的这条船抛甩在汹涌的波涛上。船只左右摇摆,脆弱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阿佳妮和一群一道过海的乘客蜷在狭小的船舱里,耳边隐隐听见水手在甲板上和风浪搏斗时发出的嘶喊声。她的双手紧紧抓住一只装满了腌鱼的木桶,免得自己象只肉丸那样在舱底滚动。身边的许多人开始呕吐,呕吐物混合着舱底原本就难闻的味道,空气更加浑浊,令人作呕。她终于也忍不住了,趴在湿漉漉滑腻腻的地板上开始吐,吐得昏天暗地,到了最后,几乎连苦胆水也吐光了。   暴风雨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就在渡海客们开始绝望,以为自己就要葬身大海的时候,送往天上众神处的祈祷许愿终于到达,暴风雨停止了——但坏消息是船上主桅折断,更坏的消息还在后头,水手甚至无法修复桅杆,因为那截断裂的桅杆,已经随了暴风雨被吹到了海上,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   失去了主桅的船只再也无法往既定方向前行,开始在海上顺流往西南方向漂去。唯一的希望,就是能遇到路过的船只,向对方请求帮助。   傍晚时分,船只已经彻底漂离亚得里亚海,进入了地中海的领域。他们离意大利越来越远。   ——————   尤弗所斯独自坐在石室里,身边点着的那只蜡烛快要燃尽了,蜡泪堆在烛台上,凝结成一团奇形怪状的东西。他枯瘦的身影被烛光投到墙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他面前的棋枰上,摆着一副残局。他已经对着这个残局已经好几天了,始终没有动过一枚棋子。   烛火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忽然抖了抖,紧接着,他对面的那扇门开了,还没来得及脱掉盔甲的汉尼拔进来了,向他大步走来。   “尤弗所斯。”   汉尼拔停在了希伯来祭司的面前,声音和他的神情一样平静。   老祭司仿佛终于被惊醒,抬起头,看向汉尼拔。   罗马人的眼底里,流动着一道隐隐的怒意。他却仿佛浑然未觉,反而对他微微一笑:“你回来了,将军?要是还有精力的话,能否坐下来和我一道下最后一次棋?”   他指着面前的残局,“你看,这是阿佳妮临走前摆下的一个棋局,她说这叫呕血之局,是由东方两个名叫赤星因彻和丈和的人所下的……”   汉尼拔抬起手中的罗马剑,将棋枰扫落。棋子四下散落,与石头地面撞击,发出一阵泠泠的轻微响声。   “尤弗所斯,耶路撒冷被攻破,我之所以冒着风险将你庇护起来,你以为仅仅是为了什么该死的所罗门珍宝?当全城人逃散,你独自敞开神殿之门的时候,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位祭司。他是达索神庙里的祭司,知识渊博,也是我最早的启蒙老师,我尊敬他,如同尊敬我的父亲。达索城被日耳曼人攻破屠城的时候,他保护了我,象你一样独自一个人敞开了神庙的门,迎接砍向他的日耳曼人的刀。我尊敬你,不希望你因为你的秘密而被送到罗马,从而遭受各种本不该施加于你的羞辱,所以我将你保护了起来,在可能的范围内,我允许你做你想做的事。我没想让你回报,我也不需要。但你不该私自放走我的奴隶,这是一种绝对不被允许的行为,也是对我的冒犯。你必须要为这种冒犯付出代价。”   尤弗所斯慢慢站了起来,布满皱纹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将军,在你们罗马人的定义里,奴隶并不是和你们一样的人,而是没有思想,没有意志的牲口。我要告诉你,你用奴隶去形容她,这是一个错误,我想或许你自己也知道这是个错误,只是你不知道该用别的什么称呼去代替而已。难道你没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团火焰,这是生命和自由的火焰,什么力量也无法阻挡吗?并且,我相信她的预言。所以我让她走了。如果这冒犯了您,我感到十分抱歉。但我就快要死了,能在死前帮助她,我感到十分愉快。”   汉尼拔盯着老祭司,“你相信她说的话?”   “为什么不?”老祭司蹲在了棋枰边上,伸出枯瘦的手指,仔细摸着棋枰的边缘,“神创造了这个世界,允许奇迹的存在。”   汉尼拔沉默了片刻后,转身要往外去。   “将军,如果以后你还能见到她,请你帮我一个忙,帮我把这面棋枰留给她。这是我最后的一个愿望了,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老祭司忽然说道。   汉尼拔扭头,见他望着自己,目光炯炯。   他脸色阴沉,没说什么,扭头离开。   ☆、Chapter 17   船只在海上漂行了一夜。第二天的早上,爬在断桅顶端负责瞭望的一个水手终于看到南方海平面上出现了一个黑点。凭着经验,他知道那是一艘船。他兴奋地舞动手里高高举着的求助旗,大声喊叫着,船上的人也纷纷聚了过来,被恐惧和绝望折磨了一夜后,脸上终于开始露出期待的表情。   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爬得最高的那个水手终于看清了对方船只主帆上的那个硕大黑色骷髅标志,失声嚷道:“奥林匹斯山的大神呀,他们是基里基海盗!”   基里基人是活跃在地中海上的著名海盗,他们抢劫商船,袭击沿岸城市,虽然早在一百多年的前三巨头时代,三巨头之一的庞培曾指挥罗马水师剿灭过曾称霸地中海的猖獗海盗势力,但只要海上贸易不绝,海盗集团就不会消失。   这条正过来的海盗船冥王号,首领名叫奎拉,曾经是罗马驻西班牙军团下的一个百夫长,因触犯了军纪,逃跑后加入基里基海盗。他出身行伍,比一般的粗蛮人有心计,又心狠手辣,身边很快聚集起了一群亡命之徒,最近两年,这条海盗船成为地中海上许多商船的梦魇。   塞浦路斯人见祸不单行,竟然在这里遭遇了海盗,慌忙命令水手奋力划桨逃脱,但为时已晚,冥王号已经发现了商船,扬着满帆全速追了上来。两只船的距离越来越近,还剩几十米的时候,海盗们朝商船发射爪钩,钩子牢牢钉入商船船体,缆绳把两只船连在了一起,很快,两船并拢,海盗纷纷跳上了船。   塞浦路斯人的这条船中等大小,连同象阿佳妮这样的乘客在内,总共也不到三十个人。海盗人数却多了将近两倍还不止。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所有水手就都缴械投降,为了活命,纷纷表示愿意加入海盗团伙。   海盗团伙成员相当一大部分都是水手出身,知道这些人既没什么油水,逼急了还多事,自然不去为难,他们的目标,是船上的货物和剩余的人。   海盗控制住船,发现船上的货物不过是一桶桶的腌肉腌鱼,大失所望。他们最喜欢的是丝绸和香料,既轻,价值又高。象这种货物,不值钱不说,搬上船的话,还加重了船的重量,导致拖慢航速,所以逼着塞浦路斯人交出值钱的财物。塞浦路斯人被迫交出一袋银币后,海盗并没放过他,一刀砍死了抛下大海,一番洗劫之后,几个海盗持刀逼着阿佳妮和其余乘客上了海盗船,抛下空无一人的商船,扬帆离去。   按照惯例,这些人会被勒索以赎金,倘若到时候交不出让海盗满意的赎金,他们就会被卖往非洲矿山充当奴隶。   阿佳妮和同行之人被关进了舱底一个几乎密不透风的狭小舱室里。日头渐渐升高,舱温开始急剧攀升,里头又闷又热,有人祈祷,有人哭泣,有人低声咒骂,有人晕了过去。到了傍晚,天快黑的时候,海盗终于送来几个硬面包和一些看起来很浑浊的淡水。已经饿了一天的人立刻冲上去抢食,阿佳妮抢了一块面包,依旧坐回到角落里,慢慢嚼着时,一个海盗似乎留意到她,打量了她几眼,晃了晃长着乱蓬蓬头发的脑袋,指着她说道:“你,出来!”   阿佳妮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之下,慢慢站了起来,跟着那个海盗上了甲板,进入一间不算小的舱室。刚迈进去,迎面就是一阵嘈杂嬉笑声。   看起来,这应该是这条海盗船上的一个公共活动区。墙壁上钉着一个骷髅头,挂着许多沾满乌紫血迹的刀剑,几个看起来象是头目的海盗围坐在桌边饮酒作乐,边上是一群高声哄笑的海盗水手,一个样貌丑陋的侏儒表演着下流动作,两个衣不蔽体看起来象是妓nv的女人夹在他们中间,甚至还有人在弹八弦琴。看到阿佳妮进来,一个身材巨硕、两腮满是黄毛的海盗从桌边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跄地朝她扑过来,阿佳妮朝边上闪了下,黄毛海盗扑了个空,摔到地上,手中的青铜酒杯也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舱室里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声,黄毛海盗自觉失了面子,从地上爬了起来,恶狠狠抹了一把被酒水淋湿了的络腮胡,盯着阿佳妮,纵身再次扑过来时,被阿佳妮勾足一绊,再次重重摔倒,沉笨身躯倒地时,正好压坏了身下的一张椅子,发出一阵巨大的响声。   再次哄堂大笑。   首领奎拉拍拍坐自己大腿上的女人的臀。女人会意,从他腿上站了起来,扭着腰臀,朝阿佳妮慢慢走了过来。   这个身材丰满高壮的女人是奎拉情fu,原本在罗马妓yuan里充当女打手,专门解决妓v之间的纠纷,教训人很有几下身手。此刻见奎拉让她过来,众海盗知道是让她出手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俘,于是再次发出嘻嘻哈哈的哄闹声。   “拔掉她的衣服!让她尝尝你的厉害!”   有人大声叫嚷。   阿佳妮冷眼看着这个女人,等她到了自己近前,扬手准备要抓她头发时,她比对方动作更快,边上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那个女人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头发已经被阿佳妮狠狠揪住,双手反剪在后,人也一矮,跪在了地上。   “臭biao子!我非宰了你不可!”   女人叫骂挣扎,试图挣脱,阿佳妮发力,她发出一声惨叫,抱住自己脱了臼的一条胳膊,倒在了地上。   那个侏儒摇摇摆摆地爬上桌子,一张丑陋的脸上布满恐吓的表情,冲着阿佳妮尖声叫嚷,张开留着弯曲如钩指甲的双手,用力顿了顿脚,人就象个肉球似地朝她扑了过来。   阿佳妮厌恶地操起边上一条凳子,朝正向自己恶狠狠飞来的侏儒狠狠砸了过去,侏儒惨叫一声,身体在空中硬生生改了个方向,砰地砸到了木船壁上,跌落在地后,痛苦地滚来滚去,诅咒着,呻yin个不停。   没有人再发笑了,舱室里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阿佳妮的身上。   奎拉眯了眯眼睛,砰地放下手里的杯子。   “你是谁?”他盯着阿佳妮,眼睛里露出残忍和动怒的神色。   白天还被关在舱室里时,阿佳妮就已经设想过这种可能了。毕竟,同行的十来个俘虏里,就数她看起来最引人注目,一开始被迫登上海盗船时,她就觉察到了不下十来道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   海盗人数众多,以她一己之力,不可能进行正面对抗。唯一的办法只有谈判,让他们知道她和寻常女人有所不同后,再用他们最感兴趣的东西去谈判。   ————   “我是卡狄人的公主,我的名字叫阿佳妮,你应该听说过关于我的事情。”阿佳妮冷冷说道。   罗马军队和卡狄部族的战事,不止罗马人知道,甚至已经传到了爱琴海的希腊全地。奎拉和海盗们自然知道这件事。听到阿佳妮称自己是卡狄公主,不禁愣了一愣。   奎拉从椅子上慢慢站了起来,操起桌上一支正在燃烧的蜡烛,走到阿佳妮身前,凑近仔细打量。   阿佳妮拨落身上的罩衣,卷高袖子,露出臂膀上的纹身。   这个时代流行在身体上纹记。罗马军团里,上从指挥官,下到士兵,人人都有纹记。奴隶的身上有家主姓氏首字母的烙印,日耳曼人也流行把图腾纹到身上。   阿佳妮早就注意到自己左臂上方带着个鹿角般的纹记,估计是卡狄人的标记,所以展示给奎拉看。   奎拉看了一眼,摸了摸下巴,看起来还不是很相信的样子,“据说你在斗兽场成了汉尼拔的奴隶。既然是汉尼拔的奴隶,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如你所知,我是刚逃出来的。”阿佳妮说道,“他把我带到了麦西亚,想利用我彻底消灭反对罗马人的我的族人们。就在半个多月前,他受到了萨尔玛特人的攻击,我趁机逃了出来,上了塞浦路斯人的那条船,原本是为了躲避追我的人,没想到船遇风暴,现在又遇到了你们。”   奎拉眨了眨绿幽幽的眼睛,“那么,你的意思是……”   “既然我落到了你们的手里,按照规矩,用赎金来换自由。虽然卡狄部落战败了,但我的族人知道我的消息后,一定会带着钱来赎我的,他们能付给你你开出的任何价钱。”   奎拉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一点我信!我听说你还有个未婚夫,是个哥特人,只要把消息带给他,我相信他会来赎。”   阿佳妮微微一笑,“前提是你必须要保证我的健康和人身安全。”   奎拉的视线在阿佳妮身上梭巡了几下,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从与罗马人敌对的角度来说,我们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你放心,只要你的未婚夫能带着钱来赎你,我一定会把你从头到脚保护起来——”   “卡尔波!”他冲一个红发海盗吼了一声,“去,把这位女士带过去,和那个小鬼关在一起!”   阿佳妮离开后,地上那个女人终于被人正回了胳膊,她苍白着一张脸,冲着奎拉愤怒地嚷:“就这么让她走?至少要让她尝尝被羞辱的滋味!”   “啪——”   奎拉扇了女人一巴掌,“蠢货,你懂什么。这一趟要发大财了,一下子竟然抓到了两条大肥鱼!”   ————   红发海盗带着阿佳妮来到另间舱室,推开门让她进去,然后,门砰地在她身后关上,随即传来上锁的声音。   这间舱室不大,光线也很暗,但比起一开始关了许多人的那间,显得干净了些,而且很静,舱板的一角趴着一个白色人影。   刚才海盗头子提过要把她和一个“小鬼”关一起,显然,这个白色人影应该就是那个“小鬼”了。   阿佳妮朝对方慢慢走了过去。   走得近了些,看得也更清楚。   趴在舱板的上这个人,从他的身量来判断,确实还是个少年,最多十四五岁的样子,一头微微卷曲的短发,身穿滚紫罗马式罩袍,罩袍原本应该是雪白的,但现在已经脏得发暗。不知道是晕倒还是睡了过去,他的脸朝里背对她,整个人一动不动。   看清这少年的大致样子后,阿佳妮感到有点惊讶。   既然能穿滚紫白色罩袍,那就说明这少年出身高贵。只是不知道他怎么会和自己一样,被关在了奎拉的海盗船上?   她想了下,试着轻声和他打了个招呼,见他依然没反应,于是试探着伸手推了一下。不想指尖刚碰到他肩膀,地上这少年忽然象被针刺了似地弹坐起来,利落无比地打掉了她的手,冷冰冰地说道:“不准碰我!”   ☆、Chapter 18   这个少年应还处在变声期,声音却十分清悦,如一千年后游吟诗人肩上风铃被风吹动发出的那种声音。他的头发是黑色的,皮肤略微苍白,五官轮廓带着卡普亚后裔的特点,这表明他身上流着纯正罗马人的血统,但他又有一双和绿宝石一样的碧眼,睫毛卷曲而浓密,面容干净而俊秀。   厌恶似地掸了掸自己刚才被她碰了下的肩膀,他抬头盯着阿佳妮,目光戒备、冷淡。   这少年的反应让阿佳妮有点意外,但也不至于感到不快——她现在也完全没心情和别人去计较什么。见他如此,不过摊了摊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后,起身离他远远的,站到了那扇木门后,趴在一道缝隙上向外张望。   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碧波。如果她没判断错,这条船现在正往西南方向的海域航行。   离意大利岛越来越远了。   她默默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去,背靠着舱壁,开始闭目养神。   白天过去,夜幕缓缓降临。一夜就这样过去,那个少年始终没发一声,阿佳妮也没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天亮了,名叫卡尔波的那个红发海盗送来了一块面包和一小罐淡水。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拿过面包和水,径自走到角落坐下,张嘴要吃的时候,抬头看见阿佳妮冷冷盯着自己,停顿了下,把面包掰开,朝她丢了一半过来。   面包顺着肮脏的船板骨碌碌地滚到了阿佳妮的脚边。   阿佳妮捡了起来,拍掉刚沾上的脏东西。   她已经渴了一夜,现在嘴巴里干得要命,就这么吃面包,绝对会被自己噎死。于是指了指水罐:“还有水!”   “等我喝完再给你!”少年不耐烦地说道。   “我现在就要!”   “你没来前,他们每天也就只给我这么一点水!”   “我不管之前怎样,现在我过来了,必须一人一半!”   晨光透过舱室木壁上的虫蛀孔洞和缝隙照进来,少年的颧骨上浮上一层浅浅的红,眼睛里开始流露出气恼的神色。   “如果我现在不给你呢!”   “如果你不想被我脸朝下摁在地上喊妈妈的话,”阿佳妮冷冷说道,“我能杀死一个比你强壮十倍的成年男人。”   少年一愣,盯着她看了片刻后,终于勉为其难地放了水罐,皱着眉说道:“省着点喝!还有,喝的时候小心点,你的嘴别碰到罐口!”   阿佳妮看出来了,这少年除了不喜欢别人碰他外,大概还有点洁癖。难为他跟着一群海盗待在这条充满了盐腥味的船上这么多天。   她摇了摇头,懒得和他计较,拿过水罐,隔了点距离举在嘴的上方喝了几口后,放下了罐子。   不用他提醒,她也知道,必须要省着,留到中午舱中气温升高的时候再喝。   慢慢嚼着干硬面包的时候,阿佳妮注意到少年的目光不时落在自己身上。   “这条船要去基里基岛的海盗窝,再过几天就到了。”   吃完了东西,她继续闭着眼睛苦苦思索可能的逃脱办法时,听见那个少年忽然这样说了一句。   她没有理睬。   “你是谁,怎么会落到海盗的手里?”   片刻后,这少年再次开口。虽然是句问话,但语气里那种不容置疑的味道却很明显。   阿佳妮淡淡说道:“普通人而已。从马其顿省坐船去意大利的时候,遭遇了海盗。”   “一个人吗?”   阿佳妮随口嗯了下。   “撒谎。”   少年哼了声,“从你的容貌看,你是典型的日耳曼人。你孤身上路过海,最大的可能就是逃跑的奴隶,但你绝不可能仅仅只是一个逃奴那么简单。奎拉和他的手下非但没有对你施暴,反而把你和我关在一起,这就意味着他能从你身上得到一大笔赎金。你到底是谁?”   阿佳妮终于睁开眼睛,略微诧异地看了眼他。他目光冷静地看着自己。   “你先告诉我,你又是谁?为什么会落到海盗手里?”   “是我先问你的!”   “你不说的话,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的来历?”阿佳妮反问一句。   少年仿佛呛了呛,片刻后,冷冷说道:“告诉你也无妨。我的名字叫马尔库斯·乌尔皮乌斯·图拉真努斯。你现在你可以说你来历了吧?”   阿佳妮略微一怔。   这个名字好像有点熟悉,在哪里见过一般。   她再想,终于想了起来。   图拉真,大约二十年后,安东尼王朝五贤帝时代的第二位罗马君主。他在位期间,罗马帝国的版图不但扩张到最大,而且他也是一位注重民生的执政者,被认为是继凯撒之后的另一位可以称为“雄帝”的罗马皇帝。   阿佳妮压住心里的惊讶,仔细看着这少年,试探问道:“你……从西班牙来?”   少年仿佛也愣了一下,狐疑地看了眼她,“我父亲曾是西班牙行省总督,他也是哥米那军团第七团的将军。你是是怎么知道的?”   “刚才听海盗提了一句。”   阿佳妮随口说了声,心里已经确定了。   如果一切照历史发展,那么眼前这少年,确实就是二十年后的图拉真皇帝——她从前读过《罗马十二帝王》,记得他的父亲是远征西班牙的罗马人后裔,母亲是西班牙当地贵族,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身上带着混血的血统。   怎么也没想到,现在竟然会在这个地方碰到还是个少年的图拉真。   “我已经让你知道了我的身份,现在该你了!”图拉真努斯说道。   “我啊——”   阿佳妮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最后避重就轻地说道,“我叫阿佳妮,我的家人会用赎金赎我,所以海盗关我在这里——”   “你还在撒谎!”图拉真努斯打断了她,“你是卡狄人,”他的视线落到阿佳妮的左臂上,“刚才你来拿水罐的时候,我看到了你胳膊上的氏族标记,别想否认,我父亲曾教我辨认过蛮族人的氏族标记,我不会认错的!你是卡狄人,你年轻漂亮,你能杀死强壮的男人,海盗要用你来换取巨额赎金,毫无疑问,你肯定也是个逃奴,并且,你是从马其顿省上的船,北面就是麦西亚行省,而汉尼拔将军现在就在那里……”   他直勾勾地盯着阿佳妮,脸上渐渐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那个被图密善丢到罗马大竞技场角斗的卡狄族女人!”   阿佳妮这一下的吃惊非同小可。   他居然能这样猜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个未来的罗马大帝,果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不但观察力过人,推理能力也非同一般。   既然被他识破了身份,阿佳妮也就不再隐瞒,哼了哼,表示默认。   见被自己猜中,图拉真努斯的眼睛里露出微微的得意之色,但一闪而逝。   “能从汉尼拔那里逃走,一定很不容易。我实在想不通,既然逃走了,你为什么还要往意大利去,女奴隶?”   “和你无关。”阿佳妮不想再和这个显然很难对付的少年说话了,神情变得十分冷淡。   过了一会儿,被冷落的图拉真努斯从舱板上站起来,拿着那罐水,摆到了她的面前,“给你喝,想喝多少喝多少。”   阿佳妮看了他一眼。   图拉真努斯走到门后,透过缝隙察看了下外面,确定没人后,回到阿佳妮面前,蹲下去亚低声问道:“你真的能杀死一个比我强壮十倍的男人?”   他靠得很近,一道朝阳光从边上木板的孔洞里射进来,正好射到他的脸上,阿佳妮能清楚地看到他脸颊一侧薄得近乎透明的雪白皮肤下透出的细细蛛状血管。   “你说呢?”阿佳妮反问。   少年摸了摸鼻子,声音压得更低,“你帮我,只要帮我逃走,我就让汉尼拔把你送给我,然后我放你自由。我不会骗你的,汉尼拔和我父亲是朋友,兄弟那样的朋友,他对我也很好。只要我开口,他一定不会拒绝。”   阿佳妮惊讶地看着他,见他紧紧盯着自己,想了下,低声说道,“你确定?海盗要的是赎金。只要你父亲交赎金,他们不会杀你的。为什么要冒这种风险?”   图拉真努斯的头往后仰了仰,冷冰冰说道:“我父亲已经死了,被他一直信任的人用卑鄙手段暗中害死了。现在那个害他的人不但夺走了他的一切,还爬上了我母亲的床。他要是知道了我被海盗绑架的消息,一定会用各种手段阻止我母亲顺利给付赎金。我如果不自己想办法逃走,最后的下场就是死。”   ☆、Chapter 19   还没到正午,舱中就变得闷热难当。   罐子里的水已喝完。喝下去的水仿佛没有经过身体,直接就从皮肤毛孔里蒸发掉了。嘴巴干渴得要黏在一起,头发和衣服却满是汗水,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阿佳妮一直在考虑着图拉真努斯的提议。   这其实就是她的心意。她甚至比图拉真努斯还急着想要脱身。但任何行动都有风险,她清楚这一点。需要考虑的,就是在决定行动前如何把风险降到最低,以及,此刻坐自己斜对面的这个少年到底是否值得信任——不管他以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他现在只是个看起来很文弱的少年而已。   “怎么样,你到底干是不干?”   等着她说话的少年终于催促了一声。   他的头发被汗水紧紧贴在额头上,嘴唇也干燥得脱起了皮。   “你从前杀过人吗?”   阿佳妮问道。   “没有,”少年看着他,淡淡说道,“但我看过,而且看了不少。”   木门外忽然传来开锁的声音,阿佳妮扭头看了过去。   门开了,红发海盗卡尔波站在门口,手上端了一杯水,招手示意阿佳妮过去。   阿佳妮站起来,走到了门口。   卡尔波盯着她。   “想喝水吗?”他说道,“鬼老天已经半个月不下雨,船上淡水快用完了。这是我省下来,给你的……”   他那张脏得看不出肤色的脸朝她凑了过来,抬手把水递到她的嘴边,呲牙一笑,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黑黄牙齿。   “我需要女人……”   “你需要洗个澡。”   阿佳妮把水泼在了他脸上,在他愤怒的咒骂声中,砰地关上了门。   图拉真努斯一愣,肩膀忽然微微耸动起来,直到门外咒骂声远去,他的肩膀依然在耸动。   “你笑完了吗?”阿佳妮冷冷看着他。   图拉真努斯耸了耸肩,终于止住了笑。   “我需要一件武器。”   她扫视着舱室。   角落里有一堆缆绳和几个木桶,此外别无它物,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水罐上。   “或许可以打碎它,找一片最锋利的碎片,但老实说,我不确定它是否趁手。”   图拉真努斯忽然扯高自己身上那件罩袍,露出小腿上绑着的一柄匕首。   阿佳妮略微惊讶地抽出匕首,用拇指试了试匕刃的锋芒。   “不错,是把好刀。”她说道,“他们怎么没搜你的身?”   图拉真努斯扬了扬脑袋,“奎拉从前是我父亲兵团下的一个百夫长。虽然我现在成了他用以换取赎金的人质,但当我命令他禁止他的手下用脏手碰我的时候,他还是听从了。既然武器有了,那么你是同意我刚才的提议了?”图拉真说道,“趁我们被送到基里基岛之前,必须要逃脱。否则到了那里,机会更加渺茫。”   “我同意你的看法。”   “很好,那就照我之前提议的,”他打量着阿佳妮,努了努嘴,示意她脱掉外衣,“你长得还过得去,大概就是男人喜欢的那一挂,但衣服穿太多了,男人通常不喜欢穿太多衣服的女人,我发誓就连我的母亲,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比你这个女奴隶要少。你至少得露出胳膊或者肩膀,再把领子往下面拉一点,这样才能迷住那些愚蠢的男人,然后干你想干的事……”   阿佳妮不客气地打掉他朝自己伸过来的一只手,“我什么时候同意了你的这个提议?”   图拉真努斯翻了个白眼,“你是女人,你不去勾引男人,难道让我去?”   阿佳妮端详着他,没有说话。   图拉真努斯的脸色渐渐变了,“你不会真的打算让我去勾引他吧?”   在罗马的这个时代,同性之间的侵犯就与男女之事一样普遍,达官贵人豢养男宠蔚然成风,在奴隶市场上,象图拉真努斯这种俊美的少年,交易价钱远要高于同等的女奴。   阿佳妮回了他一个白眼,“你装肚子疼,一定要装得像,要把奎拉吸引过来,我再趁机下手。”   图拉真努斯仿佛松了口气,略一沉吟,拿过阿佳妮手里的匕首。   “你干什么?”阿佳妮问。   “我想我最好出点血,这样才能让奎拉亲自过来。”   他卷起一边的衣袖,将锋利刀刃对准自己的手臂,沿着手肘内侧慢慢往下割划。刀口刺入他的皮肤,很快,一道长长的、深度超过半厘米的伤口出现在了他的胳膊上,血快速地从伤口里涌出来,几乎瞬间就染满了他的整只手,最后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染在他罩袍的前摆上。   汗珠顺着他的脸不住往下流淌,他脸色苍白得仿佛一个死人,原本碧绿的眼珠几乎变成了深黑的颜色。   “很好用。这玩意确实能轻而易举地杀人……”   他的牙齿紧紧咬着,身体在微微地打颤,另只手抬了起来,将染了血的匕首递还给阿佳妮。   “现在看你,还有我们的运气了。”   他看着阿佳妮,一字字地说道。   ————   片刻后,听到人质企图自杀消息的奎拉急匆匆赶了过来,咆哮着让几个手下滚出狭窄舱室后,察看了下倒在血泊里的图拉真努斯胳膊上的伤口,突然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小兔崽子!你想害我失去至少一百万的第纳里乌斯吗!你当你现在还是高高在上的少爷吗?对着两个脑袋的亚瑞斯发誓,你要是再给我生事,我立刻就挖出你的眼珠子,你们这些穿着罗马袍的卑贱虫子!”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对,你是用什么割伤你自己的?”   他猛地站了起来,扭头四下乱看时,发现这脸色苍白的少年望着自己,神色平静得近乎诡异,嘴角边甚至仿佛带了丝淡淡笑容。   奎拉再次暴怒,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抬手要继续打他巴掌时,忽然感觉自己脖颈处最柔软的一个地方被一道冰凉风锋利锐物紧紧刺抵住,皮肤迅速破了,他甚至感觉到血已经开始往外渗。   “就是这把匕首,它现在正架在你的脖子上。”   图拉真努斯微微笑道。   几乎是同时,一个声音冷冰冰在他身后响起:“这里是你的气管,只有一层软骨和皮膜保护着它,非常脆弱,只要我再稍微用力,它就会被割断,到时候,你就像只被切断了脖子的鹅那样死在你的手下面前。相信我,外面会有很多人愿意取代你的位置。”   ————   冥王号转帆掉头往意大利全速而去,最后终于靠近了意大利本岛的最南端。在大船无法过去的浅滩一带,阿佳妮和图拉真努斯押着用绳索捆住的奎拉一道上了条从海盗船上放下的舢板,带着几个侥幸还没死在闷热底舱里的乘客一道,划船往岸边靠去。   舢板终于抵岸,几个同行的人趴跪在布满嶙峋乱石的海滩上,激动得朝天不停跪拜。   “放我回船!”奎拉厉声咆哮,“我已经遵照诺言送你们登陆了!”   “你在你的手下面前已经颜面尽失,虽然他们都还对你言听计从,但我在他们的眼睛里已经读到了怀疑和企图取代你上位的蠢蠢欲动,你回去了又有什么意思?”   图拉真努斯回头看了眼远处的冥王号,从阿佳妮手里拿过匕首,在奎拉的脸上划了一刀,血珠子立刻冒了出来。   “相信我,我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胆敢侮辱我的人。”   “你竟然背信弃义!我对着海神诅咒,你这个西班牙人的贱种——”   图拉真努斯捡起海滩乱石堆上的一段木头,阴沉着脸,朝奎拉用力打去。   很难想象,这个看起来还很瘦弱的少年身体里竟然蕴藏着惊人的力气。最后一下重重击打,以致于他手中木棒弹飞出去时,奎拉趴在了地上,嘴角流出血迹,一动不动。   他抓住奎拉的头发,强迫他抬头看着远处的海面。   冥王号已经扬帆离去,变得越来越小,渐渐缩成一个黑点。   “你看,被我猜中,你的手下不想你回去了。”   奎拉充血的双眼暴凸,死死盯着海平面上的那个黑点。   “几十罗马里外,就有一个负责和西西里岛日常联络的数百人军营。我会把你交给他们的,我相信他们非常乐意立下这样一个功劳,”图拉真努斯的声音很平静,仿佛说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至于那些在最后时刻背叛了你的手下,你放心,我也已经替你报了仇。就在昨天晚上,我下到了底舱,亲手把牢牢锁住船底的所有木楔都挖松了。当冥王号行驶到海中央时,船底就会因为经受不住海浪拍击而破裂,你的手下会因为对你的不忠而遭到海神的严厉惩罚。”   奎拉脸庞扭曲,喉咙里发出一阵愤怒而绝望的奇怪声音。   图拉真努斯站了起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般地扯扯自己身上那件脏得已经成了灰黑色的罩袍,对着边上倒抽了一口冷气的阿佳妮皱眉抱怨道:“我发誓我辈子再也不要坐船了。现在我只想尽快去洗个澡,换掉这身恶心的衣服。还有你,你离我远点。你和市场上那些关在笼子里等着出售的奴隶看起来完全没什么两样。”   阿佳妮终于从刚才那个突至的震惊里清醒了过来,转身朝北面大步而去。   “你去哪里!”图拉真努斯追上了她,大声嚷道,“你是汉尼拔的逃奴,现在必须跟着我,只有我才能保护你!否则随时都有可能会被人抓走。” 作者有话要说:  双头亚瑞斯是战神,古罗马有亚瑞斯神庙。神庙大门开启意味着处于战争状态。战争结束,大门才会关闭。   ☆、Chapter 20   阿佳妮想了下,停下脚步。   从离开黑石堡的那天开始,她就在心里一天天地算日子。今天已经是她离开黑石堡的第二十天。在她的设想里,她原本早就已经到了庞贝,有足够的时间留给她去应付接下来的事。但因为中途遭遇的一连串意外,时间一天天被浪费。   罗马现在实行凯撒时代采用的儒略历,这种日历与后来的西历虽然基本相同,但毕竟存在着差异,她无法精准计算出两者之间的日子差异。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如果火山真会如历史所载的那样爆发的话,日子已经非常紧迫,留给她的时间没多少了。   “我必须要尽快赶到庞贝。刚才你说这附近有个军营。如果你能帮我弄到一匹马,我将十分感激。”   “庞贝?”图拉真努斯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它在拿坡里湾附近,从这里出发,骑马大概六七天能到。但是你为什么要去庞贝?”   “非常必要的理由。你能帮我弄到马吗?如果不能,我自己想办法。”   “我真是越来越迷惑了,”图拉真努斯皱眉嚷道,“刚控制住奎拉的时候,我让船去往希腊的亚该亚,那里是我原本要去的地方,你却一定要回意大利。最后我照了你的意思。现在你说去庞贝。对着我的保护神台尔菲的阿波罗起誓,你一定要告诉我,象你这样一个奴隶,你非要去庞贝做什么?那里可不是你们这些蛮族人的乐土!”   或许对方还只是个未成年人,或许经过这段时日的海上共同历险,两人渐渐熟稔,所以虽然他通常还是用带着鄙视意味的口气称呼自己“奴隶”,但阿佳妮还是直接说道:“我赶去庞贝,是要到总督府带一个女孩子出来。火山可能快要爆发了。现在你告诉我,你到底能不能帮我尽快弄一匹快马?”   因为诧异,图拉真努斯的两道眉毛高高往上吊了起来,一下和眼睛分开颇远的距离,表情显得有点滑稽。   “当然我希望是我疯了。但如果我没疯,接下来,或许就在几天之内,那一带就将是天崩地裂的毁灭式灾难。你可以不用相信,但我必须尽快过去。”阿佳妮平静地说道。   “那个女孩是你的什么人?”   他忽然打断阿佳妮的话。   阿佳妮把前情简单讲了一遍。   “这是预感?”   “可以这么说吧。”   图拉真努斯挑了挑眉,“那我跟你一起过去。”   阿佳妮有点惊讶。   “听着,你完全没必要过去……”   “谁说的。如果你的预感是错误的,我就当去庞贝旅行。那是个好地方,我之前没去过。一直就想去。如果你的预感是真的……”   他停顿了一下,忽然露出一种笑嘻嘻的表情,“要是没有我的帮忙,你连总督府大门都进不去。总之,我一定要去。别妄想阻止我,女奴隶。”   阿佳妮知道他依然不信自己的话。   这些天相处下来,她也有点知道这个少年的脾气。既然他执意要跟去,一切听天由命好了——何况,按照她所知的历史,他以后会成为罗马第一公民,那么也就是说,他应该不会出事。   “如你所愿吧,”阿佳妮说道,“但愿你不要后悔。”   ————   把海盗头子奎拉交给了军营,得到两匹马后,在图拉真努斯的抱怨声中,经过一段异常辛苦的赶路,两人终于赶到了位于拿坡里湾南的庞贝。   这天傍晚,阿佳妮进入巨石砌成的南门。   在这个生活了将近两万人的海滨小城里,分布着拱廊、贸易堂、市政议场、斗技场,神庙,市集还有密密的民居。现在是傍晚了,街上依然到处都是人。抬头看向远处十几公里外的那座著名火山时,阿佳妮看到火山口的顶上正飘荡着一缕淡淡的白烟,远远望去,犹如仙衣上迎风舞动的一条缎带。   它的背景,是一片灿烂的晚霞。晚霞艳丽得犹如一块泼满了颜料的画布,美得甚至到了诡异的地步。   下了马,阿佳妮朝路边一个仰着头,正呆呆盯着自己看的小男孩询问总督府的方向。   小男孩用手指了指后,眨了眨眼睛,害羞般地朝她笑了下,扭头往里跑去。   一个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牵着小男孩要往屋子里去。   就在这时,马匹不安地踩着四蹄,差点挣脱缰绳跑掉,阿佳妮安抚着它时,脚下的大地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战栗,路边一个陶器店门口摆着的盆子和碗不断地轻微跳跃,发出瑟瑟的相互撞击响声。附近的行人仿佛司空见惯,不过停下脚步蹲到了地上而已。等这几秒大地的震颤过后,纷纷继续若无其事地朝前走去。   阿佳妮终于安抚住受惊的马匹。图拉真努斯的脸色微微有点发白,他紧紧拉着马缰,忽然扭头,盯着远处那个正冒着淡淡白烟的火山口。   “山顶的烟,什么时候开始往外冒的?”   他向那个正紧紧抱住小男孩的女人发问。   女人慢慢松开了自己的孩子,看了一眼,“大概有半个月了吧,”她显得有点惊魂不定,“象刚才那样的地震,最近也多了起来,我总担心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生怕半夜睡觉的时候房子会倒塌压死我们。但我跟我丈夫提的时候,他总骂我愚蠢。”她眺望着山上的一座神庙,喃喃说道,“明天我要去献祭一只白鸽。但愿天上众神佑护。”   最近半个月来,这一带时不时有小地震发生,频率比从前要高上许多,通常持续几秒。但这一带原本就是地震多发地带,所以早已习以为常的人们丝毫没有觉得不对,象这个女人一样感到担心的人并不多。但是即便是这个女人,她最大的担心也只是地震。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此刻就在自己脚下,地底正有熔岩在咆哮流动。毕竟,距离这座火山的上一次爆发,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千年。   图拉真努斯没再说话。   阿佳妮抬头,再次看了眼正吐着白烟的火山口,以及火山脚下这个正沐浴在夕阳里的小城,心情忽然变得沉重。   在到达这里之前,她只想着怎么样把那个名叫马妮亚的女孩尽早带离这个地方。但现在,当双脚终于踏上这座聚居了将近两万人口的城市时,她发现自己竟然很难做到独善其身。   “你的预感没有错。尽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越远越好。火山很快就会爆发。”   阿佳妮朝女人低声说了一句,紧紧牵着马,快步往前走去。   女人呆呆望着她的背影,再看远处的那座山,脸色非常难看。   ————   “你疯了?你不会真以为这见鬼的什么火山要喷发?”   走出去一段路后,一直沉默着的少年忽然说道,“你再这样,我担保很快会有人把你抓起来送进监狱!”   “我知道。所以必须想想办法。”阿佳妮说道,“你也看到了,火山确实异常。它一定会喷发,而且很快了。你其实也有点相信了,是不是?”   “我不信。”图拉真努斯沉着脸,“现在起你给我紧紧闭上嘴。我们去总督府,找到你要的人,然后尽快离开。”   ☆、Chapter 21   穿过用多利安式圆柱装饰的穿堂,进入一间布满鲜花的宏丽餐室,在无数枝明晃晃火烛的照耀下,总督昆杜斯斜躺在铺了精美紫色毯子的餐榻上,正宴请从罗马而至的贵客。   夫人黛西玛三十岁不到,正当一个女人最富风华的年纪,此刻身穿缀着花边的蓝色绸缎裙,额前扣佩一个精巧的金冕,金冕恰好笼住她一头卷曲的秀发,愈发烘托得她容貌美丽,举止优雅。她是昆杜斯的第二任妻子,也是元老院贵族实力派议员马罗的女儿。   在笛子和竖琴的欢乐乐声中,一个仆人进来通报门外有人来访。听到是汉尼拔派来的人,总督看了眼对面餐榻上的贵客。   这位罗马来的贵客名叫图贝罗,是一名监察官,受派遣于几天前到这里来考察纳税情况。重点是,他是是图密善的亲信。   谁都知道,新皇帝提图斯上位后,对自己弟弟非常宽仁,并且赋予了极大的信任,但图密善和汉尼拔之间有龃龉,这早就是公开了的秘密。   昆杜斯已经死去的父亲曾是元老院元老之一。他本人从前是中立派,并没有自己明显的立场和倾向。但与马罗家族的联姻,其实意味着他已经站到了图密善的一方——元老马罗与图密善的关系,正如另一位元老库莱奥与汉尼拔的关系。但现在,至少在表面上,他谁都不愿得罪。   “来的使者是什么人?”他低声问道。   “一个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自称纳西卡的副手,另个是个女人。”   昆杜斯有点惊讶,踌躇了下。   倘若来的人是重量级的,他少不得暂时中断这里的宴席亲自去见。但对方只是汉尼拔身边骑兵长官纳西卡的副手,而且,还是个未成年人(当时男子17岁被认为成年)……   黛西玛忽然笑道:“欢乐的待客宴会怎可停下?我去看一下好了。”   这正中了昆杜斯的下怀,昆杜斯点头应允。   黛西玛吩咐仆人一句,仆人转身匆匆离去后,她从餐榻上起身,带着两个女奴离开了餐室。   ————   阿佳妮和图拉真努斯被仆人带到一间厅室,见近旁没有人,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冒充纳西卡长官的副手?”   图拉真努斯看了下左右,用更低的声音说道:“我没告诉过你吗,图拉真家族和昆杜斯家族有世仇。我要是报出我的真实身份,可能立刻就会被昆杜斯下令给丢出庞贝城,这还是最好的结果。”   阿佳妮愣了愣。   “我敢用一枚奥雷金币和你打赌,”图拉真努斯继续说道,“昆杜斯是不会现身的。但马罗的女儿,也就是总督的妻子黛西玛,她一定会亲自来见我们。”   “为什么?”   图拉真努斯的脑袋凑得更近了,“她和纳西卡是‘好朋友’,不能让她丈夫知道的那种好朋友关系。她以前见过我。等下她过来,一定会问起关于纳西卡的事。该怎么回答才能让她满意,就交给你了。虽然我认为你指望她去说服他丈夫发布什么预警布告是个愚蠢透顶的念头,但既然你这么指望了,不让你死心的话,你是不会回头的。   这少年嘴里接二连三蹦出来的话带着巨大的信息量,阿佳妮错愕着的时候,看见前头走廊两侧悬垂下来的帐幔飘动,有脚步声传来,一个身穿华服的美貌少妇施施然地出现在走廊上。她屏退了身后跟着的奴隶,最后一个人进入房间,坐到一张铺着华丽垫子的椅上。   “你们是谁?”她问道。   图拉真努斯说道:“我是纳西卡的副手,刚才您的仆人没向您通报过吗?”   黛西玛盯了他片刻后,终于想了起来,露出极度的惊诧之色,“神啊,居然是你!你跟上次我见到的时候变化了不少……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跑到我丈夫的地方来!”   图拉真努斯笑眯眯地说道:“这里只有你见过我。只要你不把我交给你的丈夫,我就不会有事。”   黛西玛哼了声,目光改而落到阿佳妮的身上,打量了下她后,微微皱了皱眉,“她又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夫人,几个月之前,汉尼拔将一个名叫马妮亚的女孩寄养在您这里。现在我们过来,是要带走这个女孩。她现在应该还在您这里吧,您能叫她过来吗?”   “她是谁?”   黛西玛没回答,而是再次向图拉真努斯发问。   “她呀——”图拉真努斯耸了耸肩,显得有点满不在乎,“她是我的奴隶……”   黛西玛立刻露出严厉的、带了不快的表情。   “但是在你赶她出去之前,还是先听听她带来的消息吧。我想你会感兴趣的。”图拉真努斯接着说道,“她从麦西亚过来,受委托带走那个女孩子,并且,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纳西卡的近况了。”   黛西玛一怔,片刻后,抬了抬下巴。   “好吧,那就说说吧,他怎么样了?身边应该每天都有不少像你这样的女人围着他吧?”她的唇边露出一丝讥诮之色。   “不,恰好相反,他刚经历过一次生命危险——”阿佳妮说道。   黛西玛神色微微一变,紧紧盯着阿佳妮,“他怎么了?”   听得出来,虽然这位夫人在尽量掩饰了,但语调绷得还是有点紧。   阿佳妮把骑兵队长脑袋被铁片所伤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当然,因为他身体强壮,所以恢复得很快,现在已经没事了。”并且迫不及待地开始在酒宴上大出风头,阿佳妮心里想道。   黛西玛微微吁了口气,仿佛陷入了沉思,没再说话。   “夫人,”阿佳妮试着唤她,“那个名叫马妮亚的女孩,能让她过来吗,我受委托要带走她……”   “哦,是了,”黛西玛回过神,“汉尼拔之前确实委托我和我丈夫代为照管一个女孩,名叫马妮亚。我丈夫的女儿很喜欢她。半个月前,她去拿坡里湾的别墅养病,带着马妮亚一道过去了。汉尼拔让你们带她走吗?我让人明天送你们过去好了。”   阿佳妮既意外无比,又松了口气。   拿坡里湾在维苏威火山的上风口,有着安全距离。火山爆发就算有影响,也不会太大。   她一路历尽千辛万苦,原本最担心的是无法将那个小女孩及时带离危险地带。没想到她原来半个月前就已经不在庞贝了。   “非常感谢,我们迟些过去接她也没事,”阿佳妮立刻说道,“夫人,事实上,除了这件事,我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   脚下忽然再次传来一阵轻微的抖动。桌上的烛台和茶具跟着微微震颤,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   黛西玛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等这阵突如其来的小地震过去后,脸色有点难看,喃喃说道:“这鬼地方,越来越不能住人了……”   “夫人,我要说的事,就和这场地震有关。”   阿佳妮把火山可能很快就要喷发的事情说了一遍。   黛西玛脸色很难看,“火山要喷发?你是在说梦话吧?”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再三考虑的,”阿佳妮说道,“您也看到了,最近地震频发,维苏威火山口也有白烟在冒。这些反常就是喷发的前兆。如果不及时做出应对,一旦爆发了,就是一场毁灭性的的灾难。”   “所以照你的看法,该怎么做?”黛西玛冷笑,“让我的丈夫以地方长官的名义发布火山就要爆发的愚蠢消息,让全城几万人顿时陷入一场可怕的混乱迁徙中,当中自然还少不了无数平时只能藏身在黑夜里的盗贼和小人们的趁乱打劫,不用火山来毁灭这个城市,光是这灾难,就足以让庞贝毁掉。倘若到时候证明,这不过是一场虚惊,谁来承担因为这种混乱而造成的可怕后果?”   “但是夫人,万一城外不远处的那座火山真的爆发,而全城人毫无准备的话,这种灾难将是毁灭性的。您的丈夫是这个城市的总督,他必须要为向他鞠躬的人民担负起他的职责……”   “好了!我能与你说这么说,已经是破例了。”   黛西玛转而对着图拉真努斯说道:“罗马来的客人还在餐室,我作为女主人,离开太久恐怕不合适。原本不该让你这样离开的,但考虑到图拉真家族与我丈夫家族的关系,我也只能这样了。再见,希望你们尽快离开庞贝,免得万一被我丈夫知道了。”   黛西玛站了起来,离去。   阿佳妮和图拉真努斯走出总督府大门,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街道上显得空空荡荡。   图拉真努斯看了眼默默往前走去的阿佳妮,“昆杜斯绝对不会以市政官的身份向人民发布任何预警通告的。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有这样的怀疑,他也只会自己悄悄溜走。庞贝真被火山吞没的话,他也不用承担任何的责任,那是上天诸神降下的灾难,人能有什么办法?大家都会这么说。而他一旦发布消息,最后却没有这回事的话,就像他妻子说的,他反而要被罗马追究责任。”   “是啊——”阿佳妮停下脚步,再次看向城北方向的那座火山。   今夜晴朗。它静静地躺卧在那里,就像千百年来它一直保持着的样子。   深蓝的夜空底子上,火山口上方的烟雾变成了一团仿佛凝固住的黑色雪雾。   “你在想什么?”   图拉真努斯问道。   阿佳妮转而看向神庙的方向,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有办法了。”   “……你真的是个疯子!居然想出这样的主意,你要当心,众神会惩罚你的!”   图拉真努斯骂完,又变成笑嘻嘻的样子,“但是这么有意思的事,自然也要算我一份。”   ————   第二天,几百公里外的罗马,负责掌管日历的僧侣将日历墙上的标记砖停在了八月的第二十四个格子中。   市政厅大堂中有一个木架,上面摆了个巨大的水漏计。玻璃球中的水在不断的滴答声中上升到第九格的刻度。早上九点钟了。   这个辰点,正是庞贝一天中最热闹的开始。这一天,除了远处城外火山口的烟雾变得仿佛更浓了些外,别的一切,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市政厅附近的贸易堂和集市里挤满了人。谈生意的、吵架的、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看起来并不怎么搭调的人。   他是色列斯神庙里的弗拉门祭司。平时深居神庙,在一些节日庆典里露面主持祭祀活动,或者发布占卜信息,深得庞贝市民的尊敬和崇拜。   事实上,这位祭司并非如他外表所展现出来的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当初昆杜斯与另一位颇具威望的当地贵族竞争总督的职位——这个职位是块能快速累积声望好进入罗马政坛的最佳跳板。昆杜斯娶了马罗的女儿,在马罗的支持下终于如愿以偿。为了让大家认识到自己的就职是正当而理所当然的,他用十万塞斯退斯的价格买通了祭司,让他为自己从众神那里占到了一个吉兆,就此才堵住了政敌那张诋毁和诽谤的嘴。   现在,这位祭司突然出现在市政堂前专门用来发布各种消息的那个台子前,立刻就引来了无数的注目。   祭司的脸色不大好看,甚至可以用非常难看来形容。   他的身边跟着个少年。   在旁人看来,这个少年犹如他忠实的助手,正扶着他亦步亦趋地过来。   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的后背现在正抵着一把锋利的刀,只不过被宽大的袍子遮住,边上的人看不出来而已。   ————   “众神啊,怜悯我吧,我绝不能受你胁迫公开宣称这样的预兆,这是邪恶的,受诅咒的错误行为!”   而且他更担心,万一他被迫说了,结果证明是错误的,往后他在神庙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要么去宣布,要么现在就死。你只有这两个选择。”   这个前一分钟还面带纯真笑容的俊秀少年,一旦翻脸,可怕的程度绝对不下于地狱里的冥神。   ————   祭司爬上了那个高出一块的平台,看了眼远处的火山口,痛苦地闭上眼睛。感觉到身后的利刃仿佛就要刺进自己后腰了,他睁开眼睛,对着周围无数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颤抖着声音说道:“以我侍奉着的色列斯神的纯正和公义之名来起誓,市民们,看吧,城外的那座火山,它下面的熔岩,很快就像一条苏醒的恶龙,要从地底冲上天空,到时候,将是全城的一场灭顶之灾!凡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遵照神的指示,立刻回家,带上你们的妻子、丈夫、孩子、父母,还有邻居,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越远远好!”   四周变得鸦雀无声。   “这是神给您的预兆吗?”   终于有人大声问了一句。   “是的。这是来自神的预兆——”   祭司的声音颤抖得仿佛秋风中树上的最后一片落叶。   ————   多年以后,凭借这次神迹成为罗马最高“神王祭司”的这位色列斯弗拉门祭司回忆今天这一幕时,仍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   ☆、Chapter 22   人群里起了阵骚动。   有人转身跑掉,有人议论纷纷,更多人拼命挤向祭司想问个清楚——   ————   消息伴随着惊惶和恐惧迅速传播,很快也传到了附近的几个小城赫库兰尼姆和埃尔科拉诺。到处陷入了慌乱,随处可以听到咒骂声和收拾家当预备离开的人,当然,也有半信半疑或者不愿意就这么走掉的人,毕竟,象小地震和火山口偶尔冒烟这样的事,对于居住在这片地方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非同寻常的大事。他们担心自己一旦离开,家里剩下那些搬不走的财物就会被人洗劫一空——事实上,在城中的不少地方,已经开始有不法之徒开始趁乱生事了,阿佳妮和图拉真努斯就是最直接的受害者——当他们回到昨夜落脚的小旅店想要离开时,发现拴在牲口棚里的马已经不翼而飞了,店主坚决不承认是自己的责任,诅咒着害他全部客人都跑光的“该死的预言”,与此同时,他的妻子正忙着要将财产搬上马车,身后跟着两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因为店主阻拦,夫妇在院子里开始激烈的争吵。   阿佳妮和图拉真努斯只好离开旅店,想到附近的牲口市场碰碰运气,看能否弄到马匹。走在街上的时候,身边挤满了携家带口、赶着牛羊出城的人流。人流方向都往北门而去。   这个季节,来自拿坡里湾的东南季风吹得正劲。根据后世对庞贝和赫库兰尼姆的考古挖掘显示,丧命于这次灾难的人,绝大多数其实并非直接死于火山熔岩,夺走他们性命的,是比熔岩更加可怕的火山灰。即便已经逃离以火山口为中心辐射出去的火山圈,但浓密炙热的火山灰随着季风,大面积继续吹向庞贝东南方向方圆数百里的地方,造成了往这个方向逃生的人的大面积窒息死亡。   所以弗拉门祭司在宣告“预兆”时,也非常“专业”地提醒人们,一定要往拿坡里湾的方向走,逃生的机会才更大些。   ————   牲口市场里虽然不复平日的热闹,但还有人在做生意,和垂头丧气的旅店老板不同,这里的马主正大声地和急着要买马的顾客讨价还价,精神头十足。马主把这场前所未有的混乱看成赚钱的大好机会。一匹平时最多只能卖二十个银币的马,现在价格已经飙升至一百,并且还有继续往上涨的趋势。   阿佳妮和图拉真努斯口袋里剩下的钱只够买一条马腿,马主自然不会卖给他们。   讨价还价这种事,图拉真努斯不屑于去干,交给了阿佳妮。就在阿佳妮和卖主因为价格发生争执,对方大声嘲笑的时候,忽然,市场大门里涌进来一群全副武装的兵卒,带头的是神殿里的一个副祭司,看到阿佳妮和图拉真努斯,曾在神殿与他们打过照面的副祭司立刻大声嚷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和弗拉门祭司勾结,搅乱了全城的秩序!快抓住他们!”   “快跑!”   阿佳妮把还死死咬住价钱不放的马主一把推开,抢过他手中的马,缰绳一把丢给了图拉真努斯,图拉真努斯接过,匆忙翻身上马,立刻往另一个出口飞快冲去。   剩余的几匹马都还关在圈里。阿佳妮跳进马圈,解开一头拴在马桩上的马,正要上马,马主从地上爬了起来,气急败坏地抡了一根棍子,朝着阿佳妮冲了过来。   “臭女人!竟敢抢我的马!”   阿佳妮夺过他手里的棍子,把钱袋里剩下的钱洒到了他脚下,喝道:“快让开!否则对你不客气了!”   马主瞥了眼地上的钱,愤怒地说道:“加上刚才你抢的那匹,这么点钱怎么够!那个小子跑了,你别想走!”一边说着,朝正往这边来的总督府兵丁大声嚷道:“快来呀,这女人抢了我的马!快抓住她——”   阿佳妮心中焦躁起来。眼见总督府的兵丁转眼就至,不再和这马主多费口舌,一棒下去将他打趴后,纵马越过围栏,朝刚才图拉真努斯逃走的集市西门冲去,快要冲出去时,对面街道上忽然间跟着跑过来十几个兵丁,张开捕网,朝阿佳妮围了过来。   前后路都已被断,马匹恐惧捕网上悬结着的刀锥,任凭怎样加鞭都不肯前行,只在原地打转,转眼间,阿佳妮就被几十个士兵给围合了起来。   ————   总督府里,昆杜斯正暴跳如雷。市民不断离开、庞贝乱成了一团,甚至有人光天化日跑到市政厅里偷窃,各种坏消息接踵而至,让他感到既愤怒无比。   “弗拉门祭司呢,他还没找到?”   总管进来了,昆杜斯大声地质问。   “有人看到他换上普通人的衣服,坐着一辆装了金器和钱财的马车逃走了。”   昆杜斯气得抓起手边一件瓷器,狠狠摔到了地上。   “这个该死的老臭虫!贪得无厌的毒蛇!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是被我的敌人重金收买,想要让我在元老院那帮人面前丢尽颜面不成?”   黛西玛心里隐约明白,这件事极有可能与昨天突然到来的图拉真努斯以及那个女奴隶有关。但出于一种微妙的心态,她并不打算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所以只在边上劝了两句。   “我亲爱的丈夫,如果你允许,我想暂时离开这里,到拿坡里湾的别墅小住些日子……”   “黛西玛,难道连你也相信了弗拉门祭司的鬼话?他干过什么,你和我一样清楚!”   黛西玛笑了笑,没有说话。   昨夜她想了一夜,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不管那个女奴隶的断言是否真的可信,她决定稍后就动身离开庞贝,至于她的丈夫去不去,随他自己好了。   总管接着向昆杜斯通报抓到了阿佳妮的消息。昆杜斯立刻下令带她上来。   “根据副祭司的指认,就是这个女人和另个少年挟持弗拉门祭司到市政广场宣称火山要爆发的消息。那个少年没抓住,让他跑掉了。”   “他们是什么人?”昆杜斯盯着阿佳妮。   总管看了眼黛西玛,欲言又止时,总督夫人露出仿佛刚刚认出阿佳妮的表情,惊讶地说道:“这不是昨天自称是被汉尼拔派来的人吗?”她看向自己的丈夫,“他们只说来接走从前汉尼拔寄养在这里的那个女孩,为什么又要做出这样的事?”   昆杜斯的脸色阴沉无比,“是汉尼拔派你们来捣乱的?”   “和他无关,”阿佳妮说道,“事实上,我们也不是他派到这里来的。”   “那么那个预言怎么回事!”昆杜斯吼道,“有人指认,就是你和你的同行者挟持了弗拉门祭司,他才会向公众发布那个荒唐透顶的谎言!现在我要你立刻和副祭司一道去市政广场,公开承认你的罪行,让这场骚乱尽快平息下来!”   “非常抱歉,总督大人,我不能这么做。火山很快就会爆发,这不是谎言,是真正的预言,”阿佳妮平静地说道,“预言也不是我挟持弗拉门祭司而发的,而是祭司收到了来自天神的启示。”   “很好,很好,”总督脸色铁青,“既然你说你不是汉尼拔派来的,又公然胆敢与我对抗,等我平息了流言之后,我想我养的几头狮子应该很乐意和你作伴……”   ————   阿佳妮被关进囚笼,送到市政广场的一个高台上。在那里,总督府的人和神庙的副祭司向路人大声宣布弗拉门祭司企图令庞贝陷入无秩序混乱的可怕阴谋,而这个关在囚笼中的异族女人,就是他被敌人收买的证明。   城里的人已经走了一部分,剩下的也都行色匆匆,那是些舍不得家业,忙着想办法把自己最后一点可以带走的家当弄走的人。所以起先周围的人并不多,但渐渐地,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当日头升到正午头顶的地方时,市政广场周围已经挤满了还没离开庞贝、此刻闻讯赶来的人群。   副祭司在高台上嘶声力竭地一遍遍发布通告,揭露弗拉门祭司的可怕阴谋。人群的情绪渐渐激动了起来,——比起之前的那个可怕预言,人们更愿意相信现在听到的“真相”,他们深深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之前所承受的所有担惊受怕和恐惧,在这一刻变成了愤怒。而囚笼中这个被绳子捆住的女人,就成了他们宣泄愤怒的途径。   人群开始朝囚笼里的阿佳妮吐唾沫,扔石子。   ————   头顶的阳光越来越猛烈,阿佳妮被炽日晒得皮肤仿佛在吱吱地往外冒油。   囚笼只有不到七十公分的高度,即便像此刻这样坐着,她的头也必须低下去,这样头顶才不至于顶到囚笼的上方。   总督府的人和副祭司已经躲到高台下方取荫凉,高台上只有她一个人。高台之下,广场上的人仿佛丝毫不畏惧烈日的炙烤,越聚越多。   她的耳畔充斥着“把这个造谣者钉上十字架!”、“用火烧死!”类似的声音。时不时还会有石子从囚笼木头架子的空隙里投进来,砸落到她的身上。有点疼。   阿佳妮靠在身后的木架上,表情漠然地看着高台下群情激奋的人。   一张张挤得密密麻麻的陌生脸孔,是她之前从没见过的。   ————   一个小孩爬上了高台,用手中一个类似弹弓的玩具瞄准囚笼里的阿佳妮弹射石子。   石子打在她的额前,血从破掉的皮肤里慢慢渗了出来。在大人的大笑和起哄声中,小孩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他们会把你烧死的。我妈妈说,这就是造谣的坏女人的下场……”   他抬起弹弓,继续瞄准阿佳妮,正预备再次发射的时候,突然,他的手抖了起来,人仿佛被一个法术定在了原地,眼睛越睁越大,露出恐惧的神色。   仿佛有一股来自地狱深处的力量挣脱出了枷锁,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剧烈的颤抖。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而已,市政广场上的几根巨大石柱毫无征兆地断裂,砸向片刻前还在大笑的人群,惨叫声不断传来。   大地动摇得更加猛烈,市政厅用大理石砌的墙体和高高的穹顶跟着相继坍塌,终于反应过来的人群开始发出疯狂般的尖叫,喝醉酒般地摇晃着身体,无头苍蝇般地四处乱跑,想要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场空前的剧烈地震持续了不到短短一分钟,破坏力却是习惯了微小地震的庞贝人所无法想象的。市政厅的瓦砾石梁下压了许多来不及逃跑的人,砸落在地的巨大石块激出数人高的黄泥烟尘,广场上到处是被震翻在地的人,充满恐惧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阿佳妮所在的高台也没有幸免,柱脚断裂,整个台子从中塌陷,连同囚笼跌落在地。她跟着囚笼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终于停了下来。   等晕眩过去后,她看见刚才朝自己发射弹弓的男孩被一根断裂的柱子压在了距离她不过数米远的地上,他的眼睛里露出恐惧而痛苦的神色,他拼命地挣扎,喊着救命。   一个额头淌着血的男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一脚踩在了男孩的手上,踢飞弹弓,头也不回地朝前跑去。   没有人再去管阿佳妮,就像没有人留意到这个被压在柱子下求助的男孩一样。   远在十几公里外的火山脚下,地面仿佛多米诺骨牌般地一块块迅速塌陷,湖泊不断冒着白色蒸汽,终于开始沸腾,无数的鱼类尸体漂浮上来,忽然,火山口的深处发出一阵沉闷而奇怪的嘭嘭响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下面剧烈扭摆,企图挣脱最后束缚住它的一个千年咒语。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23   一片碎石弹进了囚笼里。阿佳妮捡了起来,凭着手感,努力去割磨缚住自己手腕的绳索。   余震不停袭来。刚才挤满了人的市政厅广场,现在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一些被瓦砾压住的伤者还在无助地发出阵阵呼救声。   火山口的烟越来越浓,远远望去,山顶犹如长出了一朵巨大的蘑菇。   她知道火山就要爆发了。如果爆发,而自己还被困在这个囚笼里,逃生希望就彻底破灭。   她咬着牙,低头继续一下一下地用石片割着绳索,但是进度极慢,就在她开始感到绝望的时候,忽然,头顶嘭嘭作响,木笼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有人在砸囚笼。   她抬起头,惊讶地看到了图拉真努斯。   她以为他现在应该在去往安全地带的路上,但他不知道从哪里就这样冒了出来,手上端着一块大石头,正用力一下一下地砸着木笼。   很快,笼子就被砸破,他用匕首割断阿佳妮手脚上的绳索,拉她从地上站了起来,扯着她朝边上的两匹马跑去。   阿佳妮终于反应了过来,喊道:“你居然还没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图拉真努斯扭过脸,冲着阿佳妮大声嚷道:“我根本就没出过城!趁着有空,我去抢了一匹马而已!”   他的脸上沾了几片黄泥,看起来又脏,又滑稽。   阿佳妮笑了,握住他的胳膊,大声道了句谢,在他露出鄙薄的表情之前,松开了手。   她走到那个还在绝望挣扎的男孩边上,把压住他胳膊肩膀的柱子挪开,扶他站了起来,在他茫然而恐惧的目光注视下,说了声“如果还能跑,就往北跑,不要停。”然后上了马背,朝城北疾驰而去。   庞贝已经不复之前的繁荣和秩序。街道两边随处可见被刚才那场地震毁损了的房屋,有人在往城外跑,有人却还在废墟里扒拉着被掩埋的家人和财物。到处是公然抢劫的人。一个男人设置了路障,企图冲过来抢夺马匹,阿佳妮一刀刺去,对方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声巨响,大地再次微微颤抖,火山口的上方突然喷出了一股烟云。这团红黑色的烟云起先是笔直的,仿佛一根柱子,慢慢在空中蔓延开来,象一棵巨大的松树那样,笼罩住了整个山头。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甚至忘了逃跑,望着这团看起来仿佛距离还十分遥远的烟云——   火山终于爆发了。   但这只是大规模喷发的一个小小前奏。真正的狂风暴雨,还在后头。   “众神啊!”图拉真努斯脸色有点发白,蓦然大吼一声,“这回是真的了!再不走,就只能永远躺在这里了!”   ————   两人骑马狂奔来到了北城门,却发现城门口已经被蜂拥着要出城的人群和载满货物的马车给堵得死死,根本就无法通过,只能改走别的城门。   庞贝有七座城门,情况却大同小异,直到来到了通往海港方向的那扇城门,因为边上的城墙被先前的大地震毁损了一段,通道一下拓宽许多,所以虽然也挤满了人,但还不至于象别的城门那样阻塞成一团。许多原先还在犹豫着的人,现在仿佛终于感受到了来自死亡的威胁,正拼命跳上停泊在海港口的一艘艘船,打算坐船逃离庞贝。   “让路——快让路——”   总督府的马车也正朝着海港方向疾驰而来。   倘若在平时,市民自然会让道。但现在,没有人再肯为别人让道了,哪怕对方是高高在上的总督。   马车里坐着总督昆杜斯。   就在片刻之前,当他得知自己的副官和副祭司在广场上被倒塌的高台砸死,他自己差点也被家中塌下的一根廊柱给砸中,继而又发现妻子居然也已经不声不响离开了后,除了愤怒,内心还有一种深深的惶惑。   他终于也决定了,坐船暂时离开庞贝。只要半天的功夫,就能抵达拿坡里湾。   至于这里的一切,等这场突如其来的、他已经无力控制的乱子过去之后再说。   发现前方道路被阻,他命令随行去驱赶人群,在一阵怨怒声中,他的马车终于快要通过城门时,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抓住她!杀死她!”   昆杜斯对自己的士兵下了最后一道命令后,马车朝着港口的大船飞快而去。   阿佳妮和图拉真努斯随了人群,快要穿过断裂的城墙时,被七八个从后赶上的卫兵围住,他们手中的刀剑,在日头下闪着冰冷的光芒。   路人见势不妙,纷纷躲避。   “该死的!”图拉真努斯脸色很难看,诅咒了一句,“你能搞定这些人吗?我怕我不行。”   阿佳妮紧紧握住手里的匕首,眼睛紧紧盯着逼近的总督府卫兵,“我会尽量不让他们靠近你。你上马给我冲出去,跑得越远越好!记住,身后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回头!”   一个士兵挥刀朝着在前的阿佳妮砍了过来,阿佳妮闪到他身后,手起刀落,刀锋抹过他的脖颈,对方倒了下去。   剩下的几个士兵大概没想到她动作这么敏捷,一愣,等反应过来,一个同伴已经倒地,吼叫一声,一起要朝阿佳妮扑来时,火山口再次喷出一股浓烟,地表跟着震颤,城墙头的砖块和石头如同碎雨般纷纷掉落,趁着士兵站立不稳的功夫,阿佳妮扭头冲着还在犹豫的图拉真努斯大吼一声:“快走!你在帮不了我,反而让我分心!”   图拉真努斯不再犹豫,立刻翻身上马,朝着城外跑去。没想到迎面砸落一块巨石,马匹受惊,将背上的图拉真努斯甩到了地上,一个士兵趁机扑了上去,从后压在了图拉真努斯的背上,举刀正要刺下来时,阿佳妮已经扑了过来,一脚踢开士兵手上的刀。   图拉真努斯双眼通红,猛地翻过身,双手死死掐住那个卫兵的脖子,两人开始在地上翻滚,一直滚到了城墙脚下。   又一阵地震袭来。路面轻微左右摆动。阿佳妮站立不稳,和边上另几个卫兵一道,纷纷摔倒在地时,一段已经坍了一半的城墙轰然倒塌下来。   等地震平复,飞扬的尘土也渐渐消散时,已经看不到图拉真努斯和那个扭在一起的士兵,只剩满地碎石,以及那匹被坍塌下来的城墙砸中、受伤倒地的马。   “图拉真努斯!”   阿佳妮大叫一声,朝着坍塌的城墙堆跑了过来,大声呼叫着他的名字。   碎石堆里,没有半点回应,只有马匹的悲鸣在回应着她的呼叫。   阿佳妮心胆几乎迸裂,死死盯着坍塌的废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少年,他在危急关头跑了回来救自己,结果,他竟然用这样意外的方式死去?   难道因为自己的到来,历史发生了细微改变,继而也影响到了他的命运?   “图拉真努斯!”   她爬上了坍塌的石堆,奋力拨着石块,大叫他的名字。   一个卫兵从后悄悄靠近,突然要扑向阿佳妮时,阿佳妮猛地回过头,怒目而视,对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一柄匕首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她的目光狰狞,神情如同要吃人一般,匕刃刺破了对方的皮肤,厉声道:“看看城外的那座火山,还有你们脚下的地震,这是众神的诅咒。火山就快真正喷发了,一旦这个时刻到来,没有人能逃过末日一样的诅咒,这里会变成一块不毛之地!你们的总督已经撇下你们,登上他的大船逃命去了。当然,我告诉你们,他很快就会因为他这个愚蠢的举动而死于一场足以吞没半个庞贝的海啸。可笑你们却还在这里要杀我,这到底有什么意义?想想你们的家人!真想赶着送死,那就过来,我奉陪到底!”   被他挟持的卫兵松开了手上的刀,喉咙里呵呵地发出含混不清的求饶声。   阿佳妮一脚踹开他,士兵扑倒在地,爬起来后,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剩下的士兵相互对视着,慢慢地后退,忽然转过身,各自奔逃而去。   “图拉真努斯!你听到了吗?求你,应我一声!”   阿佳妮丢掉匕首,朝着废墟堆里的空隙大声呼叫,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就在她绝望到几乎无法呼吸时,忽然,前方的一道废墟缝隙里,传出了图拉真努斯微弱的声音:“我还没死——那家伙压在我身上,替我挡了石头——”   阿佳妮猛地跳了起来,扑到发出声音的那堆废墟上,拼命挪开叠压在一起的碎石和砖头,最后,当她在碎石堆里终于看到被总督府卫兵压在身下的少年时,眼眶泛红,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他的脸上流满了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被砸死的那个卫兵身上的血,脸色惨白得象个鬼,看到阿佳妮时,呲着牙,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快把这家伙从我身上挪走,我要被他压死了——”   阿佳妮醒悟过来,急忙推开那个后脑已经被砸扁的士兵。等她想把图拉真努斯从废墟里拖出来时,却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   他和那个死去卫兵的的一条腿,一道被一片连在一起塌下的城墙墙体紧紧压在了下面。如果不挪开,根本无法抽身。   阿佳妮用尽全身力气,想挪开这块墙体,墙体却纹丝不动。   她一试再试,最后意识到想凭自己的力气已经不可能做成这件事后,终于找到了一根木棒,想利用杠杆原理将它撬起来。   墙体微微动了动,下一秒,就在她以为要被自己撬翻时,木棒忽然从中断裂,猝不及防之下,她整个人往后摔了个跟头,头撞到了一块石头上。   “别管我了,你自己走吧。”   少年的脸色白得已经成了一张纸,有气没力地说道。   阿佳妮转过身,朝着近旁那些面带惊恐之色,匆匆来回跑动的路人大声喊道:“谁能来帮我一把?有人被压在石头下,求求你们了,请帮我一把吧,用不了多久,只要抬起石头就行!”   她一直在喊叫,但没有人理睬她的求助,就像这个城市里的许多别的角落,正有无数亟待旁人伸出援助之手,最后却绝望地发现,自己只能等死的那些人一样。   他们只是投来迅速一瞥,然后继续往自己选择的方向去。   “众神啊,快看——”   图拉真努斯忽然喃喃地动了动唇。绿眸里映出一团正在迅速膨胀的巨大云朵。   阿佳妮猛地回头。   伴随着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火山口喷射出了一道挟裹着炽热岩浆和烟雾的巨大黑柱,冲上天空后,仿佛获得了生命力,它的体积迅速膨胀变大,附近的天空瞬间也改变变了颜色,原本还是烈日当空,不过眨眼的功夫,太阳就像被恶龙所吞,隐没在了尘霾中,光线迅速变暗,而这团黑暗,正在以超过三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朝着它周围的大地扑了过来。   至多半个小时,庞贝就会被这团挟着炽热碎石和尘雾的火山云所吞噬。   “居然被你见鬼的给说中了!它真的喷发了!”   图拉真努斯死死盯着远处那个不停喷射火焰的火山口,“听着,如果你现在走,我绝不会怪你的。现在和刚才不同。这样的情况之下,换成是我,我一定会走的,这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   阿佳妮脸色阴沉。她站了起来,冲到路上,捡起一根被匆忙逃生的人丢下的轿杠,跑了回来。   “别费力气了,你撬不开的……”   “闭嘴!”   阿佳妮怒吼一声,用尽全力抬起石墙,石墙终于再次开始松动时,轿杠支撑不住,再次断裂成两节。   阿佳妮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你他妈的给我滚!一个奴隶而已,死在我的边上,对我是一种侮辱!”   图拉真努斯忽然破口大骂。   天空越来越暗,大地再次传来一阵战栗。远处的海面上,已经不断有喷射过来的火球掉落入海。   阿佳妮流着眼泪,跪在压住图拉真努斯的那面石墙前,徒劳地再次想抬起它时,头顶忽然飞来一个足球大小的火球,等她发现,想要闪避时,已经来不及了,就在火球快要砸中她的那一瞬间,有人从后朝她飞身扑了过来,一下将她压倒在地。   火球砸在了距离她几米远之外的地上,砸出了一个坑洞。   “你还好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下,也还带着他一贯的从容和镇定。   阿佳妮浑身战栗,猛地回头,看见汉尼拔竟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   他已经看到了被困的图拉真努斯,露出不可置信的惊诧表情,随即迅速放开了她,走到图拉真努斯的身边,弯腰托住石墙,怒吼一声,石墙被他整扇抬了起来,砰地一声,砸到了对面的地上。   他打了个呼哨,一匹黑色的骏马闪电般地蹿了过来。   阿佳妮认了出来,这正是他的坐骑。   他把仿佛还没从状况中清醒的图拉真努斯甩上了马背,跟着抱起阿佳妮,让她坐到马鞍上,将缰绳放到她手上后,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放开。   “你不上来吗?”   阿佳妮终于回过神,脱口问道。   “三个人太重,会影响它的速度。你带着他快走,我自己会想办法。”   他说完,用力拍了下马臀,骏马驮着背上的人,立刻朝前奔去。   阿佳妮紧紧握住缰绳,回头看着目送自己的汉尼拔,大声喊道:“千万不要坐船!只有往北才能逃生!你一定要尽快,我们会在拿坡里湾等你——”   ☆、Chapter 24   天空失去了光明,神明在这一刻死去。   人类的力量,在自然面前,显得是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   大自然曾用这种方式赐予庞贝人肥沃的土地,现在同样用这种方式收回它曾慷慨赐予的一切。无数燃烧着火焰的石块仿佛冰雹砸落在地,无情地摧毁这块盛产葡萄、油橄榄、无花果和迷迭香的土地。   骏马带着背上的阿佳妮和图拉真努斯,越过藤蔓青青的大片葡萄园,越过为了争夺马匹而相互厮杀的同行者,越过旷野里跪地战栗祈求神王朱庇特赐显仁慈的绝望之人,风驰电掣地朝北而去。   如同逃离了索多玛城的罗得,阿佳妮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片刻之前,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和这少年一道就此死在海港边的时候,生的希望随着他的出现突如其来地降临到了他们的身上。快些,再快一些。现在她的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只有这样,她和图拉真努斯才能遮天蔽日的火山灰和吞噬一切的岩浆追赶上来之前,从这场末日般的浩劫里存活下来。   阿佳妮朝着西北方向一路狂奔,躲避着时不时从头顶飞来的火球,大约半个小时后,估计已经跑出去至少二十公里,应该已经抵达拿坡里湾一带了。   这里的天空也昏暗一片,燃烧着的碎石依然如同流星雨般地砸下,甚至引燃了山林,但规模比路上所遇小了许多。   这里应该属于安全地带了,只要能找到地方把自己躲藏起来,避开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就会砸中自己脑袋的的天降火球。   阿佳妮在路边找到了一座破房子。房主已经不见了。她背着图拉真努斯进去,把跑得浑身是汗的马也牵了进来。   远处的火山一直在持续喷射。   天越来越黑,终于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两个人一匹马,就这样躲在房子里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临近中午,远处的火球雨才停止了下来,四周渐渐变得安静,庞贝方向的上空,剩下了一团笼罩住一切的巨大黑色云雾。   阿佳妮一夜没有合眼,除了防备随时可能到来的地震,图拉真努斯的情况也不太妙。   她已经简单地处置过他的腿伤,找了两块板子将他显然骨折的腿暂时固定起来。但他开始发烧了,急需得到进一步的救治。   她带着图拉真努斯,跟着路上不断汇聚起来的幸存者人流,朝着附近一个名叫巴亚的小城而去。   巴亚是罗马海军基地朱里欧港口的一部分。从昨天庞贝火山爆发开始,大多数人就只能躲在房子里,避着从远处喷射来的火石袭击。   现在,市政厅里、神庙里,到处都是不断蜂拥而至的灾民。整个城市和人全都灰头土脸,到处是不断飘落的的火山灰。   阿佳妮带着图拉真努斯在市政广场找到了一个暂时容身之地。厅里已经没有了空地,后到的人只能露宿在外。   汉尼拔那匹马的行囊里携带着的干粮已经吃完了。没有食物,没有水,据说,市长昨天远远看到火山爆发就逃跑了,现在这个城市也陷入了混乱,到处是燃烧着的大火和流离失所的灾民。   阿佳妮跑遍了半个城市,最后终于用自己一头金发的代价,从一个妓yuan女老板那里换来了几个面包。她藏着面包回到市政广场时,天再次黑了下来。   如果现在有一面镜子放在阿佳妮的面前,她一定认不出自己了。   一头剪得乱七八糟如同男孩的短发,一张脸沾满灰尘,整个人脏兮兮的,除了一双眼睛还能看得出往日的影子,她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   火山爆发后的第二个夜晚降临了。   而汉尼拔一直没出现。   巴亚是往北逃生的人的必经之地。如果汉尼拔能从庞贝生还,那么他一定也会到达这里。   但他却迟迟没有现身。   头顶没有半点星光,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吃了点东西的图拉真努斯躺在地上,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阿佳妮已经接连两夜没合眼。除了眼睛越来越干涩之外,她毫无睡意。她一直坐在他的身边,手里紧紧握住匕首,除了防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冲过来抢夺口粮或者马匹的人,她也一直在守候。   她知道自己在等人。   市政广场的入口处,只要一有动静,她的心脏就会不受控制地加快跳动,瞳孔也自动放大,期待能看到自己希望见到的那个身影。   但希望一次次地落空。除了无处可去不断涌向这里的灾民,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人了。   黎明按着它的步调,再一次降临到了这个地方。   灰蒙蒙的晨光里,当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大多还在痛苦和恐惧的梦境里挣扎时,一道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忽然打破了沉寂。   倦极了,靠着墙角正在打盹的阿佳妮捕捉了这道声音。她睁开眼睛模模糊糊仿佛看到一匹马正在朝这个方向疾驰而来。她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完全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仿佛本能驱动一般,从地上猛地跳了起来,跨过一个个躺在地上的人,朝着那个模糊身影飞快跑了过去。   马上的身影越来越近。她停了下来,喘着气,一手扶着紧张得甚至绞结成一团的胃部,睁大眼睛翘首等着对方靠近。   骑在马上的男人从她的面前掠过,丝毫没有停顿。   不过是一个水兵而已,可能是从附近的主里欧港口出来的。   望着对方渐渐消失的背影,阿佳妮突然被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紧紧地攫住了。一个人立了片刻后,转身朝自己来的方向走了回去。   “该死的!诅咒你下到冥界的哈德斯那里去!”   刚才一个被她跑出来时不慎踩到了手的男人从地上坐了起来,揉着眼睛大骂。   阿佳妮朝他道了声歉,默默回到了角落里,坐下。   图拉真努斯依然昏睡着。唇形漂亮的一张嘴泛出青白的颜色,干裂得象失水的田地。   阿佳妮用布沾着昨天找来的水,浸润着他的唇。最后她疲倦地靠在墙角,闭上了眼睛。   她依然还无法从刚才那阵巨大惊喜和巨大失望的落差中调整好情绪。   她在反省自己从昨夜开始并且一直延续到刚才的反常举止。   她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自己已经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分钟开始,她的处境就举步维艰。毫无疑问,她是千方百计想要逃离那个名叫汉尼拔的罗马人的。因为他是禁锢她、令她失去自由的人,或者用当下的称呼,他是奴隶主。而现在,她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盼望他能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不知道他怎么就会在那个时刻出现在了庞贝的海港边。但一想到他极有可能已经被火山流吞噬,被毒气窒息,或者被头顶落下的石头砸中,现在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火山灰,死在了某个她不知道的角落,她的手脚就开始发凉,整个人犹如置身于冰海里,被一种由恐惧和绝望交织在一起的情绪所控制住。   她自然不可能对他产生什么男女之情。但至少,他是她来到这里后相处时间最长,也最熟悉的一个人。   她不希望他死去,非常、非常不希望。这就是她现在的唯一感觉。   ☆、Chapter 25   天气炎热,图拉真努斯的腿伤看起来非常不妙,并且,他在持续发着低烧,急需得到进一步的救治。   她在巴亚找不到医生。而十几公里外就是朱里欧港口,那里是罗马的一个海军基地,那里一定有军医。阿佳妮打听到指挥官姓普林尼,在和图拉真努斯确认过,他父亲生前与这位普林尼并没结过什么仇隙后,她决定立刻带他过去求助。   中午的时候,两人抵达了朱里欧港。   这里也受到了庞贝海啸的波及。所幸是个港湾,情况不是很严重,只掀翻了一些停泊在港湾里的战舰。这两天,基地正忙着打捞修复战舰。   图拉真努斯几乎无力坐直身体了,恹恹地趴在马背上,阿佳妮牵着马朝海港的营房走去。   远处的水兵们抬着断掉的桅杆送往朝建在海边的修理厂。路边到处是海水退去后残留的各种漂浮物和垃圾,烂木头、水草、死鱼,散发着一股股浓重的恶臭味。   快接近军营时,阿佳妮被两个卫兵给拦住了,得知她是带着受伤的人要来这里寻求帮助的,卫兵立刻拒绝,让她掉头去往巴亚。   “我就是从那里来的,”阿佳妮说道,“巴亚到处是灾民,找不到医生,所以我们才来这里。你们必须要接纳他。他不是普通人,他是罗马的贵族,他的父亲曾担任西班牙总督。这一点请转告你们的长官。”   士兵微微一愣,打量了眼支撑着精神坐直身体的图拉真努斯,终于勉强点了点头,让他们等着,另个士兵进入军营。   过了一会儿,一个名叫马修斯的文官出来了,和图拉真努斯交谈了几句,神情半信半疑。   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一个贵族少年,身边居然没有一个像样点得侍从,这样狼狈不堪地出现在此等待救助,总是一件令人可疑的事。   “看到这匹马了吗?”图拉真努斯的脸色青白,但声音听起来还不错,带着他贵族式的倨傲,“这是汉尼拔将军的马,两天前我遇到过他。我想他很快就会来到这里的。这是我对你的质疑的最后回答。”   马修斯现在虽然是海军文官,但之前曾在陆军后勤任职过多年,对战马非常熟悉。刚才一眼就留意到这少年骑着的这匹马。   这是一匹顶级的阿非利加帕布战马,高大神骏,筋健骨强。这样等级的战马,只有骑兵团里的高等军官才能配备。正有点疑惑,现在听到这少年的话,顿时肃然起敬。   军中没有人不知道汉尼拔的名字。他也知道汉尼拔现在应该在达基亚一带才对。虽然心里对他怎么突然这么巧跑到了这里感到有点不解,但这少年说话时的神态和语气里带出的那种仿佛出自骨血里的贵族式倨傲,马修斯非常熟悉。他断定对方没有撒谎。   他立刻让卫兵放行,亲自带着两人往军医所在的营房走去,叫来了一个最好的军医。   军医检查了图拉真努斯的伤,在给他处置前,阿佳妮要求要将所有器械和包扎伤口的布条全部放在沸水中煮至少五分钟。   军医感到费解,觉得麻烦想拒绝,阿佳妮向他解释是要消毒,军医显得还是不以为然,但在阿佳妮的坚持下,还是勉强照她说的去做了。   马修斯腾出一个单人间让图拉真努斯养伤,但对于阿佳妮的去留,显得有点犹豫。   阿佳妮知道他的顾虑。   让一个女人留在全是男人的海军兵营里,确实不大适合。   阿佳妮捋了捋自己的短发,“请借我一套男人衣服,我保证不会惹事。我要留下照顾他。”   马修斯把她当成了图拉真努斯的女奴。想了想,耸耸肩,“好吧,别给我乱跑,否则,后果你也知道的,这里到处都是精力过剩的粗鲁男人。”   ———   图拉真努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阿佳妮坐在他边上,听着他时而粗重、时而微弱的呼吸声,心思重重。   现在,她既担心这个伤情看起来并不算乐观的少年,又记挂那个还没有任何消息的男人。   又一个白天就要过去了。   或许真如自己所想,他已经死了?   她长长呼吸了一口气,就像这两天她曾无数次做过,甚至快变成习惯性动作那样地呼吸了一口气。但胸前堵着的那团闷气却丝毫不见散开。   她烦躁地站了起来,走到墙角边,撩着盆里的水洗了把脸,命令自己把这个可怕的念头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你在担心他?”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   阿佳妮回头,见图拉真努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正看着自己,于是拧了毛巾,走到他边上,替他擦了擦脸。   “是。”她说道,“还有你。你的情况也让我很担心。”   图拉真努斯嘴角朝上弯了弯,做出一个微笑的动作后,轻声说道:“我会好起来的。还有汉尼拔,他也一定没事。你大概不知道,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幸运汉尼拔。不管敌人怎么强大,最后他总是能赢。这次也一样。”   阿佳妮勉强笑了笑。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阿佳妮扭头,看见一个儒雅高瘦、年纪大约四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她见过的那个文官马修斯。   应该已经听马修斯提起过这里有个女人,所以中年男人并没怎么留意阿佳妮,只径直走到图拉真努斯床前,俯身探视了下他,问道:“你怎么样了?”   马修斯急忙说道:“这位就是普林尼司令官。他听说了你的事,过来探望你。”   图拉真努斯试着要下地,被普林尼按住。   “孩子,大概十几年前,我曾和你父亲见过一面,”普林尼微笑道,“他是个尽职的军人,死在自己担当责任的位置上。罗马应该为有这样的将军而感到光荣。既然你来到这里了,那就安心养伤。等你伤好了,我会派人送你回去的。”   图拉真努斯道谢。   普林尼点了点头,“对了,我听马修斯说,你前几天在这里遇到了汉尼拔将军?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他现在在哪里?要知道,我已经有五年没有见到过他了!刚才听到这个消息,忍不住就过来问个清楚。”   图拉真努斯看了眼阿佳妮,低声把几天前在庞贝的事说了一遍。   随着图拉真努斯的讲述,普林尼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他讲完后,屋子里陷入了沉寂。一时没有人说话。   阿佳妮紧紧咬住自己的唇,呼吸忽然间变得仿佛也有点困难了起来。   普林尼忽然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虽然我不大清楚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庞贝,但我会亲自找到他去问一问的。舰队已经修整得差不多,火山喷发应该也已经停止。我正计划明天一早亲自坐船去往庞贝,看看那里是否还有幸存的人。既然这样,我决定现在就动身。”   他伸手拍了拍图拉真努斯的肩膀,转身要走时,阿佳妮忽然说道:“司令官阁下,您现在还不能去那里!”   普林尼一愣,终于把目光投向阿佳妮,打量了下她后,皱眉道:“为什么?”   阿佳妮朝他行礼,说道:“司令官阁下,我由衷敬重您为了灾民甘愿以身犯险的决定,这是完全可以称之为伟大的决定。但是您现在确实还不能去那里。火山虽然停止喷发了,那一带却依然充满危险。除了让人窒息的火山灰,更危险的是随火山喷发出来的有毒气体,它们虽然看不见,却无处不在,它们比火山灰更加可怕。在没有安全防护的前提下,您或者任何人,现在都不能过去。”   普林尼眉头皱得更紧,再次看了眼她后,抬脚就走。   阿佳妮追上去一步,“阁下,请您相信我!您现在真的不能去庞贝。至少也要等下过一场雨后……”   阿佳妮之所以尽力阻止普林尼过去,是因为想到了一件事。   记得也是在过去的那节军事史课上,讲师顺便提到了一件轶事。当时庞贝附近海军基地的一个司令官,同时也是个博物学者,就是驾船在去往庞贝的时候,不幸死于毒气。这件事被他的侄儿在多年后用书信的方式记录了下来,在书信里,他也描述了自己当时身在二十公里外的一个地方目睹庞贝火山爆发的情景。这封书信也成为流传到后世的唯一一次记录了庞贝火山爆发的书面证据。   现在她隐约想起来了,那对叔侄好像就是姓普林尼。   她对这个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带着学者气质的罗马海军指挥官印象极好。就是因为这样,才不想看他去送死。   “你是一个奴隶?为什么这么大胆?”   普林尼终于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她。   “我的朋友,听她的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了过来。   阿佳妮全身的血液迅速涌到了心脏,有那么一两秒的短短瞬间,她甚至感觉到仿佛有点头晕目眩。   她慢慢地回过头,居然真的看见汉尼拔迈步进来了。   两人的目光在第一时间相遇。   他的脚步原本迈得很大,还有点急,但突然就停了下来,盯着她的样子看,大概两三秒钟后,他抬了抬两道眉毛,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转向惊喜不已的普林尼,朝他继续走了过去,两人拥抱致意后,说道:“庞贝已经被厚达10匹斯的泥土和灰浆所覆盖,不可能还有生还者了。我希望你能派士兵到附近的罗瑞德和巴亚这几个地方维持需要的正常秩序,那些地方现在已经乱成一团了。” 作者有话要说:  pes是古罗马长度单位 1pes相当于大约30CM 不知道确切的中文翻译是什么 自己瞎音译的 知道的读者请指教 勿拍 O(∩_∩)   普林尼的事有记载 应该是真的 敬重这位有担当的古罗马学者型司令官 所以借着小说改一下他的结局 不想他就这么死掉   还有 前头一直在打打杀杀女主艰难处境 接下来就是粉红剧情啦      ☆、Chapter 26   他是怎样离开庞贝的,这几天又在哪里……   惊喜激动之余,阿佳妮的心里冒出许多个问号。但她自然不会冒冒失失地跑过去主动开口问,汉尼拔仿佛也没什么时间特意留给她。   他只和图拉真努斯进行了简单的一番对话,得知了他在从西班牙去往亚该亚的海上遭遇海盗,随从被杀,他成为了俘虏,然后偶遇阿佳妮,两人最后一道来到庞贝的经过。见他十分虚弱,安慰了几句,让他继续养伤,接着就和普林尼一道匆匆离开。   临走之前,他看了眼阿佳妮,仿佛想说什么话的样子。   她也正注视着他。   其实从刚才第一眼和她四目相对时,汉尼拔就感觉得到,她看着自己的目光和从前仿佛有所不同了。   她的眼睛现在非常明亮,眸子里闪动着光芒,就金色阳光照耀下的粼粼碧海波光。和他有点习惯了的她从前对着他时不自觉间会表露出的冷淡、拒绝、或者类似于这种表达负面情感的眼神不同,现在他在她的眸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崭新的情绪。   他一时无法确定来自于她眼神里的这种崭新情绪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它仿佛带着魔力,当她这样站在对面静静看着他时,他的心底里瞬间就涌出一种久违了的欣喜和愉快之情,犹如一个长年跋涉于孤寂黑暗森林里的独行者,突然有一道明媚阳光划破了黑暗,远远出现在道路尽头时的那种心情。   但在众目睽睽,他终于还是没说什么,最后只朝她点了点头,“好好照顾他。”   接下来的几天,阿佳妮没再看到汉尼拔。   除了完全被火山灰吞噬的庞贝和赫库兰尼姆这两个相邻的小城,在拿坡里湾一带,还有不下十几个人口聚居繁密的城镇受到了程度不同的波及,总受灾人口达到五六万之众。   从军医的口中,阿佳妮得知汉尼拔和普林尼一直忙于灾民安置之类的事情。当天晚上,海军基地里就开辟出一块收治受伤人员的临时医疗场所,不断有伤者被送过来接受治疗。   军医非常尽力,阿佳妮知道,但图拉真努斯的情况却没有改善。在一半靠治疗,一半靠个体自愈的现有医疗条件下,幸运之神显然没有眷顾图拉真努斯。他的腿伤一直在发炎,原本只是伤处附近肿胀,现在慢慢波及到脚,烧也一直退不下去,以致于军医无可奈何,最后做出了需要截肢的论断。   “宁可死,我也绝不能少一条腿!”   从昏睡中醒来的少年听到军医的这个建议后,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予以拒绝。   因为一直在发烧,他原本苍白的脸烧得通红,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的。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语气里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却丝毫没有减弱。   阿佳妮理解他的抉择。   罗马帝国几乎就是个军事帝国。作为一个一心想要为父亲复仇、甚至还隐藏着更远大目标的罗马贵族后裔,进入军队获得军功,继而凭着军功成为通向罗马权力中心的台阶,这是一条最简单,也最有效的途径。一旦他不再是个健全人,就意味着他人生得所有梦想都将破灭。   军医离开后,图拉真努斯再次昏睡过去,阿佳妮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她知道军医的决定是有道理的。现有医疗条件下,或许这是能保住他生命的最好办法了。   她后悔自己当时竟然对他的将来做出了自以为是的判断,在他要求同去庞贝的时候没有坚持拒绝。   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阿佳妮找到了汉尼拔,把图拉真努斯的情况告诉了他。   “如果截肢是保命的唯一方法,那么他必须要接受这个现实。但我无法说服他。他敬重你,你的话,我想他或许会听。”   汉尼拔刚刚结束和罗马派遣来的使者的会面,让他即刻回去,把这里的情况详细汇报给提图斯和元老院。   他的眼眶微微凹陷进去,眉宇间带了点疲倦之色。   听完阿佳妮的话,他沉默片刻后,说道:“阿文廷山有一个埃及人,我立刻让人把他带到这里,最迟明晚就能到。”   阿文廷山是罗马的贫民区。这里除了住着穷到除了罗马公民身份外一无所有的当地贫民,也聚居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鱼龙混杂,黑帮势力控制着行会,甚至代替了罗马当局在那一带的税收保民职能。而罗马实权人物也需要帮会维持社会秩序,甚至代替自己做一些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所以有些帮会头目甚至与元老院实权人物往来不浅。   这里庇护着各种各样的强盗和恶棍,同样也出产各种各样的能人和奇士。   汉尼拔虽然没再多说什么,但这种时候,他既然想到了这个埃及人,对方应该有过人之处。   自从认识了黑石堡里的那位犹太祭司,阿佳妮现在非常愿意相信,这个时代确实会有奇迹人物的存在。   ————   这里距离罗马大约两百公里。   第二天的傍晚,埃及人就到了。   这是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长着一双温吞的眼睛,脸上同样是一副绵羊般怯懦的表情,就和平日对面走过来擦肩而过的任何一个路人没什么两样。只在检查图拉真努斯腿伤的时候,他的目光才变得专注,动作也敏捷异常。   他用刀刮掉腿伤上的烂肉时,图拉真努斯的嘴里咬着木塞,身体颤抖,从头到尾,却没有发出过一声呻yin。   埃及人最后往他的伤处上了不知道是什么的药,又吩咐阿佳妮定时喂他吃止痛剂。他离开后,边上也没有别的人了,图拉真努斯才忽然睁开眼睛,用力抓住了阿佳妮的手。   他抓得如此用力,以致于手背上的的青筋道道凸起。他的牙齿打着战,颤声说道:“我听说埃及人断气后,医生要往他的眼皮上缝一针,以确定他真的是死了。我要是死了,求你不要让这个埃及人往我眼皮上缝针,我怕痛。”   阿佳妮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点头。   他微微吁出一口气,仿佛放下了心,重新闭上眼睛。鸦片剂的药性发作,他再次昏睡了过去。   快半夜的时候,他发起了高烧。阿佳妮彻夜未眠,在他边上用冷水浸过的毛巾敷他额头,擦拭他的身体,尽量为他降温。下半夜的时候,他的体温忽然又急剧下降,整个人甚至发起了抖,下意识般地朝阿佳妮靠过来,阿佳妮象抱孩子般地将他抱在怀里,就这样折腾了一夜,第二个白天过去,埃及人来换过药,夜晚再次到来的时候,阿佳妮欣喜地发现,他的体温终于恢复正常,睡着时的呼吸,也规律平静了许多。   ————   外面正在下雨。   雨水洗涤着漂浮在空气里多日的浮尘和灰泥,也带了一阵久违的凉爽。   阿佳妮从图拉真努斯的床边站了起来,走到窗边,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湿润的夜风拂过她的脸,她忽然闻到一股酸臭的味道,意识到这是自己身上发出的气味,这才想了起来,她已经好多天没有洗过澡了。   她现在迫切地想洗个澡。   但这里没有让她单独洗澡的条件。   她抓了抓自己头上几乎黏在一起的头发,想了想,决定趁着天黑,站到屋檐头的水柱里先冲一下。虽然未必干净,但总比象现在这样散着一股酸味要好。   她出来,站在一股细细的水柱前,先伸出胳膊和脚,洗了洗,接着想整个人站到水柱下时,一个一直靠在墙边阴影里的人影动了动。   “这里可不是个洗澡的好地方。”他低声说道。   阿佳妮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汉尼拔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她立刻想起之前在黑石堡时,那个晚上的一幕,禁不住有点着恼。   “你总喜欢偷偷躲在暗处,然后吓人一跳?”   “抱歉,和上次一样,这次也只是凑巧,”他朝她走得近了点,“我刚回来,听说图拉真努斯好了些,想过来看一下。并不是有意要吓你的。”   阿佳妮嗯了声,声音也变得柔软了,“他确实好了些。”   汉尼拔走进屋子里,摸了摸图拉真努斯的额头,终于露出轻松的神色。   “他应该很快能好起来了。”他低声说道。   阿佳妮再次嗯了声。   汉尼拔转身过,没说话,似乎也没有想走的意思。   因为他的到来,原本就不大的房间仿佛变得更加狭仄。   阿佳妮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正顶着一头仿佛狗啃般的乱发,身上的男人衣服也够糟糕,而且最不能忍的是,她的味道就像一根腌坏了的酱黄瓜。   她不自然地转过脸,抓了抓头发,“……其实早就想向你道声谢的。谢谢你那天救了我们……”   “我想你现在大概需要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好好地睡一觉,”他忽然说道,“跟我来吧。别担心这里,我会叫人来代替你的。”   ☆、Chapter 27   他的建议是一个诱惑,极大的诱惑,应当拒绝它,这是明智的决定。但在这一刻,在稍显暗淡的烛火里,她看到了他的样子。头上的几绺黑发被雨水湿润了,顺服地趴在他的额前,黑发下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就和他此刻的声音一样,显得沉着而温柔,她一时竟然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他把她的沉默当成了默认,转身朝外走去。   阿佳妮站在原地,没动。   他走到门口时,发觉她没跟上来,停下来,扭过头。   “你不来吗?”   他微微挑眉,问道。   ————   从罗马加宾门延伸出来的阿庇乌斯大道一直通到几百公里外的拿坡里湾,仿佛造物主的格外垂青,这个海滨的一角,被诗人们颂为进入爱里赛极乐世界的入口。在这场末日般的火山喷发之前,这里的天空是青玉一般的颜色,阳光温暖而醉人,洁净的空气里弥漫着芳香,凉爽的第勒尼安海和无数美丽的湖泊温泉间矗立着一座座的别墅。每年洗澡季节到来时,贵族和富人纷纷离开拥有百万人口的嘈杂罗马,来到这里度过自己这一年中的春秋两季。   阿佳妮现在已经置身于几公里外的一间别墅里的温泉池中。   浴池四周笼罩着薄纱,白色大理石修成的半月形池里,温暖的泉水包裹住她的身体,从头到脚,没有一个遗漏的地方。训练有素的女奴奉上用玫瑰花和香油炼成的乳皂,毕恭毕敬地请求为她提供更多的服务,被阿佳妮婉拒后,女奴退到了薄纱外,安静地等待着她自己出来。   阿佳妮洗了一个自从来到这里后最为奢侈,也是最为舒适的澡。没什么人来打扰她,她一个人舒舒服服地泡了许久,最后从池子里爬出来,全身肌肤滑腻得如同婴孩,脱胎换骨重新活了过来一般。   女奴给她送来了衣服,帮她穿上用紫色丝带束腰的白色丝绸裙子,披上同样用极薄的丝绸裁成的镶着淡蓝花边的宽袍。裙子和长袍都用东方香料熏过,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她的和气让女奴放松了下来,她望着阿佳妮的头发在笑——“请您跟我来,”她说道,“或许您愿意允许我们帮您重新修剪一下头发。”   ————   精美的白色梳妆台上摆着一面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铜镜。   阿佳妮坐在这张原本不知道属于哪个女人的梳妆台前,端详着镜里面短发的自己。   不得不说,拜原来的阿佳妮所赐,她真正是个美人。   镜中的自己现在显得甜美、俏皮,相比长发时,另具一种别样的美。   她身后正对着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阿佳妮的脖颈和肩背忽然绷紧了,但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坐姿,看着镜中那个人朝自己越走越近。   汉尼拔朝她走了过来,停在了她的身后,默默端详镜中的她,片刻后,他忽然俯下身,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低头凑到了她头顶,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气,仿佛在汲闻她发间散出的芬芳。   “很美。”   跟着,一道低沉的,仿佛陈酿葡萄酒般醉醇的声音忽然在她耳畔轻轻响起。   阿佳妮对上了镜中他的目光。   他睁开了眼睛,注视着和他一道映现在镜里的她。   两张脸现在靠得非常近,甚至只要微微动一下,她的脸颊就会擦碰到他的。他的呼吸声就回荡在她的耳边,清晰可闻,她甚至仿佛感觉到了自己背后他胸膛里心脏搏动时的那种韵律。   一种若有似无的,仿佛蒲公英绒毛般的奇妙触感从阿佳妮被他洒上温热呼吸的皮肤上滋生了出来。   忽然,他用自己的额头轻轻蹭了蹭她一侧的鬓发,动作显得亲昵而自然,就在他的唇跟着快要碰到那缕鬓发旁的她的耳垂时,阿佳妮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露台上,背靠在了用大理石砌成的浮雕着花朵的白色栏杆上。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阴沉了多日的夜空在这场雨后,显得干净了许多。远处的天际边,甚至有几颗星子从厚厚的云层后探了出来,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   见他跟着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阿佳妮的那种心慌之感更加强烈。仿佛被人控制在掌心里的感觉。   她不大喜欢这种感觉。所以等他停在了距离自己几步之外的地方,扭过脸,“我想我该回去了,”她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道,“刚才的一切很不错。谢谢你带我过来,但现在能送我回去吗——”   “这是提图斯和贝勒妮斯从前住过的别墅。现在那个女人回耶路撒冷了,但房子还在,提图斯让这里保持得和以前一模一样。偶尔他自己会一个人过来住段几天。”   他眺望了下四周,不紧不慢地说道。   阿佳妮愣了一下。   关于罗马皇帝提图斯和犹太公主贝勒妮斯的风流韵事,她略有所闻。这位罗马皇帝据说爱上了这个大他十岁的犹太公主,甚至决定和她结婚。在他成为皇帝之前,罗马民众对他和这个犹太女人的事情并不怎么在意,但在他成为皇帝后,舆论和元老院就开始反对,认为他让一个敌对民族的公主成为罗马人的“奥古斯塔”(皇后)是一种耻辱。迫于压力,提图斯只好和贝勒妮斯分开,送她回到了犹太。但他一直保持单身,直到死之前也没有再娶。   没有想到,这里竟然就是那个犹太公主住过的房子。   “这里很不错,”阿佳妮忙忙地说道,“但是我最好还是回去了,我不放心图拉真努斯——”   “已经有人在照看着他了。”他说道,声音听起来有点闷闷的。   “噢——”   阿佳妮只好噢了声,陷入了沉默。   “阿佳妮,你就什么也没有想跟我说的话吗?”   忽然,她听到他再次这样问自己。   她略微被动地看向他。感觉到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里仿佛闪动着什么。暗暗呼吸了一口气,把刚才在镜前他带给自己的困扰和不安尽量驱逐开,终于说道:“事实上,我是有些想知道的事,呃,我是说,图拉真努斯一定也很想知道。你怎么会到庞贝的?那天我们走后,你是怎样离开的?后来的几天,你又在哪里?你不知道,我们当时非常、非常担心你。”   汉尼拔望着他,唇角略微翘了翘。   “你也担心我吗?”   “是的,我也担心你。能看到你平安出现,我很高兴。”   片刻后,阿佳妮老老实实地说道。   ☆、Chapter 28   他没有立刻说什么,夜色中的他的身影也纹丝不动。   一片乌云游走而来,遮挡住头顶最后的一丝黯淡月光,他的脸也随之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楚此刻的表情。   阿佳妮不大自然地嗯哼了声,转移了话题:“或许你愿意跟我说一下你之前的经历?”   “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可说的。”他终于说道。   “我想听。”   “好吧,既然你想听。”   他看了她一眼,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地闪烁。   ————   汉尼拔带了一个十夫长小队的士兵抵达时,火山虽然还没大规模爆发,但庞贝已经陷入混乱。他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庞贝,或者就夹杂在这些逃难的人群里。与随从约定了汇合方式后,让他们分到各个城门附近寻找,他自己去了总督府,发现那里几乎已经空了,只抓到一个回来偷窃财物的卫兵,从对方的口中得知阿佳妮在庞贝港附近,所以立刻赶了过去。阿佳妮和图拉真努斯离开后,他与随从汇合,在火山吞噬身后一切的前一刻离开了庞贝,最后在十几公里外的波佐利停了下来,打算等待险情结束后再去往拿坡里湾,但道路被地震所断,大量幸存逃脱至此的灾民被阻,他临时组织人员疏通了道路,最后终于抵达巴亚,在灾民聚集的市政广场打听他们的消息。那个被阿佳妮踩过一脚的男人对她印象深刻,说之前确实看到过她和一个受伤的少年在一起,后来离开了。他猜测她应该是带着受伤的图拉真努斯到海军基地来求助,于是找了过来。   他简单地讲述了一遍大概经过,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样。说完后,朝她略微笑了笑,“你看,我都说了,没什么特别的。”   阿佳妮知道他只是不想过多渲染什么而已。他比自己走得更晚,可能会遇到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你为什么也来到这里?”片刻后,阿佳妮问。   “尤弗所斯告诉我,你去了庞贝。他说他相信你的话。我觉得我应该过来看看,所以就来了。阿佳妮……”   他迟疑了下,“我很抱歉我之前一直没有相信你的话,不让你过来。告诉我,这一切你到底怎么预料到的?”   阿佳妮同样在迟疑。   在犹太祭司尤弗所斯的面前,她可以完全卸下心防,把自己的秘密全部让他知晓。但是换成别的人,包括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她无法像面对尤弗所斯那样地对他袒露一切。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是我族人里的一位先知告诉我的。”   他注视着,没有说话。   阿佳妮暗暗吐出一口气,“我必须再次向你道谢……”   “我放下麦西亚的一切来到这里,并不是要获得你的感谢,你清楚这一点的。”他忽然朝她走近了一步。   他的气势立刻朝她压了过来。阿佳妮再次感到有点紧张,双手抓着栏杆,不动声色地想往侧旁挪一挪时,忽然一阵夜风,吹得一只翅膀上沾满雨露的小虫子无法正常飞行,没头没脑正好扑进了她的眼睛里,她哎了声,抬手去揉。   “怎么了?”   “好像有虫子飞进我的眼睛里。”   “你别动,让我瞧瞧……”   他立刻捉住她的手,带她回到房间的烛火前,凑过来帮她仔细地吹眼睛。   阿佳妮有点尴尬,只好僵立着不动。   两人身体再次靠得很紧。来自他身体上的热气轻而易举地钻过裹她身上的薄薄两层丝绸料子,熨着她刚从温泉浴里出来的凉玉一般的肌肤。   若有似无的暧昧气息开始无色无臭地弥漫开来。两个人的呼吸似乎都变得有点异常。   “好了,好了……”   仿佛过了很久,那只倒霉的小虫子才终于被吹掉了。   阿佳妮眨了眨眼睛,呼出一口气后,立刻扭头,推他那只还停在自己眼皮上的手,“谢谢你了。已经好了。我觉得我有点累了……”   汉尼拔的手指仿佛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的脸,但顺势却又落到了她的肩膀上,握住了,稍稍一个发力,阿佳妮就朝他扑了过去。   “你——”她一惊,不适地动了动肩膀。   “嘘,别说话——”   他紧紧抱住了她,毫无预兆地,低头开始用自己的唇试探般地吻触着她的额和额前的细碎短发。非常轻,非常温柔,就像在她额前落上了一只只微微振翅的蝴蝶。   “刚才你说你担心我……我很意外,但……”停顿了一下,他再次轻轻吻了下她,“我也很高兴……”最后,他用带了点强调般的语气说道。   “请你别这样——”   阿佳妮的脸早就变得又燥又热。她极力躲着他在不断碰触自己的嘴唇,声音也变得虚浮而不稳。   他果然便停了下来,低头只看着她。她以为他终于会放开她时,不想他又抬起手,用他略微糙硬的右手中指指节轻轻刮过她越来越烫的的脸颊,象是在逗弄她,暧昧又亲昵,他的眼睛里渐渐也浮现出一种愉快的神气。   “是,你刚才说你累了……”   他声音低哑地说了一句,打横抱起了她,送她躺到了床上,在她一声惊呼里,自己也压了上去,低头继续亲吻着她。   和刚才的那些轻柔触吻不同,现在他的亲吻变得热情、有力、丝毫不再掩饰他身体的意图,他的体温也迅速飙升,象烙铁般地烫着被他压在身下的那具女性娇躯。   阿佳妮起先一直在挣扎,但收效甚微。她的挣扎令他呼吸更加紊乱急促。很快他就脱她的衣物。被压在身下的轻薄丝绸禁不住他那只手的力道,被他一扯,就发出清脆的撕裂之声。   阿佳妮一个发力,终于推开了因为试图脱她衣服而变得分心的男人。一伺身上的压力减轻,她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赤脚跳下了床,低头匆匆掩好身上凌乱的衣服。   “我想你是误会了!抱歉我不该跟你到这里来的!”她嚷着说道。   她的脸还是有点红,呼吸声也依然急促,但盯着床上那个男人的眼神里却充满了戒备。   床上的男人仿佛被这突然变故给弄愣了。仰面躺在那里片刻后,他慢慢地坐了起来,皱着眉头看她,表情懊恼而费解。   “我以为你愿意的。那个小女孩没事,我刚才也向你道了歉。而且,你自己也说过,你非常担心我。”   “我想你误会了,”阿佳妮调整了下呼吸,再次说道,“当时那样的情况下,你救了我们,于情于理,我自然都希望你能平安脱险,担心你难道不是件非常正常的事吗?”   他愣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般的神色。   “你的意思是说,你和以前一样,还是不愿意留在我的身边做我的女人?你依然会寻找一切机会逃走?”   他说得这么直接。阿佳妮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对于未来,现在的她确实感到迷茫。此前一直被她视为目标的庞贝终于告一段落过后,现在,无论是认命地顺服于他,还是逃走,其实她都看不到什么前途。   这个男人应该是喜欢自己的,而且有着异乎寻常的占有欲,所以才会为了追回她不顾危险地这样出现在这里。但引发他如此强烈占有欲的,或许只是她之前表现出来的不顺从,如此而已吧。据说世间男人大多有这样的病态心理,越是成功、控制欲越强的男人,这种病态心理也就越强烈。   和从前两人近乎对立的简单关系不同,现在,经历过这样的生死劫,欠下他这么大的一个人情后,她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既没法继续保持象从前那样和他单一敌对的立场,也没法摆正自己从今而后该如何和他相处的心态。   现在就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他,其实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   令她感到迷茫的,是往后,她该何去何从。   她的踌躇令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他冷冷说道:“我知道你还有个未婚夫。但时过境迁,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完全没有权力拒绝我对你的任何要求?”   阿佳妮原本下意识紧紧抓着自己腰间丝带的手指慢慢地松了下来。   她吁了一口气,最后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表情看着他,轻声说道:“是,我知道。”   他站了起来,走到了她的面前,盯着她说道:“接受我的保护,当我的女人,顺服于我,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一而再地违逆于我?”   “以奴隶的身份吗?”她微微仰着脸,反问。   “如果释你奴隶的身份能让你感觉好点,我现在就可以。但是这有什么区别吗?或者,你是想从我这里谋取更多?”   他看着她,眼睛里渐渐流露出岩石般的冷意,“难道你要求完全平等的地位?甚至期望我娶你成为我的妻子,就像那个犹太女人曾经对提图斯要求过的那样?我必须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除了这一点,只要你肯跟着我,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阿佳妮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唇角忽然勾了勾,露出一个疏离而风情的浅笑。   “我真该为你的慷慨感到万分荣幸,不是吗?但是汉尼拔,你也听着,你不是罗马的王,即便有一天你的名字冠上了凯撒的称号,在我看来,奥古斯塔的头衔也远远没有你自以为的那么神圣。”     ☆、Chapter 29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震动了整个罗马城。半个月后,当高大威严的维苏威山终于安静下来,朝天敞开如同一张巨人大嘴的的火山口里只剩狂舞过后的淡淡余烟,当庞贝和附近的几个小城已经被厚达数米的厚厚火山灰和碎石流所埋葬,再也看不到半点昔日人们引以为荣的被视为神赐下的荣光与繁华时,在罗马的公民议场里、贸易堂里、神庙里,贫民区或者贵族居住的奥林比斯山的豪宅宴席上,几乎每一个地方,人们都在谈论着这件事,女人们披头散发出入各种神庙,祈求神明保佑——许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这场灾难是神明在表达他们对世人的怒怨,渐渐地,甚至有谣言开始在罗马的大街小巷散布,说这灾难的源头乃是罗马人的皇帝提图斯。他之前弄得人尽皆知的不检点私生活和败坏的品德并不足以让他匹配他现在坐的位子,奎林神在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不满和对人们的警戒。   与此同时,罗马皇帝提图斯在用他的实际行动为自己正名。   他带头并建议元老院的元老们和他一起身穿黑色丧服,用不剃须的方式来对死难者进行哀悼;他向供奉着各种神的神庙献祭,向每一个灾民发放10莫狄斯(60公斤)的小麦,这笔钱全部出自他的私人财产;他敦促元老院通过了一个提议,将所有灾后的无主财产归于全体灾民进行家园建设;在得到特使关于灾情的报告后,他甚至第一时间离开了罗马,来到朱里安军港附近的巴亚,在那里,他身穿普通人的衣服,徒步走遍聚集着灾民的广场,亲□□问他们,为他们发放食物,并许诺一定会尽快帮助他们重建家园。   皇帝的勤勉和亲民终于为他挽回了一些名声,但这依然不足以彻底压倒谣言。诽谤皇帝名誉的文字和图案刚从遍布罗马街巷的墙上被涂掉,第二天一早,通过昨夜被雇佣的乞丐和无业者的一双手,就又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里。   ————   阿佳妮继续在照顾着图拉真努斯。   巴亚的混乱局面已经好转。他们也离开军港,被安置到了距离巴亚不过几里远,建在一座美丽山岗上的宅邸里。   他的伤在渐渐好起来。而且据说,他的母亲赛尔薇娅已经知道了他的消息,现在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阿佳妮和他提及这件事。见他的反应冷淡,只低头旋玩着一枚戴他手指上的仿佛印有家族标徽图案的戒指,于是识相地闭上了嘴。   “你肚子饿了吗?想吃什么?”   她改口问道。   对着这个在读书和沉默里度过大部分养伤时间,剩下时间里发发少爷脾气的少年,阿佳妮尽心尽力,没半点脾气。只想好好伺候他,让他尽量感到舒心,然后尽早恢复健康。   他就像是她的债。他的腿一天不能好好地走路,她就一天没法安心下来。   “扶我去外面。”图拉真努斯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罗马贵族的这种度假式别墅里,有依据季节而建的夏室和冬室。这间夏室很凉爽,出去的露台,可以俯瞰远处的海岸和港湾景色。   一个新来的女奴立刻走过来,伸手去扶他,阿佳妮看到,想出声阻止她,但已经迟了,女奴碰到了他胳膊的一只手被图拉真努斯飞快地拍开,就像她第一次碰他时那样,“啪”地一声,女奴有点不知所措,慌忙缩回手,惊惶地看着阿佳妮。   阿佳妮翻了个白眼,让女奴先下去,自己过去,伸手给他。   图拉真努斯抓住她胳膊,拄着拐一语不发地站起来,在阿佳妮的搀扶下,来到了露台上。   阿佳妮陪着他吹了一会儿的风。   大部分的时间,阿佳妮其实也不大能摸得准他沉默时到底在想什么。所以这会儿他不说话,她也就不吭声。等他开口,她再陪他聊天。   视线里飞来一只类似于鹞鹰的鸟。图拉真努斯仰头看着,等它飞过头顶,消失在远处的天空里后,忽然扭头看向阿佳妮,没头没脑地问道:“你还记得我之前答应过你的事吗?”   阿佳妮对上他那双在自然光线下显得更加碧绿的眼眸,愣了一下,忽然想了起来。   “你是说……让我恢复自由的事?”   少年扭了扭嘴角,漫不经心般地嗯哼了一声,微微眯了眯眼眸,视线随即盯在她的脸上。   “我想知道,你到底需不需要我帮你?”他在说出“到底”这个副词的时候,咬字异常得重。   阿佳妮踌躇了几秒后,决定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   “如果可以,我自然愿意,并且会非常感谢你,但是,”她停顿了一下,“我恐怕他不会放我的。”   “到底是他不会放你,还是你自己不想离开他?”图拉真努斯的语调忽然拔高,带了点细细的尖刻味道。   “没有人不愿意得到自由。”阿佳妮说道。   图拉真努斯看着阿佳妮,神情显得有点奇怪。   阿佳妮被他看得有点发毛,摸了摸自己的脸,“你看我干什么?”   “未必吧。”图拉着努斯耸了耸肩,“那天晚上,就是下雨的那个晚上,他一来,你不就很高兴地跟他走了吗?第二天早上他才送你回来。你以为我不知道?”   阿佳妮吓了一跳,瞪着他,“你居然装睡?”   图拉着努斯哼了声,“我不装睡,你也就不睡。我是为了你好。”   “好吧,好吧,”阿佳妮点头,“你既然醒着,应该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他是特意来看你的。然后你也知道,我很多天没洗澡了,就去了他带我去的地方洗了个澡!”   “就这样?”他哼了声。   “否则呢?”   “你在撒谎,你的脸红了。你们后来还睡觉了,是吧?”   他问完,一双眼睛盯着她,那种尖刻的神气更加明显了。   “没有!”阿佳妮忍着拧他耳朵的冲动,压低声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脸红是被你气出来的!”   他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也很正常。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要是你乐意就这么跟着他,往后继续和他睡觉,我也就不用向他开口要你了,省得多出来一桩事。”   “你给我听着,我跟他根本就没这回事!我对着你们的神发誓。”阿佳妮的脸真被他气得通红了,“事实是我们后来有点不愉快,他走了,我自己睡了一觉,天亮回来。就这样。”   “不愉快?”他狐疑地看了一眼他,“是你不肯和他睡觉,他生气了?”   “够了!我拒绝再和你谈论这个话题!”阿佳妮差点没吐血,“还有,你还没成年是吧?别在我跟前用这种语气说话!”   他耸了耸肩,不再说话了。半晌,勾了勾嘴角。   “好吧,我姑且相信你的话吧。那么也就是说,你是愿意跟我走的了?”   “不是跟你走,是他如果愿意把我交给你,你再放我自由,”阿佳妮纠正他,“但坦白说,我对这件事并不抱什么大的期望。如果令你感到为难,就当没这回事吧。”   “你没问题就行。”   他摸了摸自己光洁还没有半点髭须痕迹的下巴,显得信心满满,“当然了,送掉像你这样的一个女奴,男人应该都不大乐意。但他会答应我的。他以前欠我父亲一个很大的人情。”   阿佳妮不作声。   “好了,扶我进去吧,”图拉真努斯扔掉拐杖,把胳膊搭到她肩膀上,“现在我肚子饿了,要吃东西了。”   他全架在阿佳妮肩上走路时,份量还是挺沉的。两人慢慢往里去的时候,刚才那个女奴匆匆进来,弯腰说道:“阿佳妮,凯撒的随扈官来了,让你跟他去见凯撒。”   阿佳妮和图拉真努斯对望了一眼,有点迷惑。   “有说是什么事吗?”   “没有说。但他现在在等您。”   阿佳妮把图拉真努斯扶进房间,整理了下仪容,匆匆走了出去。   ☆、Chapter 30   巴亚的市长大人已经回城。为了弥补之前弃民而去的不恰当举止给自己造成的声望上的亏欠,现在不但追随皇帝的步伐出钱出力,而且将自己的一栋大宅提供给罗马皇帝,作为他在此的临时落脚之地。   阿佳妮跟着随扈官穿过阔大的庭院,经过几尊被毁损的还来不及修复的的精美雕像,最后来到一扇走廊尽头的门前。门前的拱顶和墙壁上,用华丽的颜料和色彩描绘着森林女神、牧神和小精灵在林中跳舞宴饮的画面。   罗马皇帝提图斯就在这扇门的里面。   这是阿佳妮第二次见到他。当然,和上一次在罗马大竞技场里的情况不同,这一次,他的边上只有一个阿佳妮没见过的人,连卫兵和奴隶也全部被清了出去。那个人四五十岁,身穿白色的托伽袍,看起来象是元老院里的某位元老。   阿佳妮朝提图斯行了个礼,跟着朝边上的那个元老欠了欠身,转过脸对着对面的罗马皇帝。   这位被后世戏称为“赈灾队长”的罗马皇帝,此刻托腮坐在一张椅子上。和他上一次留给阿佳妮的印象相比,现在他的神情显得有点憔悴,仿佛睡眠不足的样子,但一双眼睛依然十分有神,阿佳妮进来后,他就一直看着她,仿佛若有所思。   如果一切都照历史来,那么此刻坐她对面的这个中年男人,再过不了两年,就会因为生病而死去。   对于这位罗马皇帝的英年早逝,后世比较普遍的一个看法,是认为他上位后的短短两年时间里,罗马就接二连三地发生火山、大火和瘟疫,这位皇帝在任上几乎没干别的事,一直忙着赈灾,也是因此导致健康出现严重问题,最后英年早逝。   但老实说,阿佳妮现在有点无法想象此刻坐自己对面的这个中年男人会在不久的将来因为健康问题而死去。他的个头不高,身体看起来敦实而强壮,并且,和汉尼拔一样,在成为罗马的元首前,他能征善战,是军团的指挥官。当然了,人的命运没有定数,施加在庞大罗马帝国皇帝身上的压力,也不是象她这种层次的小人物能体会的。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提图斯端详着阿佳妮,边上另个元老也盯着她,表情有点凝重。   阿佳妮一时有点迷惑。不知道他们叫自己过来干什么。但并没有开口,依旧沉默地站着不动。既然他们叫她来的,自然会让她明白到底所为何事。   提图斯忽然击掌。一个人应声,从侧旁的一扇门里走了出来。   “就是她,就是她——”   对方看到阿佳妮,立刻瞪大眼睛,指着她低声嚷了起来。   阿佳妮也认了出来。这就是当日被她和图拉真努斯挟着来到市政广场向庞贝市民发布预言,随后逃走了的那个图拉门祭司。   “好的。你可以下去了。”提图斯对祭司说道。   阿佳妮这些天都在山上的那间别墅里,对外头情况并不怎么清楚,更不知道罗马现在的状况,所以在这里忽然看到图拉门祭司现身,难免惊讶,更加不解他们的意图。   “我听说,是你找到了他,让他向人民发布维苏威火山就要爆发的消息?”   祭司离开后,提图斯饶有兴趣地问阿佳妮。   “是的。”阿佳妮迟疑了下,点头承认。   “你是怎么知道的?”提图斯目光微微一闪。   “我的族人里,有一位能预知未来的先知,是他告诉我的。”   “他现在人呢?”   “已经去世了。”她语调平稳地回答。   提图斯看向那个元老,“内尔瓦,你怎么看她说的话?你相信吗?”   名叫内尔瓦的元老说道:“他们说对了这件事。不管真的是先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个预言确实应验了。”   提图斯略微点了点头,看向阿佳妮,“你做了件对罗马有帮助的事。现在的报告是,庞贝和附近的几个地方,死于这次灾难的人数加起来大约有三千。为这些死者向冥神祈祷。如果不是你的预言,必定会有更多的人丧生于这场灾难。所以你有权力得到奖赏。现在告诉我,你想得到什么奖赏?只要在合理的范围内,我会予以批准。”   阿佳妮很意外。难道这就是特意把自己叫过来的原因?总觉得透着点奇怪。   她想了下,“不知道请求释放一个人,让他得到自由,这是否是在合理范围内的要求?”   提图斯显得有点踌躇。   “这个……你是想为自己求得自由?你是汉尼拔的奴隶。我虽然是罗马人的元首,但也不能直接命令他释你自由,这与罗马法律相悖。不过你既然开口了,我倒可以帮你问问他的意思……”   “不是为我自己,”阿佳妮说道,“我有一个弟弟,名叫盖亚,如果他还没死,现在应该还在罗马的斗兽场里为奴。我希望你们能释放他,让他获得自由。”   提图斯露出略微惊讶的表情,“这个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人,只要不再继续和罗马作对,罗马就不会将其视为敌人。你的要求得到准许了。”   阿佳妮向他道谢。   “很好,”提图斯说道,“那么就让内尔瓦告诉你为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原因吧。”   果然另有原因。   阿佳妮略微凝神,看向那个元老。   内尔瓦注视着阿佳妮,说道:“因为这场意外的灾难,罗马现在出现了一些对人民的元首非常不利的谣言。这些谣言来自于敌对者。罗马需要你从现在开始忘记这件事。一切从图拉门祭司得到了来自神的预言开始。你能保证做到这一点吗?”   阿佳妮明白了,说道:“我保证。对着神王发誓,这一切和我没什么关系。”   “很好。那么你下去吧。”   阿佳妮朝罗马皇帝行礼后,转身离去。   ————   “为什么不杀了她,这样更简单。她只是一个奴隶。”   阿佳妮离开后,内尔瓦说道。   提图斯摇了摇头,“我也想过。但汉尼拔不答应。而且,”他说道,“当时和她同行的,还有图拉真家族的儿子。”   内尔瓦沉默了下,“希望他是个聪明人。”   “汉尼拔向我保证过,他足够聪明。我一向相信他的判断力,”提图斯微微一笑,“那么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我的朋友,我希望正流传于罗马大街小巷的那些让我感到十分困扰的谣言很快就能消失。”   ————   如果要评选在这次灾难中最幸运的一个人,当弗拉门祭司莫属。   他的声望在灾后迅速蹿升,甚至很快就传到了罗马。许多人因为他的神奇预言才得以幸运逃生。这个原本默默无闻的来自庞贝一座小神庙里的祭司,他的声望很快就被传得人尽皆知,破格进入神王祭司座下的大祭司团,成为宗教界最耀眼的一颗新星。在一次为天灾宰牲占卜的大型宗教活动中,这位宗教界明星接收到来自神明的启示,宣称一切的灾难和痛苦来源于罗马人对神明的日益不敬,人们应当变得更加虔诚,因为神明要倚仗人的崇拜和祈祷才得以存在。罗马举行了为期七天的盛大神庙活动。活动结束后,原本流传于坊间的对于元首提图斯的攻击也烟消云散。   ————   图拉真努斯的母亲,出身于西班牙贵族家族的赛尔薇娅终于来到了巴亚。她三十多岁,风姿绰约,有着一双碧眼,图拉真努斯的外貌应该遗传了她不少。至于她身上处处流露出的那种高傲贵族做派,阿佳妮完全可以做到熟视无睹。看得出来,她确实很爱自己的儿子,甚至有点想讨好他的意思。在她到来后,阿佳妮就有意识地减少出现在她面前的机会,图拉真努斯的伤也已经差不多好了,不再像先前那样,需要她日夜在旁服侍。   庞贝总督的夫人黛西玛也来到了巴亚,两个女人的友谊迅速升温,结成了一对好朋友。   庞贝总督昆杜斯一直没有现身,最大的可能已经葬身鱼腹。但因为还没找到他的尸体,也没有认定他死亡的宣告出炉,所以总督夫人黛西玛还不是一个忧伤的寡妇,依然可以打扮得美艳动人,穿着华丽的衣裙出入各种场合。   赛尔薇娅抵达巴亚数天后,听到汉尼拔很快就要离开此地回麦西亚省的消息,于是邀请他过来吃一顿晚餐,以此表达他对自己儿子之前所有帮助的感谢之意。   汉尼拔如约前来,在通往餐室的走廊上,恰好和阿佳妮迎头碰到。   这是上次那个雨夜过后,阿佳妮和他的再次碰面。他显得很沉默。阿佳妮让到侧旁,低头给他让路,他的脚步停了一下,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时,赛尔薇娅听到下人的回报,从里面迎了出来。   “我最亲爱的朋友,看到你能来,我感到万分的高兴。”   赛尔薇娅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亲热地过来迎接。   汉尼拔撇下阿佳妮,从她边上走了过去。   ☆、Chapter 31   精美菜肴一道道地端上。餐榻上的赛尔薇娅显得心情很好,再三感谢汉尼拔对自己儿子之前的所有帮助。   汉尼拔笑道:“他非常出色,元首提图斯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应他的要求,答应等到他成年,让他加入上日耳曼军区的普利米哥尼亚二十二军团,这是他自己的心愿。”   赛尔薇娅看了眼对面的儿子,露出担忧之色:“普利米哥尼亚二十二军团?我听说那里到处是和罗马对抗的野蛮人……那些驻扎在东方的军团,是不是更好一点?”   “您的担忧有道理,”汉尼拔说道,“提图斯的建议是让他去埃及或者阿非利加军区。但是他拒绝了。这是他自己的要求。元首对此十分赞赏,他也不能阻挡任何一个想要报效罗马的贵族子弟的决心。”   “但是……”赛尔薇娅显得还是很犹疑。   “您放心,”汉尼拔微微笑道,“二十二军团将军与我关系不错,他过去后,会受到完善的训练。而且在我看来,对于出身贵族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历练也是必要的。您的儿子很出色,以后一定会比他的父亲更加出色。”   “妈妈,我希望你不要干涉我的决定。这是我的意愿,谁也无法阻挡。”一直没吭声的图拉真努斯忽然说道。   赛尔薇娅看着自己的儿子,“好吧,好吧,既然你这么决定了。为什么之前我一直没听你提到过你有任何这样的想法?我发誓我真是越来越弄不明白你了。小时候你是那么听话……”   “您别说了!”图拉真努斯扭过了脸。   赛尔薇娅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脸上重新露出微笑,“对了,我看中了科尔乌斯家族的一个女孩,她十分漂亮,就像一朵带着晨露的鲜花,她和你十分相配。她的家族也足以与图拉真家族匹配。我们回去后,就把这门婚事定下来……”   “不。我拒绝你的这个安排。”图拉真努斯说道,“等我成为一家之主,我自己会决定我的婚姻。”   “你看看,他都在说些什么?”赛尔薇娅不满地转向汉尼拔寻求支持,“这个孩子整天看书,我认为这样对他不好。他已经快成年了,却对女人没半点兴趣,对我安排给他的女奴看都不看一眼,甚至不让她们碰一下他的手。这样非常不好,我很担心。我想你也没见过到了他这年龄还没有过女人的罗马贵族子弟吧?”   “妈妈!你为什么说这些?”   图拉真努斯显得有点气恼。   “别打断我!我是为了你好!在你没有成为一家之主前,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况且汉尼拔也不是外人!”   赛尔薇娅大声呵斥。   汉尼拔看了眼神色僵硬的少年,为难地摸了摸下巴,“这个……”   “我想起来了!”   赛尔薇娅忽然眼睛一亮,在汉尼拔和图拉真努斯看向她的时候,招手示意一个女奴过来,附耳过去吩咐了一声。   女奴出去,找到了阿佳妮,说赛尔薇娅让她到餐室里去。   阿佳妮莫名其妙。   她虽然也是奴隶的身份,但因为汉尼拔的关系,和这间别墅里的其余奴隶们还是有点区别的。象这种场合,她也无需站在边上伺候。只是不知道,图拉真努斯的母亲这会儿叫自己过去,到底是想干什么。   她来到了餐室。赛尔薇娅、图拉真努斯和汉尼拔各自卧坐在三角摆放的三张餐榻上,三个人都在看着她,气氛显得有点怪异。尤其是赛尔薇娅,她从餐榻上坐起来,打量着她的那种目光,让她感到浑身不舒服——   “就是她了!”赛尔薇娅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她很干净,而且我的儿子也愿意让她靠近,这一点很重要。就让她服侍我的儿子,让他真正成人,你觉得怎么样?”   她再次征询汉尼拔的意见。   “哦是的,我知道她是你的女奴,所以你能把她转给我吗?什么样的价钱都行。”   汉尼拔的神情变得有点僵硬,图拉真努斯的一张脸涨得血红,飞快看了眼愣在原地的阿佳妮,猛地站了起来,冲着赛尔薇娅大声嚷道:“够了,妈妈,其实你完全不必来这里的。你让我太丢脸了!”   连放在一边的拐杖都没拿,他转身拂袖而去。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赛尔薇娅回过神,冲着离去的儿子背影不可置信般地大声嚷道,“我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这么对我?当着这些奴隶们的面?”   阿佳妮终于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罗马贵族的眼里,象她这样的奴隶是没有半点人权的。估计在这位祖先被罗马人征服的西班牙贵族女人眼里,她挑中自己还是对自己的莫大抬举吧?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汉尼拔。   他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她看向他时,他正好也看过来。   四目相对。他的眉头微微拧了拧,朝她挥了挥手,“你下去吧。”口气不是很好。   阿佳妮垂下眼眸,转身离开了餐室。   “赛尔薇娅,感谢你邀请我来吃这顿晚餐,我很愉快,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他吻了吻赛尔薇娅的手背,转身离开。   ————   “汉尼拔,我们能谈谈吧?”   汉尼拔跨上马背,要离开这所房子时,图拉真努斯独自拄着拐杖出来,叫住了他。   汉尼拔下马,把缰绳交给边上正打着火杖的随扈,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近旁的一处空地上,汉尼拔示意他坐下,图拉真努斯摇了摇头,“我可以站着的。”   “好吧,那么说吧,想和我谈什么?”汉尼拔注视着面前的少年。   “我为刚才我母亲的无礼感到非常抱歉。”   “我们应该感到骄傲,这是我们罗马女人的光荣传统。”汉尼拔微微笑道。   图拉真努斯耸了耸肩,“我很高兴听到你不介意。我来找您,是想求您一件事。如果您能答应,我将十分感激。”   “什么事?”   汉尼拔的神色变得微微凝重。   “我想向您要阿佳妮。”   在汉尼拔开口前,他接着飞快说道,“但是不是为了我母亲那样的目的。我……”   他踌躇了下,终于仿佛鼓足勇气,对上了汉尼拔在夜色里显得有点捉摸不定的一双眼睛,“我承认,我确实喜欢她。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女人。我希望她能过得更好。”   “你想娶她?”   沉默了片刻后,汉尼拔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点克制的味道,“你要清楚,你是罗马的贵族后裔,娶她这样身份的女人,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是的我知道,”少年说道,“如果有一天,当我强大到不需要婚姻给我带来的好处时,我再去考虑这件事。”图拉真努斯说道,“现在我还没想得那么远。现在我只想让她过得更好点。”   汉尼拔觉得他一定是疯了,或者刚才宴席上喝下去的那些酒,让他变得反常。他现在居然和面前这个还没有完全成年的少年较上了劲。   “你觉得我对她不够好吗?”他的语气有点阴沉。   “作为主人,你已经很好了。但你永远不会给予她平等的对待,更不会娶她,我没猜错吧?”少年的神情很平静,“我认为她是一个不一样的人,她配得上平等的对待。”   汉尼拔忽然说不出话了。   他很早就认识面前的这个少年,在他还是个不到他膝盖高的孩童的时候。他也知道这个脾气有点孤僻的少年非常聪明,对许多事情有着他自己独特的见解。但现在,当这种近乎一针见血的犀利言辞从他的嘴里用这种郑重语调说出来时,汉尼拔终于觉得,自己从前一直把他当孩子看待,是一种错误。   “我知道我的这个请求非常不恰当,但还是希望你能应允,”图拉真努斯说道,“我非常尊敬您,不仅仅因为您是我父亲的朋友,您更是全罗马最优秀的男人之一。您还救了我。虽然我知道我现在说我以后会回报你这样的话听起来很可笑,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所以哪怕您会嘲笑我,我也要说出来。”   沉默片刻后,汉尼拔忽然转身离去。   “您还没回复我。”图拉真努斯追上去。   汉尼拔停下脚步,转过头。   “我会考虑你的请求的,少年人。”   ————   晚餐时的那一幕尴尬让阿佳妮有点心神不宁。但随后图拉真努斯告诉她,他已经向汉尼拔提出请求。如果汉尼拔同意的话,他会立刻释她自由,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和那个小女孩马妮亚一起到西班牙。在那里,她们可以住到受保护的图拉真家族自领地里,过着平静安全的生活。   这个构想对于阿佳妮来说,真的非常完美,完美得甚至有点让人不敢相信。很快,她的这个想法就被证明是有道理的。   在经过几天略微忐忑的等待过后,这一天,她被接到了上次见过罗马皇帝提图斯的那座宅邸里。   提图斯今天要回罗马,汉尼拔明天也将动身去往麦西亚。   阿佳妮被带到一个房间里,等了很久,终于听到走廊上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她感到一阵紧张,手心忽然捏出了层汗,立刻站了起来,看着门口的方向。   ☆、Chapter 32   门被推开,汉尼拔进来了,朝正看着他的阿佳妮略微点了点头,仿佛示意她稍等,随后走到一张桌子后坐下,用鹅毛笔蘸着墨水在一张纸莎草上写信,写完信,他把信纸卷起来,放进一个圆形的竹筒里,往封口浇淋用火烧融的油蜡,再往油蜡上盖印鉴,最后叫了随扈进来,吩咐把信送出去。   他忙碌着的时候,阿佳妮就在边上默默等着。终于等到那个随扈出去了,房间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一个依旧坐在桌子后,一个依旧站着,他们的中间,隔着一道从窗户照射进来的长长斜阳。斜阳象一把透明的泛着黄色晕光的刀,把空间分割为二,泾渭分明。   他就这样一直看着她,一只手搁在桌上,把玩着刚才用来写字的那只鹅毛笔。不说话。   气氛于是更加压抑。   “听说凯撒今天走了?您明天也要离开这里,是吗?”   阿佳妮先开口了,打破这让她感觉有点难捱的沉寂。   “是的,”他动了动身体,“我出来得够久,必须要尽快回去了。容我问一声,你还打算跟我一道回去吗?“   他问完这句话,目光就落在她的脸上,带着审度般的神色。   阿佳妮想了下,决定不和他绕弯子了。抬起此前一直盯着自己脚前地面的视线,对上了他的目光,慢慢地说道:“老实说,这并不取决于我。图拉真努斯告诉我,他已经和你谈过了那件事。现在……”   她顿了一顿,语气更加平静:“如果你同意,我随后可能会跟他去西班牙。如果你拒绝,作为你的奴隶,我想我也没有权力不跟你回麦西亚。”   刚才写信的时候,他一半的注意力情不自禁地其实都停留在默默立于自己边上的这个女人身上。对于自己的这个问题,他设想过她可能会有的反应。但没想到,最后她竟会这么直接地回答自己。   她的平静和坦然让汉尼拔感到惊讶,心里更是滋生出了一种挫败感,以及,另一种连他自己也不大确定的到底是什么的情绪,总之,让人感到非常不快。   他把那只鹅毛笔端端正正地插了回去,面无表情地问:“是你让他到我面前提这个要求的吗?”   “不是。他先提的,但我确实没反对。”   “你希望我答应他吗?”   “这取决于你……”   “不要跟我谈我怎么样,说你自己的想法!真实的!”   “是的,我希望你能答应。”   他盯着她,目光有点阴沉。   “你爱上他了?”   “没有。”   “你认为他比我能更好地保护你?”   “没有。”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跟他走?”   “他答应放我自由,我相信他。并且最重要的一点,他不会强迫我做不想做的事。”   “听起来很不错!”   汉尼拔忽然站了起来,身影穿过投射在地上的那道斜阳,大步走到她的面前。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能不能把你看成一个心机深沉的女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你在诱惑一个还不知道女人到底是什么的少年人做出以后可能会影响他一生的错误决定?”   阿佳妮抬眼,“我不反对你这么认为。但我觉得他已经有足够的心智去判定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事。并且,我觉得你其实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你不愿承认而已。”   “女人!”   他忽然低声咆哮了一句,抬手抓住她的肩膀,猛地把她带向他。力道很大,抓得她感觉自己骨头仿佛都要碎了一般。   因为疼痛,阿佳妮的脸色微微有点发白,但没有挣扎,任由他抓着自己肩膀,仰脸和他对视。   他的脸色非常难看,眼眸里甚至仿佛跳跃着时刻就能溅出的噼啪火星。   “我最后问你一句,你真的做出你的决定了?图拉真努斯或许能让你感到高兴,但他还远远没到强大到能够保护你的地步。我告诉你,即便到了西班牙,即便你成了被释的奴隶,你也可能面临各种意外,未必能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没人能看到明天会发生什么。福,我运;祸,我命。”   汉尼拔额角的一根青筋微微跳动。他看着她带着沉静、漠然表情的一张脸庞,那种挫败感变得更加强烈。原本因为愤怒而灼热的呼吸终于渐渐地冷淡,攫住她肩膀的那只手的力道也慢慢在变小。   “你很聪明,知道怎么去对付不同的男人,我也不至于会为一个女人而拒绝图拉真努斯的请求。如你所愿吧,我把你送给他,作为对你这段时间以来为拯救罗马人所付出的努力的回报。”   最后他冷冷说道,忽然松开手,推开了她。   ————   数日之后,阿佳妮带着马妮亚跟随赛尔薇娅和图拉真努斯的车队踏上了去往西班牙的旅程。   按照计划,他们先往北,抵达山南高卢的海港后,坐船走完剩下的路程。   赛尔薇娅知道了图拉真努斯的决定。对于阿佳妮和马妮亚是以被释自由人的身份去往西班牙的这件事,她感到既不解,又不满。直到图拉真努斯称阿佳妮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把在海上遭遇了海盗的经过给她讲了一遍,赛尔薇娅这才终于勉强停止抱怨,虽然看到阿佳妮的态度依然不好,但总算不像一开始那样那么外露了。   马妮亚是个乖巧而听话的女孩。上路没几天,就对阿佳妮非常亲近。她向阿佳妮问及自己父母的时候,阿佳妮犹豫许久,最后决定告诉她真话——这个世界很残酷,她也不可能保护她一辈子,让她知道真相,学着成长,对她来说未必就是坏事——让阿佳妮感到意外的是,马妮亚得知父母都已经死去的消息,哽咽着哭泣过后,告诉她,她其实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我会记住我的爸爸和妈妈,我也会好好生活下去。毕竟,我是这么幸运的一个人,不是吗?”   最后,她对阿佳妮这样说道。   阿佳妮抱了抱她。   马妮亚的话,何尝又不是阿佳妮想对自己说的?   和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相比,她们已经是幸运的了。   ————   他们一行人是在十月初离开罗马的。大约十天后,随扈保护着的车队接近了意大利本土的北端。   越往北,距离罗马的繁荣和文明也就越远,不止住宿条件令赛尔薇娅不满,昨天甚至遇到过一伙流贼的袭击。幸好随扈人数众多,流贼很快就跑了。   这个意外让全队人的精神都有点紧绷,次日加紧赶路,想尽快抵达港口。   这天晚上,车队在距离山南高卢港口不过一天路程的一个小镇上过夜。镇上只有一家肮脏的旅店。阿佳妮、马妮亚和赛尔薇娅带出来的两个女奴挤在一个小房间里。   入夜,大部分人因为负担不起照明费用,除了几个房间,整座旅店便都陷入了漆黑。   阿佳妮和马妮亚睡一起,快要睡着时,赛尔薇娅手托蜡烛进来,让从睡梦中惊醒的女奴和马妮亚出去。   阿佳妮知道她有话要和自己说,于是坐了起来。   “你不能跟我们一道去西班牙。”赛尔薇娅开口就这么说道。   阿佳妮没有立刻回答,但也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   “听着,我非常不喜欢你。虽然你在海上帮助了我的儿子,但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完全恢复健康,全是因为你的缘故。我不会允许我的儿子再和你走得这么接近。你只是一个奴隶,你会带坏我的儿子。如果你还有自知之明,你就应该尽快离开。”赛尔薇娅压低声说道,表情厌恶。   “如果我不听你的话呢?”阿佳妮站了起来,微笑道,“你会派人对我下手,杀了我,然后把我的尸体神不知鬼不觉地丢到下水道里?”   “等你有一天也成了母亲,你就会明白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所有苦心和期望了。为了保护孩子,使用什么手段都是合情合理的。”赛尔薇娅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阴冷。   阿佳妮凝视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没有说话。   “怎么,你不想走,难道你想去向我的儿子告密?”   “不,不,夫人,你误会了。”阿佳妮笑了笑,“事实上,我一直在等着你来找我。你不来的话,反而奇怪了。”   “那么你是愿意听从我的话,离开我儿子了?”   “我从没有想过依附你的儿子,”阿佳妮说道,“我本来就想离开的。但在我走之前,作为交换条件,我需要你发誓,你要收留马妮亚。没指望她能过得多好,但至少要让她有个落脚的地方。她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   “就这样?”赛尔薇娅愣了一愣,显得有点不信。   “是的。就这样。”阿佳妮说道,“我虽然不是母亲,但我能理解一个母亲的想法。我无意让你为难。”   “你打算去哪里?”   “希腊。”   阿佳妮确实有去希腊的打算。这是数月前她离开黑石堡时,尤弗所斯给她的建议。他说如果她还能活着,不愿意回到黑石堡,或者无法回到她自己的族人那里,她可以去希腊投奔他昔日的一位挚友。对方是一位教师,只要提他的名字,他一定会收留她。   赛尔薇娅注视她片刻后,说道:“好。我以佩拉家族祖先的荣誉和子孙后代的福祉起誓,只要你走,我会收容那个女孩,绝不让她流离失所。”   “很好,那么我们达成一致……”   “来强盗了!来强盗了!防备——”   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嘈声,有人发出一声仿若临死前的凄厉喊叫声,这声音打破了夜的沉寂,瞬间传到了阿佳妮的耳朵里。   ☆、Chapter 33   赛尔薇娅冲过去一把推开窗子。   关着牲畜的马棚已经起火,外面涌进来几十个人,火光照亮他们手上的刀斧。一个从睡梦中被惊醒的随扈拿着刀衣衫不整地匆匆跑了出来,迎头就被一把斧头砍倒在了血泊里。   “快去保护图拉真——”   看见随扈长匆匆往这边跑过来的时候,赛尔薇娅探身出去,厉声大叫。   图拉真努斯的房间在后头。随扈长听到女主人的吼声,转身往后冲去。   就在这时,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在赛尔薇娅的尖叫声中,有人打着火杖冲了进来。阿佳妮握紧随身带着的匕首准备抵抗时,火杖照出一张她认识的脸庞,竟然是她的弟弟——   “盖亚!”   她惊讶地大叫了一声。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在这里看到他。   “跟我走!”   盖亚没理会还在尖叫的赛尔薇娅,上前一把拉住阿佳妮,带着她往外去。   阿佳妮被盖亚身不由己地拽着往外跑时,看见那些人正在与图拉真家族的扈从们在厮杀,双方互有死伤。因为寡不敌众,扈从的一方渐渐陷入了困境。   “停下来,让他们停下来!”阿佳妮喊道,“这些人不是敌人!”   “杀死全部男人,这是披索的命令。别为和你同住的女人担心,她们会被留下命的。”   盖亚强行拖着阿佳妮来到一匹马前,骑上去要将她拽上来。阿佳妮扭头,看见图拉真家族的扈从大多已经倒地,剩下的几个也都受伤。有人开始往里面杀去,连同住宿的客人在内,看到男人就砍,一路血泊,惨叫声此起彼伏。   她一把甩开盖亚抓住自己的手,往图拉真住的后院冲了过去。   后院的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体,随扈长和两个扈从正在与企图冲进去的袭击者进行殊死搏斗。图拉真努斯站在门口,身后是瑟缩着蹲在地上马妮亚。   一个人杀死了与自己搏斗的随扈,朝图拉真努斯冲了过去,举刀要朝他砍去时,阿佳妮赶到,从后把他一脚踹开。   “快跟我走!”   阿佳妮抓住图拉真努斯的手,带着他和马妮亚往外跑去。   “他们是你们的人?”   他的腿还没完全好,费力地被阿佳妮拽着往外去时,并没露出多大的惊慌表情,甚至这样问了一句。   “是的,我很抱歉。这是个意外。”   这时候,盖亚追了过来,看到这一幕时,露出惊讶气恼的神色,在他开口质问前,阿佳妮飞快说道:“听着,如果你当我是你姐姐,那就让他俩走,什么都别问!”   盖亚看了图拉真努斯一眼,还在踌躇着的时候,阿佳妮一把推开他,把马妮亚抱上了马背,将缰绳塞到了图拉真努斯的手上。   “你母亲不会有事的,我会保护她的。你快带马妮亚走。”她低声说道。   近旁有人上来想要阻拦,盖亚忽然喝道:“让他走!”   男人们对视一眼,迟疑着,最后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图拉真努斯爬上了马背,扭头看一眼已经陷入火海的旅店,最后再看了一眼阿佳妮,朝前冲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   图拉真家族的随扈全部被杀死,赛尔薇娅和她的两个女奴被俘。趁着夜色,一队人进入了几十里外的一座茂林山中,停在了一处临时的落脚点。   从盖亚的口中,阿佳妮得知数日前路上遇到的那伙流贼,其实就是他们派去打探情况的先遣。   “不久之前,我们终于得知你的消息,于是一路跟踪下来,最后决定趁你被他们带上船之前动手。昨晚距离你们住的地方不远,就有一支罗马人的百夫长军队,披索带人去突袭他们,我负责救你。所幸一切顺利。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我们以后要去哪里?”阿佳妮问道。   “我们只剩两百不到的族人了,大多还是女人和孩子,别说和罗马人对抗,就算防御别的部族袭击,恐怕也很难,”盖亚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低沉,“所以现在并入了披索的部族。等与他汇合后,我们就动身去往莱茵北的斯韦布一带,罗马人还打不到那里去。族人们都在那里,等着你的归来。”   阿佳妮默然。   不管她愿不愿意,事实上,她继承了原本的那位黑森林公主的一切,包括她卡狄人身份的这一点。现在自己的弟弟既然再次找到了她,她没有理由拒绝回到他们的身边。   “你怎么了,我觉得你和以前好像不大一样,”盖亚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情绪,“我以为你见到我应该也很高兴的。你应该也恨罗马人,但你刚才要我放走那个人?”   阿佳妮深呼一口气,朝他笑了笑,“见到你没事,我很高兴,真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我以为你现在还在罗马的斗兽场。”   这个疑问确实令她感到有点困扰。就算提图斯一回到罗马就履行他的诺言,盖亚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跑到这里。而且听他刚才的口气,他之前似乎一直和披索在一起。   难道是披索救了他?   “哦,说起这个,只能归于运气不错,”盖亚解释道,“我到了斗兽场不久,就被一个人买走,那个人声称看中我,要送我去角斗士学校接受训练,但在路上,他喝醉了酒,我逃走了,就这样。”   阿佳妮对于他这段传奇式的经历感到有点匪夷所思,不过弟弟能够安全无虞,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笑了笑,正想再多打听一些关于自己“未婚夫”的事,听见近旁传来被捆住手的赛尔薇娅的诅咒声。   “盖亚,能不能把她们也放了?”阿佳妮说道,“我和她们一路过来,关系还算不错。”   “不行。”盖亚想都没想,立刻拒绝,“放走那个少年已经违背了披索的意愿,现在跟在我们后头的这些人,也并不全都是我们自己的族人。就我们目前的处境来说,我不得不考虑和披索的关系,你应该明白这一点的……”   阿佳妮看了眼自己的弟弟。想起第一次看到他时,他在汉尼拔面前情绪失控的激动样子,对比现在,忽然觉得就在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他仿佛迅速长大成人了。   “披索一直都记挂着你,看到你没事,他一定很高兴。”   阿佳妮没说话的时候,盖亚打量了下她,忽然冒出这样一句。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仿佛有一队人正赶过来。   盖亚站起来,跳到一块很高的石头上瞭望了下。   “披索回来了!”   他跳下石头,迎了过去。   阿佳妮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在点点火杖的光照下,她看到一队人马宛如游动的长蛇,穿过树林,正朝这边方向快速而来。   最后,一匹马停在了她面前不远的地方。   马上坐着一个戴着遮挡半边脸头盔的男人。他把几个挂在马鞍侧的罗马士兵的头颅丢到地上后,翻身下马,朝阿佳妮走了过来。   “所有的罗马人都是我们的敌人!我亲爱的阿佳妮,看到你能重新站在我的面前,我非常高兴。让我们的复仇,就从现在开始!”   男人说完这句话,摘下头盔,露出刚才被遮挡住的脸。   借着边上燃烧着的火杖,阿佳妮看到了他的样子。   大约二十六七岁,金发,脸庞削瘦,眼窝很深,五官分明。但是一道突兀的疤痕从他高挺鼻梁的一侧一直延伸到脸颊,毁掉了这张脸的容貌。   阿佳妮立刻明白了。   这个人应该就是自己的“未婚夫”,那个名叫披索的哥特人。   ☆、Chapter 34   早在大约一百年前,经由凯撒的征服,高卢彻底并入了罗马,凯尔特人的荣光一去不返。到了奥古斯都屋大维时代,这片涵盖现今法国、比利时、意北、荷兰、瑞士和德国南部莱茵河西岸的广袤土地被划分为数个行省,出现了许多仿罗马的城市,高卢贵族也被赋予进入元老院的权利,高卢人进入了被比他们原有文化更加先进的罗马文化同化的时代。   但是即便到了这时候,巴黎依旧还只是塞纳河中间西岱岛上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渔村。罗马帝国的疆域实在太过庞大了,除了高卢行省中心的一些繁荣南方城市,譬如里昂、马赛,其余中北部的许多地方,罗马的行政触角依然无法有效延伸至全境,军队也只集中在一些具有战略意义的要塞,这就为披索一行人的逃遁提供了天然保护,数日之内,他们避开人口集中的地带,行走在孚日山脉的旷野之中,几乎没遇到什么意外状况,就顺利抵达了莫塞拉河畔一个名叫卢西奥的地方。   只要这样再走个两三天,他们就能到达莱茵地区,在被视为罗马帝国与野蛮部族天然屏障的莱茵河的对面,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斯韦布,斯韦布和再过去的北方,现在依然是日耳曼人的领地。   这天中午,一个走在前面的探子回来后,披索忽然下了道命令,留下阿佳妮和一队人马停在原地,剩余的人,随他一道往另个方向去。   阿佳妮起先并不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直到傍晚时分,当出去的人载着满满的粮食回来,她才明白过来,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去夺粮。   他们携带的粮食已经吃完了。今天一天,每个人就只能分到一块面包的口粮。   夜幕降临。一行人最后停在了一处山谷,在平地搭起了简易帐篷预备过夜。   劫粮的行动,盖亚也参与了。回来后,和另些兴高采烈的哥特人不同,他显得仿佛有心事的样子。当哥特人围在一起喝着抢来的劣质酒纵情狂欢的时候,阿佳妮看到他一个人站在山谷边,仰头望着星空,背影显得异常寥落,于是走了过去。   “你在看什么,弟弟?”阿佳妮递给他一壶水。   盖亚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后,说道:“他们杀死了全村的人。孩子也没放过。我试过阻拦他们,但是没用,能做的只是约束我们的人而已。他们怕那些人会去向罗马人报信,而罗马人一旦得知我们的行踪,很快会追上来的。杀光了他们,这样即便之后被人发现,我们也已经走远。我知道我不能指责披索这样的决定是不对的,但是姐姐,你告诉我,如果我们也能够这样心安理得地杀死和我们无冤无仇,甚至是毫无反抗能力的人,那么我们和那些曾经屠杀我们族人的罗马刽子手有什么区别?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去鄙视罗马人,将他们视为与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   下午在路上,从听到的一些只言片语里,阿佳妮就隐隐猜到他们屠村了。这是保护自己一行人的最简单,但也最兽性的做法。   阿佳妮吁了口气。   “盖亚,你的想法是对的。我很高兴你没有被仇恨蒙蔽住眼睛,甚至丧失了最起码的人性。但是有些事情,现在还不是我们能力范围内能做得到的。我知道你为了族人一定付出了很多,他们会感激你的。”   盖亚苦笑了下,“姐姐,我答应了披索,等救出你,你们成婚后,部族合并后,就把我们世代累积的那五百塔兰特金子交出来,为了生存,我觉得这是正确的做法。但是现在,我不知道把我们族人的未来和命运交托到这些哥特人的手上,到底是否一个明智的决定。”   阿佳妮回头,看着远处篝火边的那些哥特人,问道:“除了投靠他们,我们是否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盖亚侧头,用不解的目光看着阿佳妮,迟疑了下,“你和披索的婚事,不是早就定下了吗?不但你自己愿意,父亲从前也想靠这门婚事巩固两个部族之间的关系。现在事情变成这样,并入他们,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   “盖亚,人是会变的,我的想法可能和从前有所不同了,”阿佳妮道,“你只要回答我,除了投靠他们,我们是不是无处可去了?”   盖亚迟疑了下,“或许我们还可以去往弗里斯兰海的布里提亚。你也知道的,我们的母亲是布里托尼人首领的女儿,外祖父应该会接纳我们的。但那里路途遥远,我们的战斗力又太弱,怕还没到达,就已经死于路途上的各种意外了。”   弗里斯兰海就是北海。阿佳妮又侧击旁敲地打听了几句,最后大致确定,盖亚所说的布里提亚,应该就是荷兰北部一带。   根据她的估算,从这里到荷兰北部,直线应该也就几百公里的路程。但考虑到当下,想带着一支大多都是女人和孩子的队伍安全抵达,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盖亚的顾虑是合情合理的,但这却也提醒了阿佳妮。   “盖亚,我可能要重新考虑和披索的婚事。我们的金子,不要全部交给他。”   阿佳妮低声说道。   盖亚愣住的时候,阿佳妮忽然听到宿营地的方向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声,意识到不妙,急忙跑过去。   之前的几个晚上,过夜的时候,阿佳妮一直把自己的帐篷搭在赛尔薇娅和两个女奴的边上,并且让盖亚也睡在自己的附近。这么做的目的,除了尽量减少能和披索单独相处的机会,更是为了防范那些饥渴男人对她们的侵犯。   她推开挤在帐篷口的男人,挤了进去,果然,里头闯进了几个男人。女奴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扯掉,赛尔薇娅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正被披索的一个名叫埃尔克的副手压在身下奋力挣扎,嘴里不断地诅咒着。   “兄弟们,你们干过罗马贵族的biao子吗?看起来比白天干的那些女人可妙多了。等着,等我干完了,大家轮流来,让这个biao子也尝尝我们这些日耳曼勇士的滋味——”   埃尔克嘴里说着不堪入耳的粗话,帐篷口的男人们放声大笑。   “放开她们!都给我滚出去!”   阿佳妮一脚踹开一个正压住女奴的男人。   “嘿,这不是你的事!”   埃尔克扭过头,漫不经心地嚷道。   阿佳妮抽出了随身的匕首。   “立刻给我滚出去,你们这些贱男人!披索答应过的,不让你们碰她们,要用她们换赎金!你敢再动一下她,我现在就杀了你!”   另外两个男人见她一脸怒容,虽然有点不情愿,最后还是提起裤子走了出去,只剩埃尔克还不走,脸色涨得通红。   “卡狄人的小biao子!”他借着酒意破口大骂,“老子睡了这女人又怎么了?赎金会少一块?你刚才说什么,你要杀了我?来啊,来了,我今晚还非要睡了这罗马biao子不可!”   边上的声音忽然静止了下来。有人走了进来,阿佳妮抬头,看见盖亚和披索出现了。   披索扫了眼地上两个缩成一团的女奴和赛尔薇娅,脸色阴沉下来,最后盯着埃尔克,冷冷说道:“我记得我下过命令,谁也不能动这几个女人的。违命的后果是什么,你应该知道的吧?”   埃尔克脸色微微一变,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最后勉强笑道:“披索,我只是想玩玩而已,你不会这么认真吧?白天兄弟们在那个村里不也干过这事吗,你也没说什么……”   “我说过的,这几个女人不能碰,而你,显然没把我的话当成一回事。”   披索的声音仿佛割过一张纸的刀刃。   他慢慢张开手上的弓,瞄准,在埃尔克面露恐惧之色,想要扑过来抵抗前,射出了箭。   箭弩不偏不倚,深深地钉入了埃尔克的咽喉,从后贯穿而出。   埃尔克猛地张大眼睛,喉咙里发出格格的声音,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痛苦表情,最后慢慢倒在了地上。   “我不希望以后会有第二个人以这种耻辱的方式死去。”   埃尔克收了弓箭,扫了眼身后鸦雀无声的一群人,冷冰冰地说道。   ————   埃尔克的尸体被拖了出去,人也全都走光了。   阿佳妮收起匕首,把地上被扯破的衣服拿回给赛尔薇娅时,她厌恶地朝她吐了口唾沫。   阿佳妮默默转身走出帐篷,看见盖亚就在边上,于是朝他走了过去。这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盖亚,能让我和阿佳妮单独说一会儿话吗?”   阿佳妮扭头,看见披索站在不远处的地方。   ☆、Chapter 35   阿佳妮原本一直在刻意回避与披索单独见面的机会。现在见他自己这样找了过来,决定还是和他把话说开为好。毕竟,从名义上来说,他依然是她的未婚夫,往后估计有段时间还要同行,一直躲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她略一沉吟,低声问盖亚道:“盖亚,你相信我吗?”   盖亚一愣,随即说道:“是的,我相信你,我的姐姐,不止我,还有我们的族人,他们也一样。”   “好的,那你先去,我和他单独谈一下。”   盖亚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   披索走到阿佳妮的边上,一开始并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她。   这几天,她感觉到他时不时投向自己的目光。她不大清楚从前的那个自己和这个“未婚夫”之间的感情到底发展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但现在,见他这样看着自己,她感到有点不适,于是朝他笑了笑,“刚才的事,谢谢你了。”   “答应过你的事,我自然会遵守。”披索说道,“但是阿佳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保护那个西班牙女人?”   “同为女人,看着她们受到男人的侮辱,你认为我会无动无衷吗?”   披索顿了一顿,改而问道:“我听他们说,那天晚上,你和盖亚还放走了这个西班牙女人的儿子?”   阿佳妮点了点头,“是的。是我命令盖亚这么做的。”   “为什么?”   阿佳妮看向他,“他救过我,所以我放走他。事实上,还有那天晚上被杀死的另外那些人,老实说,我也不认为他们该死。但我救不了他们。”   “阿佳妮,你是怎么了?”披索的口气开始带出些不悦,“你是在责备我杀了那些罗马人吗?难道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待你的族人的?”   “我只是觉得那些人并不该死。”阿佳妮平静地说道。   披索看了她片刻,最后妥协般地摊了摊手。   “算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放了就放了吧,只要你高兴。说点别的吧。我们分开这么久,好容易终于又见面了,”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起来,他端详着她,“你原来的头发呢?我刚看到的时候,差点认不出你。”   “哦,之前出了点小状况,剪掉了,”阿佳妮摸了摸头发,“这样更方便。”   他笑了起来。伸手过来,仿佛也想抚摸她头发的样子,阿佳妮略微不自然地撇了下头,躲开了他的手。   他似乎一愣,手在空中停了一下,最后收了回来,改而摸过自己的脸。   “阿佳妮,看到我脸上的伤疤了吗?这是上次和罗马人汉尼拔战斗的时候留下的。丑陋又可怕,是吧?我发誓,我一定要把那个罗马人碎尸万段。”   阿佳妮看了他一眼,“不,我没这么觉得。”   这话她倒没骗他。她还不至于因为男人脸上的一道伤疤而感到心惊胆战。   披索仿佛松了口气,“阿佳妮……”他朝她靠得更近了些。   阿佳妮的神经开始微微绷了起来,正要往后退时,他忽然伸手,猝不及防地一把抱住了她。   “阿佳妮,我很想你,你有想我吗……”   他喃喃地道。   阿佳妮吓了一跳,一把推开了他。毫无防备的披索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才站稳脚。他抬头看着她,露出惊诧的表情。   “你是怎么了?”他重新朝她走了过来。   “别过来了,我们就这么说话吧。”阿佳妮说道。   披索停了下来,盯着她看,渐渐地,神色里带出点气恼的意味。   “阿佳妮,你到底怎么了?你一回来,我就觉得你对我的态度变了很多。你在躲着我,刚才甚至不让我碰你!但是,如果不是之前那些该死的罗马人,我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了!”   阿佳妮长长呼吸了一口气。“我很抱歉,我让你失望了。但我希望你不要再像刚才那样地对我了。你的感觉没有错,我们恐怕要重新考虑一下之前的关系了。”   披索的神色一僵,“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佳妮踌躇了下。这些天,她一直都在考虑该如何向他提出解除婚约,各种理由都想过。刚才和盖亚的一番谈话,忽然给了她启发。   “因为我今天下令杀光了那个村子里的人?”他自己忽然说道,“我知道盖亚反对我的做法。但我认为他这是妇人之仁。我的做法并没有什么值得指摘的地方,我必须考虑要让我们能尽量安全地离开罗马人的势力范围。”   “虽然我不认同你的做法,但作为领队,你确实有你的考虑。”   “很好,我知道你能理解我的,那么是为了什么,你要毁掉我们的婚约?”   “这半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真的很抱歉,但我确实改主意了,我希望取消我们之间的婚约。”   “这样一句话,就结束了我们之间的一切?”披索定定地看着她,神情略微扭曲。   “我非常感谢你此行为我涉险。但我只能再次向你道歉。我知道盖亚向你许诺过,一旦我们成婚,就把我们部族的金子交给你。金子仍然会属于你,但前提是我们取消婚约,此外,我还有两个条件。第一,释放你俘虏来的这个西班牙女人和她的女奴。相信我的直觉,用她们换取赎金是件很愚蠢的事,她们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当然,我也绝不会允许你杀掉她们,所以放了她们,在你感到我们足够安全的时候;第二,希望你护送我们的族人去往弗里斯兰海的布里提亚。等我们安全抵达后,我们会按照先前的许诺,把埋藏金子的地方告诉你。我希望你能接受我提出的这几个新条件。”   披索死死地盯着她。   “多么无情的一双眼睛!多么冷静的一副表情!阿佳妮,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他突然激动地咆哮了起来,神情愤怒无比,“征服莱茵北的土地,建立属于我们的日耳曼王国,共同享有这份荣耀,这是我们当初说好的!”   “我很抱歉,披索,忘掉从前的那个我吧,日耳曼王国现在已经不是我的所想了。我希望你能考虑接受我的建议,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阿佳妮说完,转身离开。   ————   汉尼拔曾经指责阿佳妮,说她深谙怎样去对付不同的男人。当时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大概只是愤于自己放不下固有的高高在上的骄傲,所以虽然明知道那正是她的设想,他也只能答应图拉真努斯的要求。   他的指责不能说完全没道理。就像披索,凭着直觉,阿佳妮知道,等他从一开始的愤怒和震惊中冷静下来后,他应该会有所考虑的,至少,短期内不会和自己的部族翻脸。   为了隐匿行踪,他可以杀光整个村子的人。为了立威,他同样当场射杀违抗自己命令的副手,并且很快提拔了另一个人取代那个人的位置,令他的手下俯首帖耳。他的作为无不显示出他屠夫般的冷酷和强大的首领控制力,并且毫无疑问,他还有着一颗蓬勃不可遏制的野心。   卡狄部族拥有的五百塔兰特黄金,那是一笔相当巨大的财富,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可能没半点吸引力。从盖亚说话的口气来看,她有理由相信自己和披索的婚约一开始只是基于部落利益的结合而已,即便后来他真的对她产生了感情,这种感情也不大可能强大到足以影响他判断力的程度。   正是基于这种猜想,她对他提出了新的交换条件——这世上的东西都可以拿来交换,只要出得起价。当他明白娶自己成为无望之念后,她相信他会接受自己提出的第二个交换条件。   ————   几天之后,一行人终于接近了莫塞拉河与莱茵河交界的河谷地带。对面就是日耳曼人的领地。这里水流原本就很湍急,水面宽广,加上昨天的一场暴雨引发了山洪,并不是最佳的渡河地点。但附近几百里内河段狭窄的流域,都分散驻有罗马人的军团,士兵也分班沿着莱茵河岸巡逻防守,一旦被发现行踪,他们的处境将很危险。   再三考虑过后,披索决定就在原地选择一处地势较高的营地作短暂停留,等待山洪的退去。他们上次得到的粮食,足够继续支撑他们一段时间的。   他一直没有正面回答阿佳妮。在找机会和她再次沟通失败后,他仿佛终于放弃了,停驻的这两天时间里,没再来找她,但远远看着她时,神情显得十分阴郁。   到了第三天,洪水终于渐渐退去,水流开始变得相对平缓。他们用来渡河的木筏已经准备好,只要再等一夜,到了明天,就可以划过河谷抵达对岸。   深夜了。   阿佳妮迟迟无法入眠。   她一直想着披索模棱两可的态度,以及以后的事。渡过这片河谷,一旦踏上黑森林的土地,她就真的要担负起自己身为卡狄族酋长女儿的职责,为剩下的那几百个族人谋求一个相对安稳的未来。   她不敢断定自己现在的这个抉择一定是正确的,但哥特人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现在的情况就象是走到了一个岔道口,一边是危险,另一边是不大确定的一团迷雾。   她从帐篷里走了出来,漫无目的地眺望着黑漆漆的远方。似曾相似的这片夜色,令她脑海里忽然模模糊糊地闪现出了一张脸的轮廓。   她想起了汉尼拔。   她一直有一种预感,图拉真努斯在逃走后,为了救回赛尔薇娅,一定会去向汉尼拔求援的。他是从陆路回往麦西亚的。出事那会儿,他刚离开意大利境没多久,追上他并非难事。   这也是为什么她此前一直劝说披索释放赛尔薇娅的原因。倘若赛尔薇娅有个三长两短,以图拉真努斯的性格,必定视为奇耻大辱,就算不是现在,以后,他也一定会加倍地报复回来的。   传来一阵脚步声。阿佳妮扭头,看见盖亚过来。   “披索答应了,明早我们渡河前,释放西班牙女人和她的女奴。”   “另外两个条件呢?”   “他没提。但阿佳妮,你真的考虑好了吗?”盖亚问道。   “是的,我认为这是我们现在最好的选择了,”阿佳妮说道,“除非你对金子的处置有不同看法。”   “不不,那些金子,我原本就答应交给他的,如果能换他护送我们去往布里提亚,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我只是为你要求解除婚约的行为感到有点吃惊。虽然我不认同披索的一些做法,但我知道他喜欢你,他也能保护你……”   “如果你的姐姐依赖于男人的保护,现在她也不会在这里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现在只希望我们能顺利抵达布里提亚。我想外祖父他们会欢迎一群成员大多是寡妇的投奔者的。”   阿佳妮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夜深了,明天一早还要渡河,你也去休息吧。”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行人就起身。   在离开前,赛尔薇娅和女奴被解开绳索留了下来。阿佳妮给了她一些干粮,告诉她,沿着河岸往西就是戈赛登堡,她们可以向那里的罗马驻军求助。   之前选好的过河点距离并不远。当一行人牵着马抵达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原本停在浅滩上的几只木筏竟然凭空消失了!   莱茵河宽阔的河面水流平缓,不可能是昨夜突发大水将木筏冲走。他们更不可能走错地方。   唯一的可能,就是木筏在昨夜被人转移走了。   披索转头,看着身后还笼罩在浓密晨雾的山林,脸色微变。   一支箭弩突然穿破晨雾,射向了正站在河滩边的一个哥特人,左右传来步伐声和盔甲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阿佳妮看了过去。   晨雾里突然出现了左右两列的罗马士兵,沿着河滩迅速而来。人数很多,至少两个百夫长的分列。   “这是个圈套!所有人上马跟我走!”   披索大吼一声,上马后掉头,朝着刚才来的方向驰去。   罗马士兵显然是埋伏好的,人数又远远超过自己这一方。一旦被合围,后果会是什么,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纷纷骑上马背掉头,想在罗马人围合前冲出一条生路。   但对方没有给他们机会。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刚才他们来的方向,也出现了一列全副武装的罗马士兵。很快,三个方向的罗马士兵就汇合成了一个圈。   包围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被围住的人只能不停往后退,最后退到河滩边,停了下来。   盖亚将阿佳妮护在了自己身后。   他紧紧地握住手上的刀,绷起来的后背显出他此刻极度的紧张情绪。   尚未散尽的晨雾里,纵马冲过来一个穿着铠甲的少年。   是图拉真努斯。   他一直冲到包围圈外,停了下来,目光飞快扫过前头的哥特人和卡狄人,最后落到了站在后面的阿佳妮身上。   “你是谁?”披索对着他喊道。   “马尔库斯·乌尔皮乌斯·图拉真努斯。”少年的目光从阿佳妮身上挪开,改而看着披索,冷冷地应道。   “从没听过你的名字!”   “不要紧,从现在开始,你就会记住我的名字了。”少年淡淡一笑。   披索死死盯着他,忽然象是明白了过来。   “你是那个西班牙女人的儿子!”他吼道,“就在片刻之前,我已经放她走了!如果你还知道什么是公义的话,作为回报,现在就应该立刻带着你的人离开!”   “哥特人,你大概还不了解我,”图拉真努斯冷冷地微笑,视线飘过河滩边的阿佳妮,“谁敢夺走我所看重的,我不但要夺回,还必十倍地加以报复!”   “预备战斗!”披索猛地回头,怒吼一声,“勇士们,跟着我和罗马人决一死战!”   对面的罗马百夫长一声令下,最内圈的罗马士兵立刻蹲下,张弓搭弦。   “谁敢动,乱箭射死。丢下你们的武器投降,或许还能饶你们一命。”图拉真努斯冷冷地说道。   原本已经作势要往前冲去的人慢慢又退了回来,场面再次陷入僵持。   ————   阿佳妮紧张万分,脑子在不停地飞快运转。   怎么也没想到,临要快过边界的时候,最后竟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自己的预感竟然成真了。   显然,图拉真努斯是有备而来的,布下了这个能将所有哥特人和自己的族人轻轻松松一网打尽的陷阱。   她并不是为自己的命运担忧。这个少年刚才看向自己时的那种眼神,她再熟悉不过。   令她感到紧张不安的,是自己的弟弟、族人们,甚至包括披索的命运。   图拉真努斯会怎样对付他的敌人,她比谁都清楚。   虽然她并不领披索的情,但他是为了和自己弟弟一起救自己才会来到这里的,这一点她必须承认。   现在她有点后悔,刚才不该提早放了赛尔薇娅。   她相信披索此刻一定也很后悔。   如果她还在的话,还可以用她为人质与图拉真努斯进行谈判,至少,自己这边就不会落入这样完全被动的局面。   太阳升了出来,林间的晨雾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   一滴汗水沿着她的眉骨慢慢地往下流淌,顺着眼睫,流入了她的眼睛,眼睛变得酸涩。   她抬手擦汗,下意识地抬头时,忽然僵住了。   就在几十米外高高的一个山岗上,一个人正坐于马背之上,俯视着山岗下河滩边正发生的这一幕。   她看到他的时候,即便隔着这么远,也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正好在看着自己。   那个人是汉尼拔。   ☆、Chapter 36   “前进——”   百夫长一声号令,士兵踏着步伐继续朝前合围,包围圈越来越小。   马匹仿佛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氛,开始相互挤压,不安地踩着蹄子,空气紧张得仿佛充满了火油星子,一点就燃。   就在这时候,披索蓦然回头,对上了阿佳妮的视线。   他的目光阴沉,因为紧张而扭曲起来的一张脸庞上隐隐流动着困兽般的神情,电光火石之间,在她还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披索如同一只猎豹般地蹿到了她的身边,跟着,她的脖颈一凉,一柄刀已经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阿佳妮一怔,忽然明白了披索的意图。   是的,没有了赛尔薇娅,还有她在。   既然她曾放走过图拉真努斯,一路又保护着他的母亲,以披索的聪明,猜到她和这个少年之间有着渊源并不是一件难事。如此绝境之下,利用这个唯一可以抓住的机会来赌一场生死,这确实是个够理智、够聪明的做法。否则,以这区区几十人去敌训练有素的几百罗马士兵,想要突围全身而出,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以他未婚夫的身份来说,这是非常残酷无情的冒险。   但从领队的角度来看,这只凸显了他的精明和理智。   “非常抱歉,阿佳妮,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了。往前走,配合我。”   她的耳畔传来披索的低语声。   阿佳妮长长呼吸了一口气,放松了刚才因为本能而做出的反应动作。   这一连串的变故,一气呵成,不过发生在短短的一两秒内。接着,她在身后的披索的挟持下,慢慢地朝前走去,最后被推到人群的最前方,正对着十几步外那数十张待命而发的满弓。   被惊呆的盖亚终于回过神,愤怒地咆哮着冲向披索时,阿佳妮朝他眨了下眼睛,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盖亚再次呆住,僵在了原地。   “西班牙小崽子,命令你的士兵立刻让开,否则我杀了她!既然今天难逃一死了,与其让她再次落在你们手上遭受羞辱,我宁可自己杀了她!”披索朝着图拉真努斯厉声吼道。   图拉真努斯的脸色蓦然绷得极紧,坐在马上的身体也微微地朝前倾了过去——   “我数到十。如果你还不下令,我立刻就会动手!”披索继续吼着,脸颊一侧的那道伤疤因为充血,颜色变得赤红,神情显得愈发狰狞。   “一——”   “二——”   “三——”   ……   数到一半的时候,阿佳妮感觉到他的手腕忽然发力,被刀抵住的脖颈一侧立刻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跟着,仿佛有一道带着温热的细柱液体顺着自己脖子慢慢往下流。   刀锋已经割破了她的皮肤。   她抬起眼,看向图拉真努斯,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的脸庞仿佛凝固住了,没有半点表情。   “八——”   “九——”   ……   “收弓!让开!”   图拉真努斯忽然吼道。   百夫长用略微不解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但随即,跟着发出一声号令,士兵朝两边退去,原本围得铁桶一般的包围圈的中间顿时出现了一个豁口。   阿佳妮清晰地感觉到,披索整个人的神经此刻应该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倘若图拉真努斯没有在最后一刻让步,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她也无法预料。   万幸的是,在这最后的时刻,图拉真努斯终于还是退让了。   披索执着刀的手微微松了一下,阿佳妮脖颈处的刺痛感随之也减轻了些,但刀依然架在她的脖颈上。   “很好。但是现在我还不能放开你,你继续朝前走,让包括你弟弟和你族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跟我们一道离开……”   她听到披索的声音再次在自己耳畔响起。比起刚才,他的声音略微放松了些。   阿佳妮再次呼吸了一口气,被推着朝刚刚让出的那道口子走出第一步时,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那道山岗。心猛地一跳。   她看到那个男人的手上已经正拉着一道满弓,弓上搭着一支羽箭,羽箭正对着自己的方向——或许更确切地说,应该正对着自己身后的披索——   “小心左边!”   她立刻提醒披索。   她必须提醒他,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是唯一一个能让盖亚和自己的族人们逃脱的机会了,倘若就这样被毁掉——   披索应声扭头,看到山岗上的汉尼拔和他臂中那张正对着自己的大弓,脸色一变,立刻再次将阿佳妮挡到了自己的身前。   所有人都仰头看了过去。   气氛再次凝固。   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汉尼拔缓缓地收箭,最后放下了弓。   ————   披索挟着阿佳妮出了包围圈后,立刻持她骑上了一匹马,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图拉真努斯的脸色极其难看,当即命令弓箭手射死剩下的马匹,追击余人。   一场毫无悬念的小规模战斗很快就结束了。除了少数几个人得以逃脱,剩下的大部分人,包括盖亚在内,因为失去脚力,寡不敌众,最后全部被俘。   ☆、Chapter 37   马匹沿着莫塞拉河河畔的山岗朝前狂奔,直到找不到道路了,估计罗马士兵一时也不大可能会追上来了,最后这才停了下来。   披索让阿佳妮停在原地等待,自己折回去打探情况。中午时分,他带回一个受了重伤的卡狄人。卡狄人名叫赛普斯,他告诉阿佳妮,除了少数几个和他一样突围而出、现在不知所踪的幸运者,剩下的大多人,包括盖亚在内,都已经被俘。   赛普斯流了很多血,阿佳妮在为他做简单的止血包扎,但他很快还是陷入了昏迷。   阿佳妮忙碌着的时候,披索一直坐在山岗边的一块石头上,面向脚下的莫塞拉河一语不发,最后他仿佛下了决心,走到阿佳妮的边上说道:“罗马人不会放过我的。我们马上离开。”   阿佳妮看了眼地上的人,“他呢?”   “他会拖慢我们的行程,我们不能带上他。”   “盖亚、我的族人,还有你的那些人呢?”   “阿佳妮!”披索略微不悦地看着她,“我知道女人一向感情用事。但你应该知道的,这样的情况之下,我们根本就做不了什么,我们必须尽快想办法渡河回到我们自己的领地,别的,只能以后再说了。”   “是的,你是对的,”阿佳妮打好裹扎赛普斯伤口的布条的结,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披索,“但我不会跟你就这么离开的。你自己走吧。”   披索顿了一顿,“为什么?”   “盖亚曾经被送到斗兽场,因为运气够好,他回来了。但是不可能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正如你猜想的,那个西班牙少年和我有一点交情,所以我现在不想走。”   披索盯着阿佳妮,表情渐渐变得阴沉,“真正和你有交情的,恐怕不是那个西班牙小崽子,而是汉尼拔吧?你别告诉我,你真的不知道你的弟弟上次是怎么回来的。什么被买了被送去角斗士学校的路上自己逃脱了!这世上没有这么容易的事!那个买了他又放走他的人,是阿文廷山的一个混混,他替罗马浴场里一个名叫阿皮乌斯的肯勒尼人做事!知道阿皮乌斯是谁的奴隶吗?汉尼拔的奴隶!”   阿佳妮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别管我怎么知道!这是事实。”披索冷冷说道。   阿佳妮明白了。   阿文廷山龙蛇混杂,各种消息和秘密在这里被交易,传送到出钱愿意买它的人的手上。以披索的野心,在那里有他的人或者密探埋伏着,也不算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阿佳妮现在也无暇去细想汉尼拔背着自己不声不响干了这事的动机,只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是刚知道这事的……”   “别在我面前装了!罗马人为了讨你欢心干了这样的事,他会不让你知道?”披索脸上带着讥嘲的冷笑,“所以你到底为你的弟弟担心什么?你坚持要留下来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回到罗马人的身边去,是吗?”   “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阿佳妮的神色也随之一冷。   “是的,这就是我想说的话!我早就想这么说了!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披索忽然爆粗,神色变得愤怒了起来,“阿佳妮,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不说你弟弟的事了。你被汉尼拔带到了麦西亚,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你忽然去了庞贝,就在火山爆发的时候,他竟然也追着你到了庞贝!就在刚才,他又出现在了这里!这是为什么?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吧?”   “你似乎忘了,如果刚才不是我提醒了你,你可能也已经成了罗马人的俘虏,甚至死在了弓箭之下!”阿佳妮冷冷地说道。   “我该感激你的,是吧,在你成了罗马人的婊/子之后,你居然还记着我这个和你有着婚约在身的未婚夫!”披索咆哮了起来,“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毁掉我们之间的婚约,在你从罗马人身边回来之后?阿佳妮,我是爱你的,我完全可以不介意你成为罗马人奴隶的那段时间里发生过的任何事情!只要我们之间一切能够照旧!但是你却可耻地背叛了我!在我用尽办法终于把你从罗马人手上解救出来之后,你可耻地背叛了我!现在你又再一次拒绝回到我身边。告诉我,这次你想怎么去救你的弟弟?再去当罗马人的婊/子,在他压住你的时候,乞求他再次放了你的弟弟?”   “你,现在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滚回你的地盘去!”相较于披索的激动,阿佳妮此刻显得异常冷静。   “你给我听着,我不认为我亏欠了你什么,以致于我必须去容忍你这样毫无底线的谩骂和侮辱。除了一个未婚夫的头衔,你有什么资格对着我指手画脚?你是来救我才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这一点我承认,但除了我,黄金更是你此行的动力吧?别说什么你是因为爱我才感到愤怒的,这让我恶心。非常恶心。你最爱的是你自己和你幻想里的日耳曼王国。你之所以愤怒,是因为你的自大和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如此而已!现在你可以走了。关于你我,还有卡狄人和你的部族之间的关系,如果你的脑子还没有被你此刻这种愚蠢的愤怒给冲昏的话,接受我原来的那个建议,那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等这里的事完了后,我会去找你。”   “你不会认为我是这么容易受女人摆布的人吧?”披索忽然朝她走了过来,目光闪烁而狰狞,“如果我告诉你,金子和女人,我都要呢?”   他朝她扑了过来,阿佳妮躲开,他再次扑来的时候,她被地上的一根藤蔓绊倒,脚腕一紧,他的手一把抓了过来。   披索将她倒拖到了自己近旁,在她试图起来时压了上去,粗暴地掀扯她的衣裙。   “既然罗马人能睡你,我自然更可以。兴奋,感觉到我的兴奋了吗?阿佳妮我发誓,我宁可亲手杀了你,也不会让你回到罗马人那里去!”   他一手摁住阿佳妮的肩膀,另手粗暴地抬开她的一条腿,阿佳妮想翻身,但他强壮而彪悍,力气非常大,她无法撼动他的身体,于是改而扭脸,狠狠一口咬住了他在自己嘴边的手腕,披索吃不住痛,一下松开了手,趁着这个空挡,阿佳妮用擒拿法反扭住他的胳膊,猛地发力,披索大叫一声,从阿佳妮的身上滚了下去。   他从地上慢慢地爬了起来,表情扭曲而诧异。扭了几下胳膊后,用阴沉无比的眼神盯着阿佳妮,再次朝她走了过来。   阿佳妮从地上飞快而起,下意识地去摸原本一直随身缚在腿侧的那把匕首,摸了个空,这才想了起来,匕首昨夜被她解下放在了坐骑的鞍袋里,于是改而朝十几步外的那匹马冲了过去,一把抓起挂在鞍侧的一副弓箭,迅速张弓搭箭,转身对准了披索。   “滚,现在!”   披索一愣,迟疑了下,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阿佳妮,亲爱的,你不会是说真的吧?我们为什么要因为一个罗马人而成为敌对呢?我很抱歉我刚才那样对你,我只是气疯了而已,但我真的是爱你的,我们还是和好吧,象从前那样——”   他的肩膀动了一下,抬脚要继续走过来时,“嗖”的一声,阿佳妮放箭,箭从的他的脖颈一侧贴着飞过,擦破了皮肤,铮地钉入了他身后一棵树的树干上。   “最后一次警告!如果你还不走,我立刻射杀你!”   阿佳妮再次搭箭,目光森冷,一字一字地说道。   披索摸了下自己的脖颈,脸色微微一变,终于抬起手。   “很好,很好——”他点头,“我认输了。就照你的意思,你去救你的弟弟,我等你们回来后,按照你的提议行事。”   他走到马匹旁,上马,最后扭头看了她一眼,纵马离去,身影消失在了林岗的树丛后。   据说,原来的那个黑森林公主是个神箭手。她自然不是,只是从前受过射箭训练而已——刚才其实非常悬。如果她和披索之间的距离再远一些,很难担保自己就能一发命中,而且,以他的强悍和速度,一旦她失手,估计他也不会留给她第二次搭箭挽弓的机会。披索最后关头退却离开,多少也是忌惮于从前那个黑森林公主的箭术吧?   阿佳妮慢慢地放下了弓箭,长长吁了一口气。看了眼倒在地上一直不动的那个族人,正要过去再察看一下,忽然,身后树林的方向仿佛传来几声脚步声。   这脚步声非常轻微,但还是被她觉察。   她再次张弓,然后迅速转过身,箭对准脚步声的来源方向。   “是谁?给我滚出来!”她喝道。   ☆、Chapter 38   “别放箭,是我——”   一个身上带血、步履蹒跚的男人举着双手,从树丛后面转了出来。   是一个哥特人。   “为什么躲起来?”   阿佳妮皱眉问道。   “我不是故意的,”哥特人显得筋疲力尽,跌坐在地上,一脸的心有余悸,“刚才我在这附近时突然听到一阵声音,听起来好像是披索,于是找了过来,刚好看到他和你发生争执……”他喘了一口气,“我一时不敢出来,就躲了起来。我没有恶意,你别杀我……”   阿佳妮慢慢放下了弓箭。   “我受伤了,”他抱住自己的腿,面露痛苦之色,“我知道披索,他是不会管我的……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   披索的一群手下给阿佳妮留下了恶劣的印象,所以这会儿她也不太想搭理他,只回到自己那个族人的边上。   他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双目紧闭,脸色灰白,一动不动。   阿佳妮拍了拍他的脸,触手微凉。   她一愣,改而探他的鼻息,发现已经没了呼吸。   “他……死了吗?”   哥特人的声音从后传了过来,带了点兔死狐悲般的伤感。   阿佳妮没理会他。沉默了片刻。   没有什么可以挖坑的工具。她看了下四周,决定把他挪到边上的一个沟渠里,再折一些枝叶覆盖,免得暴尸荒野。   她拖着沉重的躯体,略微吃力地倒退着,一步步往沟渠边挪过去时,忽然,后脑挨了重重一击,闷哼一声,一下扑在了地上。   这一击非同小可,她眼前发黑,头疼欲裂,耳朵里犹如有千万只蚊蝇在嗡嗡响个不停,胸口闷滞,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她一时无法动弹,趴在地上时,耳边隐隐仿佛听到刚才那个哥特人的得意笑声,终于能够勉强抬头睁开眼睛,看到哥特人就站在自己的边上,手持一根小臂粗的木棒。见一击得手,他丢掉了木棒,改而拿刀,将她粗鲁地翻身过来仰面躺着后,用刀指着她。   “卡狄人的小婊/子,终于落到我的手上了!”哥特人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披索做梦也不会想到,最后你会落到我的手上吧?等拿到了那批黄金,老子就去罗马过上好日子,谁想整天提心吊胆地和罗马人打仗?”   他俯身凑了过来盯着她,脸上露出淫邪的表情。   阿佳妮心中悔恨无比。   只怪自己一时疏忽,失去了防范,竟然被这个哥特人偷袭得手了。   觉察到了对方的意图,她试着想从地上爬起来,整个人却依然晕眩得厉害,手脚酸软无力——毫无防备之下遭到如此重重的一击,这么短的时间里,一时很难恢复正常。   “哈哈,乖乖听我的话,我就不让你再吃苦头,小美人……”   哥特人那只毛茸茸的手朝着阿佳妮的胸前伸了过来。   与其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做可能会招致对自己更大伤害的反抗,还不如积聚力气,等到有把握的时候,予以对方致命一击。   阿佳妮忍着涌上的如同就要反胃的感觉,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侮辱却没有降临。   “离她远一点,哥特人!”   伴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低沉而冰冷。   阿佳妮睁开眼睛,看到汉尼拔骑着马迅速而至,到了近前,他翻身下马,朝着扭头僵住的哥特人大步走了过来。   哥特人猛地跳了起来,紧张地盯着汉尼拔,在他到达自己近旁之前,突然大吼一声,挥刀朝他砍了过去。   汉尼拔拔刀,在他挥臂落下之前,一刀就砍断了他的那条胳膊。   哥特人惨叫一声,砰地跪倒在地,捂住正在往外狂涌鲜血的断臂伤口,肩膀瑟瑟发抖。   汉尼拔面无表情地继续走到他跟前,在他惊恐和乞怜的目光注视之下,毫不犹豫地将刚沾染了血的刀尖笔直地抵在了他左侧脖颈的颈窝上,一刀插下,整把刀无声无息地从最柔软的脖子处消失在了哥特人的身体里,刺透了他的心脏和肺腑。   他抽刀,哥特人倒在了地上。   汉尼拔快步走到她身边,小心地检查了下她的后脑,扶她慢慢地坐了起来。   “你的脸色很差。你怎么样了?”他望着她问道,眉头微皱。   耳鸣和那种想吐的不适感还是没有完全退去。但以这种软弱到任人宰割的方式出现在这个男人的面前,令她感到异常沮丧。   她深呼吸了几口气,勉强打起精神,推开他扶着自己的手,试着从地上站了起来。“那么,你来做什么,是要抓我回去?”不想刚站起来,晕眩感再次袭来,身子不由地晃了晃。   汉尼拔一把抱起了她,走到一棵树下,将她放下来,让她靠在树干上。   阿佳妮闭目休息了一会儿,终于觉得舒服了些,睁开眼睛,看见他站在近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她动了动,想站起来。   “再坐一会儿!”他的语气里带了点命令的味道,停了一下,语气变得稍缓了些,“不必为你的弟弟担心,他现在还不错,在被送往戈赛登堡的路上。你很快就能见到他。”   他的话让阿佳妮忽然想起刚才从披索嘴里知道的那件事。但她现在不想提这个。看着他说道:“在巴亚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我的弟弟已经离开斗兽场。你们的皇帝提图斯允许我提一个条件,我说希望我的弟弟能获得自由。他亲口允诺过我,任何人,只要不再继续和罗马作对,罗马就不会将其视为敌人。盖亚并不知道我当时的情况,他此行的目的只是想让我能回去,并且他也答应我了,我们会带着剩下的族人离开黑森林,去往布里提亚……”   他打断了她。   “你是忘了数日前附近一个村子里的村民被全部屠杀的事实吧?另外,图拉真努斯家族死去的那十几个随扈,恐怕也不会同意你的说法。既然你和图拉真努斯同行过一段时间,你应该清楚,在我看到你被披索劫持追上来的时候,他没有下令杀死你的弟弟,已经是在考虑你的感受了。别试着为你的那些族人们辩解,他们和哥特人一起,就要集体地承担罪责!”   阿佳妮嗅出了他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蓦地抬起眼。   “如你所想的那样,除了你弟弟,其余的人全部被杀,以此作为他们犯下的罪行的惩罚。”汉尼拔淡淡地说道。   阿佳妮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后,重新看向他。   “那么现在,你们要怎么对付我和我弟弟?”   “等抓到披索再说,”他说道,“他是个危险的极端分子。军团已经在莱茵河几百里的沿岸临时加设了哨卡,他想逃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看了她片刻,“我想你应该可以骑在马背上了。现在跟我去戈赛登堡,顺利的话,我们天黑前应该能到达。”   他俯身伸手抱起她走到马侧,将她放了上去,自己跟着坐到了她身后。   ————   行程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快。   马匹刚跑起来没多久,她就开始晕眩呕吐。如果不是身后有他可以让她靠着,必定已经栽下了马背。   她估计自己有点轻微脑震荡了。汉尼拔也觉察到了她的不适,一直控制着马速。在她第二次呕吐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抱她下马,找了块有遮蔽的平坦的石头,放她躺了上去,喂她喝了几口水。   阿佳妮闭目休息了片刻,睁开眼睛,“我好些了。”   “再躺一会儿。不急。”他说道。   阿佳妮知道他是对的。这种情况下,继续上路对自己并不是件好事。   她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惊觉已是沉暮时分了,她还躺在原来的那块石头上,但身上盖了件他的衣服。他正坐在边上,背对着她,看着快要落尽的夕阳,仿佛在出神。   她动了动手脚,他听到动静,扭过脸,“感觉好些了吗?”   他注视着她,眼睛里仿佛沾染了夕阳的一抹暖色,语气温柔。   阿佳妮试着晃了晃脑袋。还是有点不舒服,但比一开始已经好了不少。   “好多了,谢谢。”她低声说道。   他站了起来,看了下四周。   “天快黑了。只能明天再去戈赛登堡。我们找个地方先过一夜。”   ☆、Chapter 39   借着天边最后一丝暮光,两人找到了一处山岗下的裂谷,终于停了下来。   裂谷干燥、避风,附近有一条溪流,四周被参天的枞树所包围,看起来是个非常适合过夜的地方。   汉尼拔将马缰系在近旁的一棵树干上,卸下马背上携着的皮制便袋。   皮袋里包括行军野战时所需的一些物品:弓箭、干粮、水壶、火种等,高级军衔的军官还会配备一些基本的救伤止血药。   汉尼拔把水壶递给阿佳妮,自己到近旁去收砍柴火,预备起一堆篝火。   阿佳妮坐在一块还带了点白日太阳晒过后留下余温的石头上,喝了一口水,看着汉尼拔模模糊糊的背影在几十米外的枞树从里若隐若现。   忽然,她留意到他仿佛停了下来。   “怎么了?需要我帮忙吗?”   阿佳妮放下水壶,朝着枞树林大声问道。   “不,你别过来了。”   他迅速回到了阿佳妮的边上。“这里不能过夜了,我们马上离开。”   “怎么了?”阿佳妮感到惊讶,朝他刚才停留的地方看了一眼,“刚才你看到什么了?”   “草丛里有一只棕熊幼崽的尸体,可能是趁母棕熊不在的时候被野狼咬死叼来这里的。我估计棕熊窝就在附近,母棕熊很快就会循着气味找过来的。我们离开吧。”   阿佳妮一惊。   欧洲大陆没有老虎狮子这种猛兽,称霸森林的兽王,就是棕熊了。成年棕熊,即便是母的,直立起来也有两米多高,力量非常惊人,一掌下去就能拍死一匹马。母棕熊对幼崽非常爱护,一直要照顾到一两岁才会分开。白天棕熊一般不出来,只在早晨和傍晚时分才离窝出去觅食。显然,死去的棕熊幼崽应该是母熊不在的时候遭到了不测。   阿佳妮立刻站了起来,两人迅速收拾好东西,解开马匹预备要走的时候,忽然,身后枞树林的方向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愤怒和悲痛的嚎叫,惊得归巢之鸟纷纷展翅高飞。   阿佳妮猛地回头,看见一团巨大的黑色影子跳跃着朝自己这边快速扑来。   母棕熊这么快就找了过来!   汉尼拔一刀砍断马缰,抱起阿佳妮放到了马背上,自己跟着跃了上去,重重击打了一下马臀,马匹立刻朝前奔去。   棕熊看起来庞大而笨拙,实则跑动速度非常快。人靠自己两条腿的话,根本就跑不过它。即便是马匹,在林地这种路况里,速度也未必比得上它。尤其是现在,追在他们身后的这只母棕熊,应该把他们当成杀死自己孩子的仇人了,一边怒吼,一边不要命般地追赶,跑出去一段路后,中间的距离渐渐地拉近。   阿佳妮全身紧绷,连之前的头疼也飞到了九霄云外。就在她尽量忽略身后那越来越近的咆哮声,全神贯注盯着前头的路时,忽然,马速微微一缓,她听见汉尼拔在自己耳畔飞快地说道:”这样下去不行。你不要停下来,继续往前,我来对付它!“   阿佳妮还没来得及回话,身后已经一空,猛地回头,看见他纵身跃下了马背,在地上翻滚数圈后,迅速站立起来,手中握刀,拦在了路的中间。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棕熊赶到了他的面前,发出一声怒吼,巴掌迅速朝他挥了过来。   阿佳妮被身下受惊的马带着,一口气狂奔出去数百米远,直到身后棕熊的吼叫声变得模糊了起来,马匹才终于听从了她的指挥,停了下来。   阿佳妮的心脏狂跳,两边太阳穴也跟着突突地跳。几乎没有犹豫,她立刻调转马头,催促马匹顺着原路返回,跑了大约一半路程,棕熊的吼叫声再次清晰起来,马匹停住,任凭她怎么驱策,死活不肯再往前去。   阿佳妮焦心如焚,翻身下马,从皮袋里抓过唯一可以当做武器的弓和一捆箭,朝着声音方向狂奔而去。   她赶到的时候,看到棕熊的一侧肩上插着一把刀,汉尼拔犹如蜘蛛人一般正抓附在棕熊的后背上。受伤的棕熊狂性大发,拼命跳跃,终于把背上的人甩了出去,“砰”的一声,汉尼拔的身体撞在了一棵树干上,滚落在地。   没有丝毫停顿,肩上插着刀的棕熊四肢猛地着地,朝地上的汉尼拔凶狠地扑了过去。   “畜生!”   阿佳妮张弓搭箭,朝着棕熊射出了一箭。   箭头钉入了棕熊的后背。棕熊吃痛,回头看见阿佳妮,怒吼一声,丢开了正准备攻击的人,改而朝着阿佳妮扑了过来。   “谁叫你回来的!”汉尼拔终于发现了阿佳妮,从地上一跃而起,怒声吼道。   阿佳妮没理睬他。现在也没空和他说话。   刚才射出那一箭之前,她已经看好了地势。棕熊一扭头,她就迅速往边上逃去,敏捷地爬上一棵树,最后攀着树枝,纵身跳到了树旁一块两三米高的巨大的垂直岩石上。   棕熊径直追到了岩石下,一时爬不上去,愤怒地用手掌拍着岩体,发出嘭嘭的巨大响声,岩体随了它的拍击微微抖动,扑簌簌地落下许多碎石。最后它终于放弃,改学阿佳妮的样子,跑到树下要爬树。   “把弓箭抛给我!”   汉尼拔朝着阿佳妮跑了过来,大声吼道。   他的刀还插在棕熊的肩上,现在两手空空,阿佳妮不敢怠慢,把弓和箭扔了下去。   汉尼拔一把接过,迅速张弓,对准了正在往树上爬的棕熊,在它爬到一半的时候,射出了箭。   咻的一声,箭不偏不倚,正从棕熊的后脑深深地钉入,棕熊噗通一声,从树干上重重摔了下去,倒在了地上。   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   阿佳妮这才觉得自己两腿发软,汗出如浆。   她慢慢地坐到了岩石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你怎么样?”   汉尼拔丢下弓箭,来到巨石下,朝她喊道。   “我……很好……”   阿佳妮有气没力地应了一句。   “跳下来吧,我接住你。”   阿佳妮跪在石头上,探身出去看了一眼。   他正站在巨石脚下,仰头张开双臂对着自己。   阿佳妮擦了把汗,正准备往下跳的时候,意外的一幕发生了。   倒地的那头棕熊竟然没有死透,忽然从地上跃了起来,在一声犹如汇聚了全部力量的嚎叫声中,快如闪电般地朝地上的汉尼拔扑了过来。   “小心!”   阿佳妮惊声大叫。   汉尼拔迅速转身去拿刚才被放在地上的弓箭,但却来不及了,棕熊巨大的身躯扑倒了他,将他牢牢压住,举起脚爪,凶狠地拍打下去。   就在同一时刻,阿佳妮纵身从岩顶跳到了棕熊的背上,一手抓住它脖颈上的长毛,另手拔出汉尼拔刚才射入它后脑的那支箭,锋利的箭头对准棕熊的左耳,狠狠一下插了进去,用尽全力搅了一圈。   棕熊的喉咙里发出几声呼噜噜的响动,抬起的脚掌“吧嗒”一声垂落在地,再也动弹不了了。   阿佳妮从棕熊的背上滚落到了地上。   “汉尼拔,你没死吧?你没死吧?”   她重新爬了起来,使出剩余的全部力气,想把棕熊的尸体搬开,两只手却一直在发抖,软得就像吊在稻草绳上的豆腐。   棕熊犹如小山般的身体忽然动了动,下一秒,翻了个个,滚到了路边。   汉尼拔仰面躺在地上,和她一样,正在大口地喘息。   他慢慢地扭过脸,和坐地上的她对视了片刻后,轻轻抓住了她还在发抖的一只手。   “我没死,阿佳妮,”他凝视着她,轻声说道,“你救了我的命,我该怎么报答你?”   阿佳妮抽回自己的手,“从前你也救过我。就当是还你。”   汉尼拔的手停在半空,半晌,他收回手,慢慢地从地上坐了起来。阿佳妮觉察到他的姿势有点僵硬,忽然醒悟过来。   “你受伤了?”   “一点抓伤而已,没什么。”他说道。   阿佳妮伸手扶住他,借着新升上夜空的一轮明月,凑过去仔细看了下,见他肩膀和后背都有几道不浅的抓伤,伤口处还在不停地往外渗着血。   ————   仿佛知道危险已经消除,那匹马自己跑了回来。   两人回到了一开始遭遇棕熊的那个谷地,生了堆火,重新安顿了下来。   根据汉尼拔的说法,成年棕熊习惯独居,拥有属于自己的不可侵犯的领地,尤其是带崽的母棕熊,为了避免幼崽被公熊杀死,更是严防别的棕熊闯入。这片领地上的那只母棕熊既然死了,短期内就不会再有别的棕熊出现,所以现在可以在这里安全过夜了。   火光跳跃着。   阿佳妮靠坐在边上,看着他脱掉身上那件被抓烂的丘尼卡,露出精壮的上身。   丘尼卡被他撕成两半用作布巾,他低下头,擦拭着自己身上的血污。   他的动作很快,草草就拭完了前面的伤处,轮到背后,阿佳妮见他动作显得有点勉强,终于忍不住,朝他伸出手,“我来吧。”   汉尼拔看了她一眼,把布巾递了过来。   ☆、Chapter 40 阿佳妮替他擦拭干净身体,小心地清理好几处伤口后,从皮袋里取出伤药往伤口上涂抹,最后撕下自己的裙幅结成布条,沿着他的肩膀和胸膛,一圈圈地缠绕在伤口上。 她的手指灵巧而温柔地在他身上游走、时不时碰触到他的皮肤。他就一直默默地看着她,视线没片刻离开过她的脸。 可能离火堆太近了点,也可能是不习惯被人这样近距离长时间地盯着看,渐渐的,阿佳妮的脸似乎变得有点烫。 她加快了动作。 “暂时就这样了,”她匆匆打好了结,拿起那块弄脏的布巾,准备站起来往溪边去,“好在戈赛登堡不远,到了后你让军医再给你处置下。” 她刚站起来,一只手却被他突然拉住。她一愣,抬眼看向他,见他凝视着自己,抬起她的那只手,缓缓带到了唇边,低头轻轻印上了一个吻。 “谢谢你,阿佳妮。”他的声音低沉而迷人,象月夜沙滩上无声涨落的一段潮线。 阿佳妮的心跳倏地快了一个节拍,想甩开他的手,但他握得很紧,似乎没想让她走的意思。 她看着他,用听起来很镇定的声音说道:“我说,请你帮个忙,放开我的手,可以吗……” 她说着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仿佛开始有笑意慢慢闪现,最后他终于听话地松开了她的手,却改而揽住了她的脖颈,托着她的脸慢慢带向自己。她略微被动地想扭开脸,他朝她迎了上来,终于吻住了她的嘴唇。 他的亲吻起初十分温柔,就像刚刚那阵吹拂过枞树林梢顶的暮夏晚风,温暖而潮湿,却又带着坚定的力量。 阿佳妮终于躺倒在了他的臂膀弯里,整个人变得软弱而无力,前所未有。 “……但是,你受伤了……” 她用最后残存的理智企图中止就要发生的事情时,他以一个带着强烈渴望和力量的吻,堵住了她的嘴。 晚风继续一阵阵地吹拂,枞树梢丛发出长长短短的叹息和吟唱。 火堆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剩下星星点点的红光,在夜色里一明一灭。 当一切如月夜下沙滩上的那片潮水,渐渐退去之后,他依然紧紧地抱着她,不知疲倦般地亲吻抚摸她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 “……够了……够了……我说,你够了!” 阿佳妮发现他身上的伤口再次在渗血,再三警告无效后,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脚踹开了他,命令他躺着不要再动。 他仰面躺着,喘息着。头顶星空灿烂,而她皱眉跪坐在自己边上,在为他重新包裹伤口。 他忽然抬臂压在自己的眼睛上,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起先还只是轻笑,后来就发展成大笑了。 “有病!” 阿佳妮奉上了一句母语。 “你刚刚在说什么?”他听到了,停下笑。 “没什么。”她哼了一声。 他凝视着她,忽然抓住她的手,带着一扯,她就朝他扑了过去,他伸臂接住了她,强行把她弄成躺在自己臂弯里的姿势。 “阿佳妮,你让我感到非常幸福,非常满足。奥林匹斯山的大神啊,我从不知道,原来得到一个女人竟会让我感到这样的满足和幸福……” 他的感叹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这和他的样子实在不相符合。 阿佳妮噗嗤了一声。 “你在嘲笑我?”他抬手捏了把她的脸颊,以示惩罚,声音依旧低沉而愉快,“那天在我说出把你送给图拉真努斯的那句话的下一刻,我就感到后悔了,非常的后悔。去往麦西亚的路上时,甚至想过掉头回来去告诉图拉真,我改了主意,决定收回我的话。众神在上,现在你终于回到我的身边了……” 他再次吻她,声音变得喃喃:“留下来,阿佳妮,留下来,和我一起……” 阿佳妮推开他靠过来的脸,支臂撑起上半身,看着他微笑道:“和以前一样吗?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隶?” 他凝视着她,忽然微微一笑,轻声呓语道:“让我做你脚下的奴隶,如果你要我的话。” 阿佳妮笑了笑:“让麦西亚征服者汉尼拔成为我的奴隶,这主意听起来很不错。不过在这之前,我需要做好让全罗马人的口水都吐向我把我淹死的准备。” 他迟疑了片刻,忽然抱住她,吻她。直到她有点喘不过气了,终于放开了她,在她耳畔低声说道:“阿佳妮,我很抱歉,处在我现在的位置,我无法……” 阿佳妮伸手压在了他的嘴唇上,“别说啦,我明白。我们就这样,挺好的。” 他注视着她,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阿佳妮嫣然一笑,推他仰躺在了地上,自己一个翻身,跨坐到了他的腰上。 “我想你会喜欢我接下来准备要做的不用让你伤口继续出血的事情……” 在他变得渐渐粗重的喘息声中,她朝他慢慢地压下去。 ———— 黎明渐至,耳边送来第一声清脆的早起鸟鸣声时,汉尼拔动了动眼皮,醒了过来。但他的意识仿佛还停留在昨夜。因为太过美好了,犹如不真实的放纵的一个梦境。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想再次碰触昨夜那具温暖而柔软的躯体,触手却摸了个空,一下睁开眼睛。 淡淡的晨雾里,只有那匹系在树上的马安静地站在一边,却看不到她的踪影。 他猛地坐了起来,四顾一圈。 “阿佳妮!” 他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他迅速变得焦虑。一种不祥的感觉忽然从心里冒了上来,正要翻身起来去找她,听到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扭头看去,看见她的身影在薄雾里出现,正从溪边的方向朝自己走了过来。 他松了一口气,起身想迎她,忽然觉得不对劲。低头一看,发现自己一只脚腕竟被套了个用藤条所结的活索。 他惊讶地看向阿佳妮。她停在了一棵大树旁。 心里的那种不祥之感再次冒头。比刚才更加强烈。 他迟疑了下,指了指自己的脚,“是你干的?这是想做什么?” “你说呢?” 她神情平静地看着他,和昨夜判若两人。 汉尼拔仿佛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阿佳妮,你是在和我开玩笑的吧?”他看着她,双眉略皱。 “如你所见,不是玩笑。”阿佳妮说道。 汉尼拔气极,反而哈了一声,用自己还没被捆住的双手迅速去解绳索,“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 “当然不是。” 阿佳妮一刀砍断了一根固定在树干上的藤索,手起刀落,原本被藤索拉低的一簇粗大树枝倏然往上反弹,带着栓在树枝上的另一根藤索迅速抽高,而这根藤索的另一头,就系在汉尼拔的脚上。在弹起的树枝的拉扯下,活索眨眼结成死结,他的身体也随之腾空而起,被倒吊悬在了一簇高高的树枝,接着,一张同样用藤条所编的网从顶上掉落,把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 “见鬼!”汉尼拔大喊了一声。 “别挣扎了,拴住你的是个水手结,你这样是挣脱不开的。”阿佳妮停在了他的下面,仰头看着在空中晃来晃去的他,“我知道这样吊着你会让你很难受。本来想就捆住你手脚的。但捆重怕惊醒你,轻了困不住你,所以只好想出了这个办法。现在我会慢慢放下你的,希望你配合我。” “阿佳妮!你到底想干什么!” 汉尼拔仿佛完全没听到她的话,继续愤怒地挣扎,冲她咆哮个不停,“难道这就是你的目的?昨晚的事,你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 阿佳妮没有理睬。只拉住藤索,慢慢放他下来,在他跌落在地的时候,立刻将网口的的绳子抽紧,然后一圈圈将他捆起来,捆得象个粽子一样,最后才割断他头顶上的网,让他露出了头。 “很抱歉这么对你。但我不放心你,所以必须要把你捆得牢一点。” 她把他捆死之后,抱来一堆还沾着露水的枝条,在几十步外的空地上燃起一个火堆。 火堆渐渐冒出一阵浓密黑烟,往上升腾而去。 搞定一切后,阿佳妮感到腿脚和胳膊发软,于是坐在了边上的一块石头上,长长吁了一口气。 汉尼拔已经停止了挣扎,也不再说话,只是用无比阴郁的眼神看着她。 阿佳妮看着火堆,解释道:“我想这堆火应该能把你们的哨卡招过来。我需要和图拉真努斯对话。我的要求很简单,无条件释放我的弟弟,并且保证让我们回到自己的领地。然后你就自由了。” “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汉尼拔忽然再次咆哮,“昨晚一开始,你就打好这样的主意了?” 阿佳妮扭过脸,注视着他。 “我不想回答你的这个问题。随便你怎么想好了。” 片刻后,她的唇角略微翘了翘。 “我非常明白你对以后的想法。你不会伤害盖亚,或许还会再次放了他。但是我大概就必须要留下来了。” 她倏然站了起来,朝他走了过去,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厌烦透了这一切,现在,是时候按照我的规矩来了!”   ☆、Chapter 41 循着昨夜母熊留下的脚印,阿佳妮终于找到了附近的那个熊窟。 这是一处裂开的岩石缝下的天然穴窝,内里不大,洞口狭窄而隐蔽,用来藏人非常适合。 她把汉尼拔拖进臭气熏天的洞穴,绑在一块大石上后,就去搬石头堵在洞口。 “阿佳妮,拿开蒙住我眼睛的东西!”汉尼拔冲她喊道。 刚才在路上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她不放。她干脆就将他眼睛蒙了起来。 阿佳妮没理他。直到洞口堵得差不多了,这才走过去,解开了蒙住他眼睛的布。 汉尼拔闭了闭眼睛,睁开眼,等视线适应了洞穴里的昏暗光线后,立刻就落到了她的身上。 他用棕黑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似的。脸上一开始的那种狂怒表情已经消失,现在看起来很安静,反常的安静。 “阿佳妮,你也知道,这对我而言,是一个巨大的侮辱。”他忽然开口,语气沉缓,“你欺骗了我,对我做出这样的事,就不怕我以后的报复?” “随时等候你的报复,”阿佳妮面无表情,“但现在,一切由我说了算。” “很好,很好,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汉尼拔点了点头,打量着四周,“你就打算把我关在这里?” “我知道这里很臭,但很安全。你会等到图拉真来放你出去的。当然,在此之前,为了避免你大喊大叫引来什么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在我离开前,我不得不堵住你的嘴巴。” “见鬼!你够了!” 他的头往后仰,极力躲开她朝他伸来的手,表情变得微微扭曲,“既然落到了这样的地步,我为何还要可笑地发出什么喊叫声来自取其辱?” “对不起,我只相信我自己。” 阿佳妮按住他的头,往他嘴里塞布巾,但他固执地紧紧闭住嘴,一脸要和她较劲的模样。阿佳妮忽然揪住他的头发,他发出一声痛叫,下一秒,嘴巴就被堵得严严实实。 他再次愤怒地咆哮,发出含糊不清的语调。阿佳妮丢下他,转头朝洞口去。快到时,脚后跟被从后滚来的一颗小石子击中,回头,见是他踢过来的。他双目圆睁地盯着她,表情激动,仿佛想说什么话的样子。 她犹豫了下,终于还是走回来,解开布条,扯掉塞在他嘴里的布团。 “谢谢你还肯回来听我说话,我曾经的女人,”他喘了口气,仰头盯着她,“虽然我到现在还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但我知道我必须要接受。现在,就在你要离开之前,我必须要从你的嘴里听到你的回答。还是那个问题。昨晚的事,是你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吗?” 阿佳妮沉吟,终于蹲了下来,和他四目相对。她慢慢地抬起手,手指轻轻地抚过他一侧的脸颊。 “我想我是喜欢你的,汉尼拔,这没什么不能说的,”她的声音听起来低沉而平缓,就像山谷中一片静静的湖水,“但也只能到此为止。就像你喜欢我,你能做的,也只是让我留在你的身边一样。所以,就让我们用这种方式结束我们的关系,然后永远也不要再见了,这难道不好吗?” 她拿掉了沾在他头上的一片草茎,站起来转身离去,动作敏捷地攀上堆在洞口的石堆,从留下的那个孔洞中钻了出去。 汉尼拔怔怔地望着她迅速消失的背影。 她没再回头。 孔洞被石头堵住了。 他的眼前一暗,最后一缕光线从他的眼前消失,四周只剩了昏暗。 ———— 阿佳妮堵好洞口后,又折了些繁茂树枝盖住,最后看了一眼,扭头离去。 她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在火堆旁等待。 正如她预料的,到了中午的时候,一队由十夫长所领的罗马士兵循着烟雾,终于找到了这里。 罗马士兵看到站在高处独自一人的阿佳妮,露出无比惊诧的表情。 阿佳妮朝他们走了过去。 “带我去见图拉真努斯。”她说道。 ———— 戈赛登堡。 图拉真努斯昨天就率着借来的军团士兵回来了。 汉尼拔去追那个劫持了阿佳妮的哥特人首领。 原本他并不怎么担心。即便落单,以汉尼拔的战斗力,正常情况下,他是不会有危险的。 但从昨夜直到现在,一直没见他回来,而军团指挥官那里也没有任何关于逃走的哥特人首领的消息。 这让图拉真努斯渐渐感到有点不安。 而且,昨天发生那件劫持事件时,他也看了出来,阿佳妮其实在配合哥特人的劫持。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感到闷闷不乐。以致于这场实际上由他指挥的生平第一场战斗所取得的胜利,也无法让他体会到喜悦的感觉。 一个士兵忽然来报告,说阿佳妮来了,指明要见他。 图拉真努斯愣了一下,心里顿时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 阿佳妮被带到了图拉真努斯的面前。 图拉真努斯露出微笑,朝着她迎了上去。 阿佳妮时将手中的一把刀放在了桌上。 他看了一眼,迟疑了下,看向阿佳妮。 “这是汉尼拔的军刀,你想必也认了出来。” “是的,我认得,”图拉真努斯看向她,“他现在在哪里?” “他现在是我的俘虏。他在一个非常隐秘的地方。如果我不说出那个地方在哪里,几天之后,在你们能找到他之前,他应该可能已经因为饥渴而死去了。”阿佳妮说道。 图拉真努斯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阿佳妮迎上了他充满惊疑的眼睛,“你明白的。我来见你,是要和你交换条件的。我需要你立刻无条件释放我的弟弟盖亚,安排渡船让我们离开罗马边界。然后我会让你知道他在哪里。” 图拉真努斯的神情一僵,愣了片刻,忽然说道:“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他怎么可能会落到你的手里?难道是那个哥特人?你们联合起来对付他?哥特人呢?他在哪里?” “我和他分开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阿佳妮道,“要捕获一头狮子,方法有很多。他现在落在了我的手上,这一点请你务必相信。如果你还想见到他活着回来,请你接受我的条件。这对你来说轻而易举,而且你也没什么损失。你的仇人是披索,不是盖亚。他甚至还听从了我曾经放了你。” 图拉真努斯沉默了片刻。 “阿佳妮,我以为我们共同经历过那么多事,甚至是生死之后,你真的是想和我去西班牙的。原来不是。为什么一定要回到黑森林的那片野蛮之地去?那里现在还剩下什么?” “因为我原本就是黑森林的人。”阿佳妮望着他,缓缓说道,“坦白说,曾经我确实想过去西班牙,过上你向我描述的平静生活。很美好。但那是不现实的。我的弟弟三番两次不顾安危地来救我。他让我意识到了,我身上流着的血注定我是要回到黑森林的。那里有我的责任,是我不得不承担起来的。” “阿佳妮,你是否知道,你今天用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就是宣告着你和罗马的再次对立?要知道,你是用罗马的总督,公民爱戴的大将军,提图斯的兄弟的生命来实施你的威胁。” “我别无选择。”阿佳妮平静地看着他,“罗马和黑森林的中间,有着一条莱茵河,但对于我来说,却没有一条像莱茵河那样可以让我对两边都进行妥协的道路。现在我选择了我原本的道路。我来见你,除了让你释放我的弟弟之外,也是来和你告别的。我很高兴认识了你。照你自己的想法继续走下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不平凡的人的。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如果你没打算把我也抓起来的话,现在请按照我要求的去做。” 图拉真努斯定定地看着她,终于,一字一字地说道:“我必须要考虑为汉尼拔在罗马的士兵面前保留他的名声和尊严。现在不能让你直接带走你的弟弟。你去五棵松渡口等我。我会照你吩咐的安排,既然你坚持。” “你考虑得很周全。我完全同意。那么我在那里等你。” 阿佳妮朝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 夜幕降临的时候,一艘船离开了莱茵河的西岸,停靠到了对岸。 第二天上午,带着一队人的图拉真努斯找到了那片枞树林,沿着树上刻有十字的标记,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被枝叶和石头覆盖住的洞口。 没法形容那一队士兵见到被关了一天一夜的汉尼拔时的表情。 恶臭熏天的洞穴里,他一动不动地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头歪在一边,仿佛睡了过去。 图拉真努斯进去,割开了困住他的绳索和网,汉尼拔终于慢慢睁开眼睛。 “她走了?”他低声问了一句。 “是的。我留不住她。”图拉真努斯说道。 仿佛一时还无法适应洞口里照进来的明亮光线,他再次闭上眼睛,脸上露出疲惫的神情,尽量舒展着被捆得血液凝滞的四肢,过了很久,终于睁开眼睛,对上了边上少年那一双充满无数问号的眼睛,朝他苦笑了下。 “现在扶我起来吧。别问我任何问题。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 回程的路上,图拉真努斯回头看了眼远远行在身后的那队士兵,低声说道:“为了尽快找到你,我不得不带上他们。他们已经知道了你被俘的事,不能活下去了。我已经在前头提前设了埋伏。等我们过去后,他们就会被射杀,这样就不必担心你的名誉会受到任何可能的损毁。” 汉尼拔的精神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回头看了眼行在身后的那队依然还浑然不觉的士兵,摇了摇头。 “如果罗马的士兵是因为保全我的名誉而死去的话,这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名誉毁损。我知道你是出于为我的考虑,但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 汉尼拔看了他一眼。 “你非常聪明,心思缜密,比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要能干许多。我相信你以后会做出一番大事的。但有一个道理,我希望你也能记住。善待身边为你做事的人,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侍从或马夫。有一天,你会得到回报的。” 图拉真努斯微微一愣。扭头看了眼那队士兵。 “是,我记住了,希望以后能经常从您这里得到类似的教导。” 他说完,又迟疑了下。 “还有什么问题吗?”汉尼拔问道。 “虽然你刚才说什么都不想说,但是我还是很想知道,如果这不被视为冒犯的话,”他略微小心地看了汉尼拔一眼,“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汉尼拔沉默了下,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你刚才说你留不住她。我也是。不但没留住,反而得了一个教训,来自女人的教训。就这样。关于这一点,你顺便也可以记下来。要提防女人。你的敌人未必能战胜你,女人却可以让你在毫无防备之下输得一塌糊涂。” “是。我记住了。” 图拉真努斯的嘴角微微抽了抽,赶紧低头应道。   ☆、Chapter 42 在斯韦布,阿佳妮第一次见到了她的族人们——不到两百人,大多是女人和孩子。算上归来的盖亚,剩下的成年男人,总共还不到十个人。 从前的那个公主,应该十分受族人的爱戴。当她出现的时候,消息立刻传开,衣衫褴褛的女人和孩子们从临时搭起来的摇摇欲坠的破旧帐子里跑出来,欢呼着朝她涌来,最后围在了她的身边。他们用兴奋而激动的目光看着她,有人甚至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阿佳妮公主,见到你非常高兴。” 一个有着一双如碧蓝海水般大眼睛的小男孩仰头望着她,用稚嫩的声音说道,“波比那嬷嬷说,她从水面上看到了鹿神给她的启示。你是我们部族的幸运守护者,你能带着我们再次找到自己的家园,我们一直都在等着你。” 阿佳妮看着周围那一张张的脸,带着艰辛生活所留下的黯淡无光,看起来甚至十分肮脏,但就是这样的每一张脸,此刻却带着笑容,眼睛里放射出充满希望的光芒。 她的心里渐渐涌出了一种归属感,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的归属感。这是此前那段时日里她从未感受到过的一种情感。 她蹲到了男孩的面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肖恩。我叫肖恩。” “谢谢你信任我,肖恩,”阿佳妮说道,“是的,我终于回来了。我会尽我所能,和你们一起重新找到自己的家园。” 欢呼声里,一个头发雪白如银、衣衫褴褛的老女人拄着支顶上雕刻了鹿头的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族人们立刻自动为她让道。 她走到了阿佳妮的面前,用嘶哑的声音命令阿佳妮跪下。 卡狄人的部族图腾是鹿,他们世代信奉鹿神,阿佳妮手臂上就纹着鹿角标志。所以看到她手里的拐杖,阿佳妮猜测,这个老女人应该就是小男孩肖恩口中的“波比那嬷嬷”。她大概是部族里类似于“先知”或“巫医”的人。 她顺从地跪了下去。 老女人用手指往一个烧了些不知名植物的盆子里蘸灰,沿着阿佳妮的额头往下画上几道痕迹,将拐杖上的鹿头触及阿佳妮的额,嘴里大声念了一串咒语,最后说道:“孩子,今天我们迎接你的归来。你在外所沾的所有厄运和不幸全部都将离你而去,从头到脚,你的身上现在只剩下了纯洁,以及来自神圣的卡狄鹿神的祝福。” 女人和孩子们再次发出欢呼,声音传出去很远。 ———— 阿佳妮很快就把计划发生的变动的消息告知了族人。对于这个决定,并没有人持反对意见。在等待出发的日子里,,阿佳妮安排一部分人狩猎、收集食物,另外挑选了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女人,打造□□,磨亮刀剑,进行格斗强化训练,做着随时上路的准备。 卡狄人的这个临时落脚点与哥特人的部落相距不远。 阿佳妮落下脚后,一直就在等待披索的消息。但是大半个月过去,始终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哥特人的部落里开始流传他死去的消息,有人甚至开始在为谋夺首领的位子而蠢蠢欲动。 快十月底的时候,他们的食物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天气也一天天地开始变冷。如果要动身,考虑到天气,现在已经是最后期限,他们必须尽快上路。否则的话,就只能做好在这里停留,以渡过整个漫长严寒冬季的准备。 披索依然没有露面。就在阿佳妮举棋不定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 白天的时候,两个哥特人突然闯了过来,态度傲慢,要求拿走一定数量的食物和皮毛。 他们的理由很充分。这里是哥特人的地界,卡狄人既然是外来者,留了那么久,自然要上交一部分他们收获的东西。 阿佳妮没有拒绝。让人给了他们一些食物和皮毛。没想到的是,在离开前,他们又要求带走两个年轻的卡狄女孩。 阿佳妮拒绝了。 “我和你们的族长有过约定,在此期间,我们的族人将不会受到来自你们的任何威胁。如果这是来自他的新命令,让他自己来找我。如果不是,你们最好立刻离开。” “你还做梦想着披索回来做你的丈夫,从此好让你们这些被罗马人吓破了胆的卡狄人躲在我们的背后继续发抖?不交出女孩也好,就用你来代替,我想我们的新首领应该会更乐意!” 一个哥特人出言不逊,狂笑着朝阿佳妮伸出手,被冲了上来的盖亚狠狠一把推到了地上。哥特人起来后,嘴里谩骂着拔刀。原本因为遭到勒索而满心愤怒的盖亚再也忍不住了,立刻也拔刀迎上。 哥特人不是他的对手,连连后退,最后被盖亚一脚踹翻在地时,后脑勺凑巧插在了地上一块尖锐的石头上,当场死去。 这场变故惊呆了全场。就在盖亚吃惊地立在原地不动时,另一个哥特人脸色一变,立刻上马要逃。 “杀死他!” 阿佳妮立刻朝站在自己身后的独眼卢修斯下令。 卢修斯张弓,一支箭破空而出,正中逃跑的哥特人的后心。对方在马上摇晃了几下身体后,一头栽倒在地。 独眼卢修斯是卡狄部族的第一神箭手。从前那位阿佳妮的箭术就来自于他的教导。 他快步走到坠马哥特人的身边,检查后拔出箭,回头说道:“他死了。” 阿佳妮出神片刻,转身对着缓缓围拢了过来的族人说道:“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必须马上离开。” 族人们面面相觑,目光里流露出犹疑之色。 盖亚的目光里满是愧疚,嗫嚅道:“我……很抱歉,原本并没打算杀死他的……” “事情既然发生了,那就把它视为天意吧。”阿佳妮道,“即便我们继续留在这里等待,即将来临的冬天对于我们的孩子来说也是一个可怕的考验。我和卢修斯昨天商议过,现在还有另一个选择,那就是去找从前唯一没有背叛过我们的盟友安吉利人,用一定的代价让他们护送我们去往布里提亚。但安吉利人离这里有点远,勇敢的卢修斯愿意出发去找他们。所以我原本的想法是继续留在这里等卢修斯的消息。但没想到今天就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哥特人的报复随时会降临。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了。让卢修斯马上动身,我们剩下的人也离开这里,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后暂时落脚,然后等待卢修斯给我们带来好消息。” 族人们依然没有回应。 阿佳妮深深呼吸了一口去,看着面前那一张张沉默的女人的脸。 “我知道接下来的路途对于我们来说不会轻松。但是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克服过去,哪怕现在站在我们中间的,大多都是女人。在失去家园后的这段时间里,想想我们都做了什么。为了让我们的孩子能填饱肚子,我们像男人一样外出狩猎;为了让我们的孩子夜里能够安眠,我们像男人一样磨好刀剑藏在身下,随时准备砍向对我们不怀好意的敌人。是卡狄的女人,在男人们站在她们面前的时候,在他们身后默默守护着他们温馨的家;也是卡狄的女人,在失去了男人的庇护之后,开始踏上成就荣耀的道路。现在我们要做的,只是继续延续我们之前已经展现出来的勇敢和无畏,让我们的孩子在长大成人后,回想起这一段艰难岁月时,为他们有我们这样的母亲而感到骄傲——” “阿佳妮公主,我愿意跟你走!” 肖恩举起自己手上的弓,“我已经学会了射箭,可以杀死敌人了。我是一个战士!” “我也愿意!”另一个强壮的女人忽然跟着咆哮了起来,“我,萨萨、多米安娜、索娜,还有许多人,你都可以把我们当成战士!我们不是只会躲在男人背后寻求保护的女人!” “是的!” “是的!” 女人们的咆哮声此起彼伏。 阿佳妮压抑住心中的激动,朝她们点了点头。 “很好,那么就按照我之前的队列,让老弱和孩子在中间……” “阿佳妮公主,等一下。”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阿佳妮回头,见那个被称为波比那的老女人走了过来。 “您有什么话?” 对于这个懂得用草药给族人治病的老女人,阿佳妮对她还是十分敬重的。 “我知道有一条路,可以让我们现在就出发去往你外祖父所在的布里提亚,而且,我保证路上不大有机会遇到像哥特人这样的强盗。但是……” 老女人顿了一下,“这条路也有它的致命之处。它不但要让我们绕一个圈,而且,中间还要经过几段沼泽地。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往返过这条道。如果神庇护的话,现在我说不定还记得。” 阿佳妮心中一动。 原来那条去往布里提亚的路,沿途分布着不下十来个大大小小的部族,可谓危险重重,为了保证族人的安全,所以她不得不在原定计划发生意外的时候转而考虑去向安吉利人求助。这也是不得已之下的选择,至于到底是否能够成功,一切还没定数。 现在她的面前忽然又有了另一个选择。 虽然也有危险,但有波比那作为向导…… 她对上了老女人的眼睛。 这是一双苍老,眼角布满了皱纹的眼睛。但眼神却依然精神。 她很快就下了决定。改而看向卢修斯。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立刻说道:“那么就跟从波比那嬷嬷的引导,直接出发,去往布里提亚!”   ☆、Chapter 43 经过将近两个月的艰苦跋涉,阿佳妮一行距投奔的弗里斯兰人世代所居的布里提亚越来越近了。 一年中最冷的一股寒流就要到来了。将近傍晚,天空阴暗,布满厚厚的云层,来自北海的潮湿气流挟着寒风,刀子一般地无情吹打着这支远道而来的旅人的脸。但因为目的地已经近了,在泥浆中跋涉着的双腿仿佛变得不再那么沉重,人们的表情渐渐也开始轻松起来。 天空开始飘起小雪的时候,他们路过了一处堆有巨石阵的旷野。 这些巨石阵看起来像是被个废弃已久的祭祀场所。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让石体斑斑驳驳,爬满寒苔。 波比那命令抬着自己走的族人停下轿子。她望着巨石,仿佛陷入冥想。睁开眼后,指着西南方向说道:“这个方向过去不远应该有一个村庄。再走上个一两天,奥多姆所在的爱森堡就到了。” 奥多姆就是阿佳妮和盖亚的外祖,弗里斯兰人的族长。 族人们欢呼起来。 他们都已经非常疲倦了。阿佳妮抬头看了眼天空里已经开始飘落的雪花,和卢修斯、盖亚简单商量了下,决定今晚就到波比那所指的那个村庄附近扎营过夜。几个族人的脚受了伤,好几个孩子也抵挡不住寒流先后生病了。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让他们在村人家中求得过夜的机会,免受今夜寒冷的煎熬。 队伍顶着寒风,改道朝波比那所指的方向而去。 她的记忆没有错。几十里外,确实有一个不大的村庄。但他们到达的时候,村里却空无一人,映入眼帘的是房子燃烧过后未灭的滚滚浓烟和一具具倒地的尸体。沿着村口通往北的一条泥路上,布满了杂乱的马蹄印。 看起来,又是一起屠村事件。而且从村口几间屋子被烧毁的情况看,施暴的人离开应该没多久。 包括阿佳妮在内,所有人都被看到的这意外一幕给惊呆了。 根据波比那的说法,这里应该已经属于弗里斯兰人所管辖的地界了。和各个部族间相互攻伐的黑森林腹地里的情况不同,北海边布里提亚这片土地上世代生活着的几个日耳曼部族向来各自为政,最近几十年来,一直没发生过大的冲突。现在这里为什么却出现了这样的一幕? 阿佳妮让盖亚和几个男人进入村里察看详情。很快,抬了全村唯一一个还没死去的受伤少年出来。 少年的腹部被砍了一刀,肠子都流了一截出来。 卢修斯把他的肠子塞回去,捆住腹部做简单的救治后,少年仿佛缓回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乍看到阿佳妮一行人,他的眼睛里露出惊恐之色。等得知是要去投奔弗里斯兰人的首领奥多姆后,终于放松了些,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起自己此前的遭遇。 就在下午的时候,他们的这个村落遭到了几十个布里托尼人的袭击。布里托尼人杀死了村里的男人,抢走女人、孩子和粮食后就离开了。他被砍了一刀,昏死在地上,这才侥幸拣了一条命回来。而他的家人或死,或被抢走,现在全都没了。 少年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后,就开始悲伤地流泪。 从卢修斯的口中,阿佳妮得知,布里托尼人原本世代生活在与罗马接壤的布里提亚南方、接近莱茵河入海口的一带,与生活在北方的弗里斯兰人,也就是阿佳妮母亲的族人并列北海沿岸最大的两个日耳曼部族。两个部族间虽然算不上友好,但因为势均力敌,向来相安无事。怎么也没想到,现在布里托尼人竟然闯到了弗里斯兰人的地界杀人抢粮,难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 考虑到安全,阿佳妮决定不再在此停留。一行人带着这个幸存下来的少年,冒着越来越大的风雪离开村庄,继续朝爱森堡的方向去。 第二天的傍晚,一座堡垒一样的城池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城墙上的防守远远看到一支大约一两百人的队伍在风雪里慢慢朝城门方向而来,立刻严阵以待,在他们快要靠近的时候,大声命令离开。 阿佳妮仰头,看见城墙上密密麻麻地出现了一长列的弓箭手。 她命令族人们停下来。自己放下武器,朝着城墙走近了些后,大声喊道:“我是来自卡狄部族的阿佳妮。我的母亲是奥兰多的女儿海伦娜。我和我的弟弟盖亚现在带着我们的族人和全部财产来投奔奥兰多。请你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奥兰多,我们就在这里等待!” 防守官已经看清,这支队伍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女人。他立刻命人下城墙去传达消息。 大约一刻钟后,城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了一队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高瘦的老者,背微驼,须发花白,一双眼睛严肃而有神。 他大步朝着阿佳妮和盖亚走来,停在他们的面前,端详片刻后,原本严肃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亲切之意。 他朝他们张开了手臂。 “我的孩子们,真的是你们来了!一开始听到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 他的声音犹如洪钟,带着极力掩饰的激动,“在我有生之年竟然还能见到我唯一的女儿海伦娜的孩子们,这一定是众神对我的眷顾。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孩子们,欢迎你们的到来!” 阿佳妮和盖亚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瞬间就松懈下来的欣喜表情。 坦白说,在来的路上,他们也不是没有担心。虽说他们的母亲是奥兰多的女儿。但两地相隔那么远,双方又多年没有互通往来。现在贸然这么过来,谁知道这里是不是已经发生什么他们始料未及的变化? 所幸,在见到外祖父的这一刻,一切的担忧和疑虑都可以抛开了。 他真正地欢迎他们的到来。这一点,从他看着他们时眼中流露出的欣喜目光和拥抱他们时的力量就能轻而易举地感觉出来。 ———— 卡狄人和运载着金币的车进入了爱森堡,城门在他们身后再次紧紧关闭。 奥兰多命人安置好卡狄人,为受伤和生病的人提供救治,最后亲自带着阿佳妮和盖亚来到城中他所居的一座宏伟石堡里安排他们住下来。 当夜,在温暖的炉火畔,奥兰多设宴款待阿佳妮一行人。 他们的脸上现在已经看不到漫长路途所留下的疲惫和时刻不敢放松的警惕。大家精神很好,欢声笑语。甚至在提及罗马人加诸在他们身上的一切时,悲伤比起从前也冲淡了不少,只剩下满腔的愤怒和仇恨。 宴席进行到一半,盖亚提及了昨天路上经过的那个村庄的事。原本热烈的气氛一下变得低落了。在场的弗里斯兰人全都不说话了,有人咬牙切齿,有人面露担忧之色。 奥兰多靠在桌首的一张高背椅上,花白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是的。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了。”边上一个弗里斯兰人恨恨地接道,“最近一年来,布里托尼人时常越过边线侵犯我们的村庄和人民。” “为什么不反击回去?”盖亚忍不住大声嚷道,“难道就任由他们这样屠杀村民?” 阿佳妮悄悄踢了踢他的脚,随即说道:“或许外祖父他们有自己的为难之处。” 奥兰多看了眼阿佳妮,略微叹息了一声。 “我们和布里托尼人原本势力相当,所以一直相安无事。但从几年前开始,罗马人看中了沿海港口后,一直就想把布里提亚纳入他们的归属。布里托尼人的老首领死去后,新首领暗中和罗马人达成了协议。他们接受罗马人的金钱资助,大量地招兵买马,势力上已经远远压过了我们。就是有罗马人在背后给他们撑腰,所以他们才屡屡挑衅我们。我们一直想反击,但又担心敌不过布里托尼人。一旦战败,局面恐怕会完全失控,所以迫不得已只能一直忍着。我们原本收到他们的信,说明天,他们会派一个使者到此。没想到竟然又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奥兰多王!我们弗里斯兰人的勇士绝不怕死!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将誓死扞卫弗里斯兰人从祖先起就流传至今的尊严和荣耀,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 在场的弗里斯兰武士们纷纷呐喊出声,表情激愤而昂扬。 奥兰多目视全场一周后,缓缓地站了起来,说道:“我需要再考虑一下,最后做出一个对我们的人民最有益处的决定。一切等明天见过那个使者后再说。” ———— 夜深了。 最近几个月来,这是第一次,阿佳妮躺在温暖而柔软的床上睡觉。她原本应该很快入睡才对。但翻来覆去许久,却一直睡不着觉。 她的眼前不断浮现着外祖父那双带着隐隐忧虑的严肃眼睛。 原本以为,能够带着族人来到这里,就是她肩上重担差不多可以卸下的时候了。没想到风云突变,用亲情接纳了他们的这个位于北海边的小小的古老王国,现在也面临着和她的族人们曾经经历过的相同的艰巨考验。 往后将要何去何从?命运之轮将重复卡狄人的悲剧,还是朝另一种可能滚去? 她披衣出门,看见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空气清冷透骨,夜空净澈明朗。堡屋的黑色屋顶和大地全被厚厚一层白雪所覆盖,院子的中间,静静矗立着一个高瘦的微驼背影。他的双手背在身后,仰头望着夜空,一动不动,整个人仿佛凝成了雪地里的一尊雕像。 “是我打扰了你的睡眠吗,我的孩子?” 奥兰多听到踩在雪地里发出的轻微咯吱声,转过身,望着朝他走来的阿佳妮微笑道。   ☆、Chapter 44 第二天,布里托尼的使者如约而至。在聚满了人的广场上,他宣布了布里托尼王的口信,要求弗里斯兰人拱手让出包括爱森堡在内的布里提亚北方最繁荣的几片土地,迁居到更北的苦寒之地。在这个前提下,“我们的王将会考虑保留奥兰多继续统治他的子民的权力。否则,等待你们的将是灭族厄运。” 布里托尼使者的傲慢态度迅速激怒了在场的所有弗里斯兰人。 奥兰多家族世代统治着布里提亚北。到了阿佳妮的外祖父时,他的仁慈和公正更是为他在人民中赢得了深厚的爱戴和尊敬。当使者用倨傲的口吻宣布完他带来的口信后,民众愤怒了起来。 离开爱森堡,迁居到更加苦寒的极北之地,这无异于夺走弗里斯兰人的家园。 “杀死这些无耻的布里托尼人!把他们曾施加在我们身上的一切都还回去!” “宁可死,也绝不接受这样的羞辱!” 广场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呐喊声。所有的呐喊声最后汇聚成“杀死他们!”的咆哮。人们面带愤怒,从四面八方朝着布里托尼使者包围了过来。 使者脸色大变,在自己带来的几个护卫的保护下,不住地往后退,对着奥兰多大声吼道:“奥兰多,我只是为我王传话的使者,你们不能这样对我!马上阻止他们愚蠢的行为!否则,你们一定会为今天的冲动付出永生后悔的代价!” 奥兰多高举双手,等待民众安静下来后,他朝使者缓缓走去,说道:“如你所见,人民已经代替我,做出了他们的选择。今天留你一条命,回去告诉你们的王,你们要战,我们便迎战!” 几个武士一拥而上,斩杀了布里托尼使者的护卫后,一刀割下使者的一只耳朵。使者捂住流血的半边脸,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哄笑声中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城。 奥兰多登上广场的高台,迎着猎猎北风,环顾无数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高声说道:“弗里斯兰的手足们,就在昨天,我依然还在为即将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而感到犹豫不决。今天,是你们的抉择让我坚定地站在了这里。告诉我,我们能让与罗马人勾结的敌人侵占从我们从祖先时代起就养活了我们的富饶土地吗?” “不能!” 广场上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 “我们能让他们杀死无辜的民众,抢走我们的女人和孩子吗?” “不能!” “那么从现在开始,让我们为了我们的土地、女人和孩子而战!即便敌人比我们强大十倍、百倍,你们的王奥兰多,也将会和你们每一个人一起并肩战斗,誓死扞卫弗里斯兰人的自由和荣耀!” “自由——” “荣耀——” 呐喊声响彻广场,久久回荡不息。 ———— 布里托尼王很快就发动了蓄谋已久的战争。他亲自率大约两万人的武装从布兰托城浩浩荡荡地出发,朝着北方的爱森堡迅速推进。 这支由他驱使的军队的构成,除了布里托尼人之外,剩下大约一半都是雇佣军。这些雇佣军来自日耳曼各族。他们有些是部族之间经年不断的大大小小的征伐战中失败一方的逃脱者,有些纯粹就是为了金钱和战利品而受雇佣去打仗。他们没有自己的立场,但骁勇善战,个个几乎都是亡命之徒。 反观弗里斯兰人,具备正面对抗能力的成年战士总数不到一万之众。开战之后,弗里斯兰人奋勇杀敌,凭着一腔血气,用惨重的伤亡代价延缓了敌人北上的步伐,但实力实在太过悬殊,阵地迫不得已慢慢后退,几场战事过后,剩下的战士最后全部退守爱森堡。 爱森堡城墙高大而坚固,加上弗里斯兰人死守着这个最后的堡垒,所以布里托尼人虽然占有人数上的绝对优势,但一时也难以攻克。双方就在攻城与守城的状态中胶着着。投石机、火油、云梯、弓箭,你来我往,城墙脚下堆满一层又一层被冰雪冻住了的尸体,但布里托尼人依然无法攻陷城池。 攻城战持续了大约半个月后,布里托尼人忽然停止了进攻,在城墙附近的地方,搭起了一座座的帐篷。 爱森堡里除了战士和原来的居民,还容纳了许多因为战事从别地逃进来避难的弗里斯兰人,总共不下四五万的人口。这么多的人,每天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现在是冬天,布里托尼人的进攻又来得突然,城内并没有准备好可以长久消耗的粮食。只要布里托尼人再这样围上一两个月,到时候粮食吃光,不用他们攻打,里面的人自己就会饿死。 布里托尼人能想到的事,奥兰多心里自然更加清楚。 他在几天之前亲临城墙指挥防守战的时候,被一支流箭射中。虽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精神显得萎靡了许多。此刻半躺半卧在榻上,凝神听完军事护民官报告的城中粮草情况后,一时没有说话。 根据军事护民官的回报,城里的粮食,现在最多只能再支撑半个月。半个月后,如果无法解除围城,包括守城战士在内的这四五万人,都将面临挨饿的困境。 与奥兰多一样,在场的爱森堡军事官全都眉头紧锁。 “和他们拼了!奥兰多王,我愿意率领我们的战士出城和他们决一死战!” 一个名叫的沃尔夫的年轻军事官猛地拍案而起。 “还有我们!与其这样被活活饿死,不如趁着还有力气,和他们拼了!” 男人们纷纷表态。 “算我一个!”盖亚也腾一声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激动之色,“我的母亲是弗里斯兰人,我身体里也流着和你们一样的血!我一定会和你们并肩作战到底!” 奥兰多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阿佳妮急忙扶住他。 他咳了一阵,等缓和了些后,说道:“这样太过冒险。几乎没有胜算的可能。我们已经损失惨重。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我们的战士拿性命去和他们同归于尽。” “难道等着我们饿得没有力气了,再任由他们攻破城池?”一个军事官嚷道。 “我有一个想法,虽然也很冒险,但或许可以试一试。” 阿佳妮忽然说道。 军事官们纷纷看向她。 在之前的护城战中,她与男人一样坚守城头,打退了布里托尼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她所表现出来的顽强和英勇让弗里斯兰人印象深刻。所以此刻她这样开口,虽然有点突兀,但并没人质疑她的插嘴。 “说来听听。”奥兰多望着她。 阿佳妮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众人一时陷入沉默。 阿佳妮望着面前的男人们,缓缓道:“如我刚才所提,这确实是个冒险的计划。如果失败,代价就是派出去的那三百勇士的生命。但是如果成功了,至少可以解决我们目前的围城之困。如果你们认可我的这个计划的话,我愿意成为这三百勇士中的一个。” 沃尔夫盯着阿佳妮,脸膛渐渐涨得通红,忽然大声说道:“我赞同她的这个计划!她说的没错,即便失败了,也不过是损失三百个战士!与其被困在城里活活饿死,我宁愿去拼一下!也算我一个!” “我也同意!” 剩下的人跟着纷纷点头,一齐看向奥兰多。 奥兰多注视着阿佳妮,眼睛里渐渐露出惊讶的神色。沉吟了片刻后,说道:“这确实是个很妙的计划。我没有理由反对。但是阿佳妮,你可以不用去的。留在这里,和我一起等着这三百勇士给我们带来的好消息。” “不,外祖父,我最好过去。我想我能让布兰托的城门以最小的代价和最快的速度被我们开启。”阿佳妮微笑着道。 ———— 半夜,睡梦中的布里托尼人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呼啸声惊醒。他们匆匆跑出营帐,看见不远处的前方,爱森堡城墙的墙头上用射石机发射下无数燃烧着的火石和箭弩,城门开启,从里面杀出至少上千的骑兵,喊声惊天动地。 布里托尼人做梦也没想到,一直处于被动防守局面的弗里斯兰人会在半夜打开城门,向人数多过他们数倍的自己发动自杀式的进攻。一阵手忙脚乱之后,等他们终于进入战斗状态时,奇怪的一幕又发生了,弗里斯兰人仿佛一下又失去了战斗意志,在火石和箭弩的掩护下且打且退,退到城门口时,一窝蜂地往里面跑去,等布里托尼人追到近前,城门再次紧紧关闭,任凭布里托尼人怎么叫骂也不加理睬。 布里托尼人气急败坏,在布里托尼王的指挥下,对着城头再次发动进攻。但和从前一样,除了城墙下新堆出来的尸体,他们并没有占到多大的便宜。 天亮之后,这场有点莫名其妙的攻城战暂时结束,双方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局面。 在布里托尼人骂骂咧咧的时候,他们不知道的是,一支由两百个精选出来的勇士组成的敢死队,已经趁着一开始的混局面从布里托尼人防守的薄弱点突出重围,日夜兼程风驰电掣地去往布里提亚南——他们的目标,就是布里托尼人的老巢布兰托城。 布里托尼王对爱森堡一役势在必得,此次亲自领军北上,几乎到了倾巢的地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的敌人会在这种时刻对他的后方发动突然袭击,所以在离开之前,他只留下了一支不到五百人的护卫保护着布兰托城和城中的王宫。 这其实是一个“围魏救赵”的军事行动。 ———— 三天之后,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拦,阿佳妮一行人就抵达了布兰托城。 因为和罗马接壤,这座城池里,到处可以见到仿罗马式的建筑。因为王军出城,现在城门关闭,禁止任何人出入,一支大约一百人的士兵守着城墙。 傍晚时分,一个年轻女人步履蹒跚地朝城门走了过来。 她长得非常美,当她的赤脚在雪地上踩出一个个的足印,最后停在城门下,仰头朝着城墙上的守卫喊话,央求他们打开城门让她进去的时候,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求你们行行好,”她用颤抖的声音哀求道,“我是从弗里斯兰一个贵族家里逃出来的奴隶。弗里斯兰人就要被你们打败了,我无处可去,流浪到了这里,天快黑了,请你们可怜可怜我,收容我吧,让我做什么都行……” 她说着,忽然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晕厥了过去。 一个守卫去报告头目。头目探身看了下,见是个年轻女人,又听手下说她自称弗里斯兰来的女奴隶,心里起了邪念,于是下令打开城门,自己出来,朝她走了过去。 走得近了,看得愈发清楚。这年轻女人倒在雪地里,双目紧闭,虽然衣衫褴褛,却掩不住绝世的美貌,大喜过望。原本还为自己只能留在城中守城,无法跟随军队北上,从而失去了破城后大肆抢夺战利品的机会而耿耿于怀。这一下,所有的郁闷全都不翼而飞了。又见天寒地冻的,她却衣不蔽体,一双玉足赤着,被冰雪冻得通红,心里怜惜不已,急忙凑了过去,俯身要抱她起来。 就在他的手刚碰到她的那一刹那,阿佳妮猛地睁开眼睛,手心一翻,掌心里的匕首快速划过对方的咽喉,一道热血喷射而出,男人庞大的身躯随之栽倒在了雪地里。   ☆、Chapter 45 东方还未破晓。奥兰多踏着布满了火石捶击过后留下了道道烧焦裂痕的台阶,爬上城墙,来到了墙头的了望口后。 他的目光越过被隐没在黎明前昏暗里的大片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布里托尼人的军帐,投向了更远的远方。 三百勇士离开爱森堡去奇袭布兰托城,这已经五天之前的事了。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按道理,今天,或者最迟明天,应该就会有消息传过来。 城内已经做好了随时投入最后一战的充分准备,现在只等着他们的回音。 “奥兰多王,您的伤还没痊愈,您完全可以去休息,我们会时刻盯着布里托尼人的动静……” 一个军事官正在劝说奥兰多的时候,城下布里托尼人的阵地里,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匹快马载着一个从布兰托城方向来的武士,朝布里托尼王的王帐疾驰而来。马蹄声和他的呐喊声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不好了——布兰托城被弗里斯兰人攻破了——” 筋疲力尽的马匹口吐白沫,倒在了布里托尼王的营帐前,身上带着干涸血迹的武士从马背上翻滚而下,扑倒在了闻声从里面冲出来的布里托尼王的脚下,嘶声力竭地喊道: “王,我们的城池被攻破,王宫燃烧着大火,王子也落到了弗里斯兰人的手上——” 布里托尼王大吃一惊,一把提起武士的后领,咆哮道:“怎么回事?哪里冒出来的弗里斯兰人?有多少人?” “不知道……不知道……”武士的眼睛里闪着恐惧的光,“他们像一群魔鬼般地冲进了我们的城门,我们抵挡不住,我拼死才逃了出来报信……” 布里托尼王大怒,拔出腰间佩刀,一刀砍死武士,丢下尸体后,转头望着远处的那座城池。 “王,怎么办?” 边上的一个军官问道。 布里托尼王转过头,咬牙切齿道:“传我的命令,立刻撤军回往布兰托!” ———— 当朝阳的第一缕光芒照射到爱森堡城墙墙头上的砖块时,这座被围了将近一个月的城池终于恢复了它往日的宁静。原本围住它的数以万计的敌人迅速撤退,旷野之上,只剩下一堆堆仓促间来不及带走的帐篷和锅盔。 “他们竟然真的做到了!” 军事官的眼睛里迸现出不敢置信般的狂喜光芒。 “是的,他们做到了。” 奥兰多目送远处如潮水般正在退离的布里托尼人,沉声说道,“现在,是时候让我们配合这三百个勇士,给布里托尼人送去我们的反击了。” ———— 布里托尼王带着他的军队不分日夜地急行,最后终于赶回了布兰托。 后续的消息在他往回赶的路上被陆续送到。他已经知道了,攻破城池、杀死五百守卫、火烧王宫的,其实只不过是区区的几百弗里斯兰人而已——正是因为他一时的疏忽,造成布兰托城毫无设防,所以才让这几百个弗里斯兰人的阴谋得逞。他发誓,一旦他回来,除了夺回城池,杀死这几百个弗里斯兰人之外,等待爱森堡的,将会是来自他的不惜代价的十倍报复,不把它夷为平地,不足以泄他的心头之恨。 城门紧闭。布里托尼王的大军在城下严阵以待。他坐在马上,仰头看向城墙。 城墙上,只有一排人数寥寥的弗里斯兰人。 而在他的身后,漫山遍野,全部都是听命于他的战士。 就凭这么几个弗里斯兰人,怎么可能抵挡住他即将就要发动的攻城大战? 他命令雇佣军列队先发,号令官下令攻占城墙的时候,一个弗里斯兰人手中举着个男孩,突然出现在了城墙上。 男孩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在弗里斯兰人的手上挣扎着,脸上布满恐惧的表情。 “布里托尼王,你的儿子现在在我们的手上。只要你答应缔结平等的和平条约,我们就将你的儿子连同这座城池归还给你。否则,我会将他丢下城头,以此作为奉献给战争女神的祭祀!” “父亲——救我——” 男孩仿佛一条被叉子叉住的小鱼,无助地扭着身子,放声大哭。 布里托尼王看着在弗里斯兰人手上挣扎哭泣的儿子,眼睛里射出一丝冷酷的光芒。 他慢慢地拉弓搭箭,最后将箭对准了自己的儿子。 数万人的旷野,此刻竟然听不到半点别的声音,只剩远处风吹过旷野的呜呜声和城头上那个男孩发出的哭泣与尖叫声。 就在布里托尼王要放箭的时候,阿佳妮朝弗里斯兰人做了个手势,对方心领意会,将男孩突然放了回去。 布里托尼王一时不知道对方的意图,慢慢地收了弓箭,盯着城墙上的那个女人。 阿佳妮俯视着城下重新开始蠢蠢欲动的雇佣军,开始高声喊话:“英勇的战士们,我知道你们并不是布里托尼人。虽然你们现在听命于布里托尼王,为他在战场上效力,但是布里托尼人永远不会给予你们和他们平等的对待。在他们的眼中,你们只是一群无家可归、粗野无知,为了区区几个金币而盲目听命于他们,甚至出卖自己性命的低贱生物!当布里托尼人睡在温暖的帐篷里时,你们只能裹着破烂兽皮躺在雪地里;当布里托尼人喝酒吃肉的时候,你们分到的只是残羹冷炙;在战场上,你们也永远会被排在最前面冲锋陷阵,用你们的血肉之躯替他们杀出一条血路。你们这些昔日的马昔人、甘卜人、卡乌奇人,还有别的许许多多原本来自于各个部族的战士们,曾经你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称呼,那就是英勇的日耳曼人。想想吧,到底因为什么才会令你们中的许多人无家可归,以致于要出卖自己的灵魂?罗马人!只要罗马人一天不放弃扩张的野心,他们就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而你们现在正在效力的这个布里托尼王,他却听命于罗马人,用罗马人的钱驱使你们去攻打爱森堡。就在片刻之前,这个布里托尼王为了免受威胁,还冷血地把弓箭对准了他自己年幼的儿子。英勇的兄弟们,这样一个公然背弃了日耳曼民族、背弃了自己亲人的人,值得你们去替他卖命吗?” 城墙下的雇佣军们纷纷仰头望着她,没有人说一句话。 远处,一个布里托尼弓箭手搭弓,预备朝阿佳妮放冷箭的时候,卢修斯早已觉察,立刻射箭反击,布里托尼人大叫一声,捂着中箭的胸口坠下马背。 阿佳妮做了个手势,盖亚和另几个人将一只沉重的箱子迅速抬上墙头,打开了箱盖。 阳光照耀之下,满箱的金币发出刺目的金色光芒。 阿佳妮抓起一把金币,朝着下面的雇佣军抛洒下去。 “金币,我们的金币!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日耳曼的兄弟们,拿住你们手中的刀和剑,回过头去,杀死背弃了黑森林的布里托尼人,你们能够收获的,除了平等和尊重,还有比他们能给你们的要多得多的金币!” 盖亚和身边的人继续往下倾覆金币,哗啦啦作声的金光灿灿瀑布雨里,不知道是谁带的头,雇佣军们呼啸着纷纷掉头,朝后面的布里托尼军队杀了过去。 呼啸声越来越大,很快,整个旷野几乎全被反戈相向的雇佣军占领。 布里托尼人大惊失色,立刻列队对抗,但他们人数并不占优,加上事发突然,根本无法住控制局面,很快,布里托尼人节节败退,死伤无数,见势不妙的布里托尼王在一支近卫队的保护下逃跑时,发现身后竟又冒出了一支弗里斯兰人的军队,前后夹攻,再也没有后路可退。 这场惨烈的战斗持续到中午时分,以布里托尼人的惨败而告终。布里托尼王被杀,死伤大半,幸存者和布兰托城的居民全部投降。 ———— 这场近乎传奇的巨大胜利,让阿佳妮在爱森堡的地位有了质的飞跃。她的名字迅速传遍了整个布里提亚。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奥多姆身边的老人,在提起她时,口吻也是异常尊敬。在凯旋后举行的胜利庆祝仪式上,她甚至被奥多姆邀请,与他一道坐上马车通过广场,接受了民众的夹道欢呼。 但胜利的狂欢并没有持续多久,至少,对于奥多姆和他身边的人来说是这样的。虽然他现在事实上掌控了整个布里提亚,头衔也从弗里斯兰人的王变成了布里提亚王,但接下来,显然他将要面临来自罗马的压力。 罗马人扶植布里托尼王的目的,是想通过他来掌控布里提亚。现在布里托尼王死了,他们自然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弗里斯兰人。 奥兰多派人驻在与罗马接壤的莱茵河河口一带,日夜监控着罗马军队的动向。雇佣军们在领到让他们心满意足的报酬之后,并没有立刻解散,大部分人都求留下。 这群人是虎狼,当日的反戈并不代表他们从此就会效忠于爱森堡,这一点,爱森堡里的高层都十分清楚,加上他们人数众多,万一发生意外,将是一股可怕的力量。 包括奥兰多在内,爱森堡高层为这群雇佣军的去留犹豫不决的时候,阿佳妮力排众议,主张将他们留下来,并且承诺,愿意负责这支雇佣军的一切行动。 当日,这些雇佣军之所以会反戈,她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所以现在,她既然坚持留下他们,众人虽然依旧心存疑虑,但最后还是勉强同意。只是要求他们远离爱森堡,驻在原来的布兰托城一带。 在弗里斯兰人全民戒备,随时准备抵抗罗马军队入侵的时候,阿佳妮停留在布兰托,按现代军队体制将这支雇佣军组成了一个军团,以武竞方式选出军官,开始了对这支毫无组织纪律性可言的杂牌虎狼军的训练。 ———— 罗马的元老院为究竟是否应该出兵布里提亚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以内尔瓦、库莱奥为首的主和派与以马罗为首的主战派争辩不休。主战派认为,将布里提亚归入罗马地图,是维斯帕先在位时就定下的目标,现在布里提亚被视罗马人为仇敌的爱森堡所控制,罗马人必须出兵尽快恢复那里的秩序。而内尔瓦和库莱奥则强调,帝国为了维护莱茵河漫长的边境线以及东方各行省的秩序,已经投入了大量人力和物力,国库现在并不充盈,包括达基亚在内的不少地方还在打仗,现在再出兵布里提亚,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罗马皇帝提图斯在与远在麦西亚的汉尼拔通信之后,最后做出了维持现状、日后再定的最后决定,暂时不对布里提亚动武,只是警告爱森堡,不要继续惹怒罗马。 这个消息让爱森堡松了一口气。 虽然弗里斯兰人并不惧怕死亡。但罗马如果真的派军队入境,势必会是艰苦的战争。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能够这样维持现状,也是奥兰多的心愿。 ———— 阿佳妮暂时还在布兰托。就在得知罗马人做出休战决议的不久之后,有一天,她收到了一样意想不到的来自远方的东西。 送来东西的,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看起来像是四处流浪的肯革尼人。 这是一件不算小的东西。四四方方,外面用厚厚的麻布包裹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阿佳妮满腹疑虑。询问是谁让他过来的。里面是什么东西。 风尘仆仆的肯革尼人说道:“我的主人说,你看到东西,就会知道了。” 阿佳妮用刀割开麻布,愣住了。 这是一副她熟悉的围棋棋枰和黑白子。 她的眼前立刻就浮现出黑石堡里那位犹太祭司尤弗索斯的面容。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兆。 棋枰边上,还有一卷卷起来的羊皮纸信。她深深呼吸了几口气,拿了起来,摊开。 信非常简单,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寥寥这么几行字:“尤弗索斯已于数月前去世。按他的遗愿,我把这副棋具送来给你。”   ☆、Chapter 46   两年之后。   来自北海的季风变得一天比一天暖湿,它提醒着人们,春天再一次到来了。   对于布里提亚的人们来说,过去的这两年,是难得的一段安稳日子。他们强大的敌人罗马帝国,在过去的一年里,因为接连发生了大火和瘟疫,罗马皇帝和元老院一直忙着赈灾抚民,自顾不暇,所以一直没有战争威胁降临;而在两次痛击了凯鲁人和纳尔威伊人的进犯后,现在,即便是最野蛮的来自北欧的那些强盗部族,轻易也不敢再向爱森堡进犯一步。雇佣军虽然已经在一年前解散,但弗里斯兰人摒弃了日耳曼部族传统的让人民逢战为兵的做法,效仿罗马建立起了一支常规军队,即便是和平时期,也向士兵发放军饷,让他们接受严格训练,战斗力从而迅速得到提高。根据吃过亏的凯鲁人和纳尔威伊人的说法,弗里斯兰军队的战斗力惊人,丝毫不逊于罗马军队。其中一支被称为尖刀的独立百人队,更是以特别的近身搏斗和作战方法而所向披靡。而据说,建立并训练出这支百人队的,就是两年前因布兰托城一战而大名鼎鼎的那位黑森林公主。   战事虽然得以平息,但看起来十分平静的表象之下,事实上,对于出入于爱森堡那座象征着王权的石堡里的人们来说,暗流就像被冰封了一个严冬的溪水,随了春暖的到来,在看似平静的冰层底下开始暗暗涌动——奥兰多的健康每况愈下了。两年前在与布里托尼人战争中受的那次箭伤,一直没有得到痊愈。加上他年老体衰,到了现在,谁都明白,他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一旦他死去,下一任布里提亚王的人选,将是一个谁都无法回避的问题。   时常在奥兰多面前走动的护民官和军事官在猜测,没有男性后裔的奥兰多最后到底会将王位传给阿佳妮,还是传给沃尔夫。   沃尔夫是弗里斯兰古老贵族的后裔,英勇善战,在阿佳妮来到这里之前,所有人都认为他将是王位继承人的不二人选。而现在,身体里流着一部分与奥兰多相同的血液的阿佳妮,显然已经具备了与他相当的实力。甚至,在人民的眼中,阿佳妮更具魅力与声望。在奥兰多健康不佳的消息传出去后,希望由她来继承王位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对于弗里斯兰人来说,让一个女人来统领他们,并非什么不能接受的事。事实上,在两百多年前,就是在一位杰出的女王的引领下,弗里斯兰人最后才来到北海边这块相对和平的土地上,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王国。   ———   三天之后,就是弗里斯兰人的狩神节。   这是弗里斯兰人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按照传统,到了那一天,弗里斯兰王现身神庙,在祭司主持完盛大的祭祀典礼后,接受民众的欢呼,为他们送去祝福,这被认为是一年好运的开始。   而现在,考虑到奥兰多的身体状况,他到底能否坚持主持完到时候的那个典礼,看起来都是一个未知数。   病榻前除了爱森堡的护民官、军事官们,还有祭司、近卫……屋子里有许多的人,但听不到半点响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病榻上的奥兰多的身上。   阿佳妮看着日渐消瘦的外祖父,心情更是无比沉重。   这两年里,正是来自这个老人的完全信任和无条件的支持,才令她能够按照自己的设想,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犹记得当日她和盖亚带领着一群经过长途跋涉饥寒交迫的女人和孩子等在雪地里时的心情。正是眼前这个走出城的老人给自己的那个有力的拥抱,才驱散开了一路上笼罩在她心头上的霾云。   而现在,他就快要离世了。   虽然她十分明白,这是人一生必须要经历的一个终结。就像从前那位犹太祭司尤弗索斯——萍水相逢,却足以引为一生知己——他赠她的那副棋具,她一直珍藏至今。   ————   “奥兰多王,有一件事,必须要让您知道。”   一个财务官打破沉寂,走到病榻前,小心翼翼地说道:“虽然我们不否认常备军队的好处。但是要供养这样一支军队,花费惊人。我们不像罗马人,靠四处征服获得战利品而获得源源不断的财富。阿佳妮公主奉献的五百塔兰特黄金在支付了雇佣军的花费后,剩下的部分一直继续用于支付军饷。虽然我和我的人已经十分精打细算了,但到现在,我不得不提醒一句,剩下的钱最多只能再支持两到三个月的军饷了。以后如果要继续保留军队,我们将不得不加大向人民的税收。但那样的话,我们必须要考虑人民可能会有的反应。毕竟,我们的人民生活依然贫苦……”   奥兰多示意阿佳妮将自己扶坐起来。沉吟片刻后,道:“常备军队虽然一开始是阿佳妮的提议,但得到了我的认可的。它给人民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不能因为财务问题而中止。如果必须要向人民收税,那就执行下去。拿出一个具体的方案。我会向我们的民众解释。”   财务官点头。   奥兰多闭目沉思片刻后,睁开眼睛,说道:“我保证我能出现在三天后的典礼上,完成我作为国王的职责。现在如果没有别的事,你们可以先离开。”   屋里的人朝他鞠躬,先后出去。   “阿佳妮,你留下来。”   奥兰多看向阿佳妮,说道。   等人都走光了,奥兰多看着坐在自己榻边的阿佳妮,微笑着叹息了一声。   “阿佳妮,两年前,你刚来这里的时候,我们正面临着与布里托尼人的一战。那时候我还犹豫不决。后来我们谈话,我让你说你的看法。当你告诉我,只有战争才能获得和平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现在时间证明了我当初对你的看法。我为你感到骄傲,更感谢众神,在这种时刻把你派到了这里。我已经决定了,三天之后的狩神节上,我会当众宣布,就由你来继承布里提亚王的王冠。从此以后,我们的人民就将再次拥有一位能够带领他们继续前行的出众的女王。”   阿佳妮一怔。   在此之前,她自然也隐隐知道了自己被列为王位继承者之一。但坦白说,她一直认为,奥兰多最后选择沃尔夫的可能性会更大些。这也是她所乐意见到的事。所以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怎么也没想到,奥兰多最后竟然会选择自己。   “不,不,外祖父,我从没有想过要成为布里提亚女王。我认为沃尔夫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请您将他列为继承人……”   “不,我的孩子,”奥兰多打断了她的话,“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不但是我的选择,也是我们民众的选择吗?这两年来,你所展现出来的完全不逊于男人,甚至比男人更出色的勇敢、智慧、见识,早已经深入人心。此外,你与生俱来的优雅、美丽和高贵的举止,以及你对民众的关心,这一切,都令我们的人民看到了你身上的非凡魅力。他们相信你能令他们延续弗里斯兰人的光荣。”   “但是外祖父,我真的没有准备。而且,沃尔夫的努力,你也看到了。我相信他也会是一个好的国王。”   “沃尔夫,你出来吧。”奥兰多忽然叫了一声。   沃尔夫从一片帘帷后走了出来。他注视着阿佳妮,眼睛里闪动着微微的光芒。   自从两年前奇袭布兰托成功之后,沃尔夫就一直和阿佳妮并肩作战,支持她提出的任何改革,包括建立常规军队。阿佳妮原本一直把这个大了自己几岁的年轻人看成和盖亚差不多的存在。但在大约半年前,他突然向她表白,吓了她一大跳之后,她就开始有意疏远。除了一些必须要见面的场合,私下里一直尽量避开他。   现在见他突然出现,除了惊讶,阿佳妮似乎也感觉到了一点异样。   她回应了沃尔夫的招呼后,看向奥兰多,勉强笑了笑。   奥兰多看着阿佳妮,目光慈祥。   “阿佳妮,我知道你从前有个哥特人未婚夫。我听盖亚说,你和他解除婚约,并且,这两年也没他的消息,我想他应该已经死了。现在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顿了顿。   阿佳妮心里的那种异样感更加强烈。   “您说,如果我能做到的话。”她说道。   奥兰多微笑地看了眼沃尔夫。   “除了接受布里提亚王的王冠,我希望你也能嫁给沃尔夫。他一直很倾慕你。他是一个好青年。我相信你们的结合会令你幸福。”   阿佳妮彻底愣住了。   “关于王位继承,你不必有任何顾虑。就是沃尔夫亲自找到我,告诉我,他认为你比他在人民中更具声望,也比他更适合做布里提亚的王。沃尔夫,现在她就在你的面前,你可以告诉她你想说的话。”   沃尔夫走到阿佳妮的面前,朝她单膝缓缓跪了下去,单手放在心口,朝她行了一个武士觐见国王时的礼节。   “阿佳妮,我心甘情愿辅佐你成为布里提亚女王。请求你接受来自于我的心意。它虽然卑微,却带着万分的真诚。”   阿佳妮终于回过神,急忙让到了一边,有点语无伦次地说道:“请您快起来吧。这实在太突然了。我完全没有准备。我很抱歉,我现在无法点头。但是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感到我是在轻视你。我非常珍视你的心意,但现在我真的无法接受,请你原谅……”   沃尔夫现出一丝失望之色,迟疑了下,缓缓从地上起来。   奥兰多目光微微动了动。   “沃尔夫,你先出去吧。让我和阿佳妮再单独谈一下。”   沃尔夫朝他行了个礼,看了眼阿佳妮,转身默默地离开。   他一走,阿佳妮立刻说道:“外祖父,请您见谅,我真的无法接受这件事。这比让我继承您的王位还要来得让我毫无准备……”   奥兰多忽然道:“阿佳妮,你心里清楚,我之所以选择让你继承我的王位,是因为我认定你就是最适合的人选。并且,这不但是我的选择,也是民众的选择。除非你没有把自己当成弗里斯兰人,否则你没有权力拒绝人民对你的信任……”   他的口气有点严厉。大概说得太急,忽然咳嗽了起来。   阿佳妮急忙帮他抚揉胸口,让他躺下去。   奥兰多摆了摆手,等喘息平定了些后,他凝视着阿佳妮,严厉之色渐渐退去,目光里带出了些歉疚之色。   “阿佳妮,原谅我的自私吧。我比谁都清楚,在旁有罗马随时可能压境、日耳曼部族又征伐不止的情况下,让你接任我的王位,这根本不是什么轻松的事,这是我强行施加在你肩上的责任。你是一个女人,原本不该承担这些的。但原谅我吧孩子,我真的认为只有你才是最适合的人选。你曾带着我们的三百勇士创造了足以让我们的后代歌颂的传奇,让我们的人民免受了奴役和羞辱。现在我恳求你,把你一直在做的事情继续下去。就当是可怜我这个快要死去的老头子的份上,答应我,可以吗?”   阿佳妮低头下去,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她终于抬起头。   “外祖父,我可以考虑接受王冠。但是让我嫁给沃尔夫,有这个必要吗?”   “是的,非常有必要。”奥兰多道,“沃尔夫是弗里斯兰最古老的一支贵族的后裔,这里也有许多支持他的人。你们的结合,不但能让你真正获得爱森堡人的认可,而且,更重要的是,民众乐意见到这一切。孩子,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佳妮再次陷入沉默的时候,奥兰多微微一笑。   “阿佳妮,你可以不用立刻做出决定。一切等到了狩神节的时候,再说吧。”   ————   阿佳妮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夜深了,她了无睡意。像往常一样,独自坐在那张棋枰前,犹如当年石室里的尤弗索斯,自己一个人开始慢慢地对弈。   这两年,每当她感到脆弱无力或者心绪纷乱的时候,就是靠这个办法,让自己恢复心平气静。   但是今晚,这个方法好像也失效了。   她无意识般地拨弄着手上的几枚棋子,眼睛盯着棋枰,脑海里却一直想着一个人。   她在想汉尼拔。   事实上,每次看到这副棋枰的时候,其实也很难不去想到他。   和这个人分开已经两年多了,除了那次他派人送来这副棋枰后,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过任何联系了,仿佛两个人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   但是阿佳妮知道一些他的情况——想完全不知道也不容易。作为罗马帝国举足轻重的一个人物,爱森堡对他的消息十分关注。所以有关他的一些消息,最后总是能通过各种渠道传到阿佳妮这里。   一年之前,他完成了对达西亚的征服,回到罗马的时候,据说提图斯要给他举行第二次凯旋仪式,但被他拒绝了。然后,就是罗马的大火灾和之后的瘟疫。这段时间里,他没什么消息,估计应该是忙于处理这些灾情。然后,大概在三个月前,他的新消息再次传了过来。据说他却了现今位于科隆一带的莱茵河边境。   事实上,最近一段时间,阿佳妮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给他写一封信,提醒他注意提图斯的情况。   庞贝火山、罗马大火和瘟疫,这些她所知道的事情,都一一发生了。   她几乎可以肯定,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现任罗马皇帝提图斯也将不久于人世了。   虽然,史载提图斯是因为心力交瘁最后病死于自己海边的疗养别墅里,但阿佳妮对此一直持怀疑态度——暂且不说他到底怎么死的。就说如果他真的快死了的话,毫无疑问,接下来会是图密善继位。他一旦继位,别人的命运,譬如汉尼拔到底会怎样,她管不了那么多,和她也没关系,但布里提亚是否还能继续保持住现在的和平,真的很难预料。   ————   今晚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受了刚才在奥兰多跟前那件意外事的影响。她的脑海里竟然一直出现着汉尼拔的样子,越来越清晰。   她终于忍不住,丢下手中的棋子,快速走到桌前,拿出纸笔。   为了布里提亚的未来,她认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去写这封信。   她写得很困难。涂涂改改,废了好几张纸,最后终于写完了。检查过后,确定语气和措辞都简练到无懈可击,显得自己纯粹只是为了传递消息,一如他当初写给自己的那封信。   ☆、Chapter 47   第二天,因为即将到来的狩神节,士兵获准放假几天。   在士兵们兴高采烈地纷纷离开军营的时候,阿佳妮将昨天自己写好已经封进信筒的那封信交给了她挑选出来的“尖刀”百人队里一个她信得过的最出色的士兵,吩咐他沿着莱茵河东下,尽快找到汉尼拔在科隆一带的确切位置,把信送到他本人的手上。   “这封信非常重要。倘若出现任何意外导致可能无法完成任务的话,第一件事,务必把信毁掉,无论如何不能落到除了他之外的第二个人的手上。”   阿佳妮最后这样叮嘱他。   “请您放心。我保证会把信送到。并且,如果万一出现意外,我会按照您吩咐的去做。”   士兵接过信筒,谨慎地藏好,上马准备离开的时候,边上忽然传来另个声音:“姐姐,你让他替你送什么给那个罗马人汉尼拔?”   阿佳妮扭头,见盖亚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尾随过来了。   他问完话,就盯着自己,目光里满是疑虑。   阿佳妮没马上回答他,只回头继续对士兵说道:“你去吧,记住我的话。”   士兵应是,并未理会盖亚的阻拦,纵马迅速离去。   盖亚追了几步,无奈地停了下来。   阿佳妮挑了挑眉:“怎么了?军营放假,你不去找女孩子玩,跟着我到这里做什么?”   “不,不,姐姐,请你不要取笑我!”盖亚的脸微微发红,略结巴地解释了起来,“我并不是故意要跟踪你的。刚才我从军营出来,远远看到了你,想找你问件事,这才跟了过来。没想到让我看到了你私下和那个罗马人有往来!坦白说,这令我感到非常惊讶,甚至……让我太失望了!”   “很抱歉让你失望,盖亚,”阿佳妮不再和他玩笑,解释道,“我给他传信,是因为我有自己的考虑。我们回去吧。”   她转过身的时候,盖亚拦在了她面前,“姐姐!汉尼拔是我们的敌人。我实在无法想象,到底为了什么你给他私下传信?”   阿佳妮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眉头略微皱了皱。“盖亚,你不会以为我是做出了有损布里提亚利益的事情吧?”   “当然不是,但是……”   “那就行了。我要去看下外祖,我先回去了。”   阿佳妮上马,撇下盖亚离去。   ————   阿佳妮回来后,一直陪在奥兰多身侧,参与处理事务。这已经成了她最近的常态。   财务官呈上了一个征税方案。根据这个方案,多征上来的那部分税收,最多也就只能维持住目前军力的一半人数,更不用说留给特殊情况下需要征召雇佣军的预算了。   当阿佳妮询问是否有可能在此基础上分级,对一部分被认定为富裕的阶层提高税率时,遭到了保民官的一致反对。   “我们建议降低士兵的军饷,或者,裁掉部分的士兵?”一个保民官小心翼翼地说道,“毕竟,我们不像罗马人,需要那么多的士兵常年作战。现在让他们回去,万一发生战争,再紧急召回就是。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不是一直这么做的吗?”   阿佳妮知道在爱森堡里,还有相当一部分的人认为在和平时期用军饷养着一支军队是浪费,他们不明白,一支保持日常严格操练的正规军队和一群人数相同的临时征召起来的部队,战斗力存在着巨大的差别。   任何一个团体里,都存在着既得利益阶层。布里提亚作为一个王国,也不例外,加上还有一半被征服后归服的布里托尼人,不可能指望所有的人都能为了布里提亚贡献出一切。而且,大部分人确实生活清贫。如果不去效仿那些沦为强盗的日耳曼部族,光靠渔业和种植,他们确实是交不起更多的税了。   阿佳妮不愿裁撤军队。一支强有力的军队才是安全的最大保证,尤其在现在这种随时可能都有敌人进犯的情况下。但钱却又是一个现实的问题。借着最近这一年的和平,在她的灌输下,奥兰多虽然接受了她的建议,吸引外族的能工巧匠来布里提亚定居,有意识地引导民众发展陶业和纺织,将成品和别的部族交易,以此来增加收入。但限于先天的地域条件限制,加上刚刚起步,现在就谈效果,还为时过早。   “阿佳妮,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帮助你继续维持军队。”   边上人都离开后,奥兰多忽然低声说道,“有人向我私下建议,以私通罗马或者别的罪名杀掉布里托尼那些不愿意多交税,却享受着军队维持的和平的富人们,没收他们的财产。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方法其实并不新鲜。当年势力上并不占优势的屋大维与反对他□□的贵族西塞罗、布鲁图斯等人发生对峙战的时候,就借机杀掉了许多罗马的富人,占有他们的财产,以此作为支持自己庞大军队的军费。   奥兰多说完之后,双目炯炯地望着她。   阿佳妮苦笑了下。“外祖父,所以我曾对您说过,我大概永远也做不成真正的大事。如果您没有自己决定,而是在征询我的意见的话,我回复您,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建议。虽然这能暂时解决问题,但超出了我能接受的底线。而且,以后呢?杀光了布里托尼富人之后,我们是不是就该像那些强盗部族一样去向别人发动战争?或许,我可以考虑减少军队人数。”   奥兰多微微一笑,把自己的手掌压在了她的手背上。   “听到你这样的回答,我很欣慰。我和你一样,拒绝了那个建议。有的时候,当我们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之后,剩下的,就是祈祷神的庇佑了。”   ————   到了傍晚,支撑了一个下午的奥兰多睡了过去,阿佳妮也感到略微有些疲惫,叮嘱了几个侍从留意他的情况后,便离开了。   她坐下来,揉着自己有点发涨的两边太阳穴,这时候门被敲了几下,抬头,见盖亚进来了。   阿佳妮往后靠在椅背上,望着他,挑了挑眉,“还有什么事吗?”   盖亚踌躇了下,说道:“阿佳妮,我知道下面的话不该从我的嘴里说出来。但是我听说,外祖父除了希望你能继承他的王位之外,也希望你能接受沃尔夫成为你的丈夫,而你拒绝了?”   阿佳妮怔了一下,顿时感到有点头疼。“听着盖亚,关于沃尔夫,我自己能处理好这件事……”   “和沃尔夫无关!”   盖亚忽然激动了起来,双手猛地撑在了桌面上。   “原本我就一直有点怀疑,你和那个罗马人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该有的事。但我相信你自己能处理好。所以我也没放在心上。但今天,联想到我白天时看到的那一幕,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是不是因为那个罗马人,所以你才拒绝了沃尔夫?否则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不接受他。姐姐,你十分清楚,一旦你继承了王位,沃尔夫能帮助你巩固你的地位。他也喜欢你,支持关于你的一切。知道最近军队的事在困扰你,他一直在想办法。姐姐,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从三年前我们失去家园之后,你就一直在努力,你所有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我只恨自己不够强大,不但不能保护好你,反而需要你来保护我!说句实话,外祖父选择你继承他的王位,我虽然也为你感到骄傲,但在我的心里,其实并不十分希望你接受。这于一个女人而言,责任太过艰巨了。但是,如果你不得不接受外祖父的这个托付的话,我认为沃尔夫就是你最好的丈夫人选。而现在,如果你真的为了那个与我们有仇恨的罗马人之间的私情——请原谅我用了这个词——为了私情而被蒙蔽住眼睛,与他私下有所往来,甚至为了这个而拒绝沃尔夫成为你丈夫的话,姐姐,我将不得不质疑,你到底是否有资格能够得到外祖父的信任和布里提亚人民的信任,承担起一个女王所该承担的所有责任?”   阿佳妮盯着盖亚,语气变得严厉起来:“盖亚,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你的眼里,我是这样一个不分轻重的人?是的,我是给他送出了一封信,但我向你保证,这是我回到黑森林后第一次和他联系,而且,信的内容也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我真希望是我想错了!”   盖亚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挥舞着手臂,“但我知道我没错!”他看到那副棋具,冲了过去,“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东西就是他两年前派人送过来的!这两年里,我不止一次看到你对着这东西一坐就是半天!你明明在想着他!姐姐,你忘了父亲,还有我们的族人,他们都是怎么死的吗?一想到你竟然爱上了和我们有着灭族之仇的那个罗马人,我就恨自己没用,当初竟然没法杀了他!姐姐,你相信我,你被他给骗了,他怎么可能照顾你一生一世——你再这样的话,我……我……”   他一脸的气急败坏,忽然抬起脚,朝着棋盘一脚踹了过去。   阿佳妮大惊,急忙扑了过来。但却迟了一步。“咣当”一声,棋枰被他踢到墙上,随后砸落在地,上面的棋子也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阿佳妮气坏了,抬手要抽他耳光,手都挥出去一半了,见他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顿了一顿,终于还是收手,急忙去检查地上的棋枰。   棋枰是木头刻做的,盖亚刚才那一脚又重,现在上下两层脱离,木板也折断了。   阿佳妮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小心地拿起来。偏偏盖亚还在一边火上浇油:“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坏了最好!大不了我去做个一模一样的赔给你!”   “你这个蠢货!你知道个屁!你立刻给我滚出去!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我真的打死你!”   阿佳妮站起来冲他咆哮的时候,从两层木板的夹层里,忽然掉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羊皮纸。   “好啊,里面居然还藏着东西?是什么?”   盖亚先看到了,立刻冲过去抢,一把抓了起来,迅速摊开。   “这是什么?”   他反复看了几眼,嘴里嘀咕一声,露出迷惘之色。   ☆、Chapter 48   阿佳妮从他手里拿过羊皮纸,越看,越感到心惊。   在黑石堡的那段日子里,百无聊赖的时候,她跟着尤弗索斯学了希伯来文。因为时间不长,现在虽然只认得一些简单的词汇,但还是不难断定,她手上这张看起来像是地图的羊皮卷上所标注出来的一些文字,应该就是希伯来文地名。   “这是什么?”   盖亚见她半晌不说话,又问了一声。   阿佳妮没应声,只是反复审视着手上的羊皮。记忆里忽然闪现出之前有一次她和尤弗索斯之间那场关于秘密的对话。   他对她说,只有历代大祭司才知道所罗门宝藏的秘密。而这也是他被汉尼拔把囚在黑石堡的原因。   难道这就是尤弗索斯手绘的宝藏地图,他把它藏在了棋枰里,而汉尼拔显然并不知道这一切,所以在尤弗索斯去世后,按照他的意愿把这块隐藏着巨大秘密的棋枰送到了自己这里?   越想,阿佳妮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但是为什么,尤弗索斯居然会把这个可能指向一笔巨大财富的宝藏交付给自己?   “背面还有字!”   盖亚忽然说道。   阿佳妮翻过羊皮纸,赫然看到了几行尤弗索斯所留的笔迹。   “阿佳妮,或许你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看到一个行将离世之人在此刻写下的这几行字。如果是这样,那就遵照神的旨意,让这个秘密随着我的死去而彻底埋葬。但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我的这封信,我希望你能替我做一件事。这张地图,可以引导你找到一笔大约10万塔兰特黄金的财富。你可以取走其中的一半为你所用。剩下的一半以及被希伯来人视为圣物的约柜,请你代为守护,如果有一天,尤地亚土地上的人民能够从罗马人的奴役中得到解放,重新建立属于他们自己的自由之国时,请你代我将这笔财富和黄金约柜归还给他们。我信任你,相信你能善加利用这笔财富,也相信你能为我保守住我的职责。”   信断于此,后面是一个长长的希伯来文尤甫索斯全名。   “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盖亚再次追问。   阿佳妮吁了口气,等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巨大意外给她造成的冲击平定了些后,走到门外看了下,确定没什么人,关门看向盖亚。   “你必须要发誓,你不能把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让第三个人知道,一个字也不行。”   她的语气极其郑重。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盖亚的神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对着世代庇护卡狄人灵魂的鹿神起誓,不管你接下来要说什么,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提及一个字。”   阿佳妮把自己被汉尼拔带到麦西亚结识了尤弗索斯后的一些事说了一遍。   “难道这……这就是……”   盖亚看着她手上的羊皮纸,震惊得连说话都变得磕巴了起来。   “是的,”阿佳妮说道,“尤弗索斯说,它能引导我们找到一笔巨大的财富。”   “那现在……”   盖亚的脸上忽然露出欣喜之色,“姐姐!这真是太巧了!我们不正在为军费而犯愁吗?现在有了它,我们不但能维持住现有的军队,甚至一旦发生战争,可以轻而易举地再次召回雇佣军队!”   阿佳妮沉吟。   盖亚的想法和她不谋而合。   财富并非她的最终目标。否则两年前她也不会将那五百塔兰特黄金拿出来用于组建军队。现在既然有了这样一个机会,而且也得到尤弗索斯本人的许可,她自然不会清高到去放弃这个能够大大提高布里提亚军事力量的绝好机会。   “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们可以去取用一部分足够维持住军队的黄金。”阿佳妮道,“但是这件事,除了你和我知道外,决不能透漏给任何别的人。否则将会是一场灾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放心。我发誓。”盖亚郑重地点头。迟疑了下,再次看向阿佳妮,“那么今天你给汉尼拔传信,到底是什么事……”   阿佳妮不再瞒他。把自己对于罗马局势的担忧说了一遍。自然,她只说是自己的猜测。   “……我给他传信,只是为了提醒他以防万一。你也知道的,这两年我们之所以能够得到喘息的机会,和罗马皇帝并不热衷于来攻打我们也有一定的关系。如果接下来的罗马局势真被我猜中,提图斯死去,图密善上位的话,你知道的,等待着我们的将会是什么。”   “你的考虑非常有道理。是我错了,”盖亚露出羞愧之色,“我刚才不该那样对你,请你原谅我,姐姐……”   阿佳妮屈指往他脑袋上重重弹了一下。   “算了,不和你计较。或许这也是天意吧。如果不是你凑巧踢坏了它,或许这秘密永远也不会被发现。”   ————   狩神节的庆典到来。   当日风和日丽。已经许久没露面的奥兰多身披王袍,头戴王冠,手执权杖站在马车之上,精神奕奕地出现于聚集在爱森堡广场上的民众的面前。在民众如雷的欢呼声中,他将自己的王冠戴到了阿佳妮的头上。男人们行礼致意,女人和孩子们则争相拥到她的身边亲吻着她。   庆典结束后,仿佛松下了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当夜,奥兰多就陷入了昏迷。阿佳妮在他近旁衣不解带地陪着。三天之后,在他苏醒过来的时候,阿佳妮将无意间得到所罗门黄金的秘密告诉了他,并表示自己想亲自带人去将一部分黄金运过来,以解决现在遇到的困难。   奥兰多将沃尔夫等人召到榻前,表示他将派阿佳妮外出完成一项任务。在她回来之前,爱森堡的事务就由沃尔夫主掌。在发布完这最后一条在旁人听来有些不明所以的命令后,他将阿佳妮的手交到了沃尔夫的手上,这位深受弗里斯兰民众爱戴的老国王脸上带着微笑,就此溘然辞世。   按照习俗,弗里斯兰人给奥兰多举行了隆重的火葬。   葬礼过后,阿佳妮和盖亚带着一小队完全效忠于她的卫队离开布里提亚往东而去。他们穿过黑森林,绕过萨尔马特人的领地,经由攸克辛海(黑海)登陆小亚细亚,避过罗马人的军事基地,最后抵达了犹地亚一带的一处无人山区。   ————   三个月后,当阿佳妮一行人终于回到布里提亚时,罗马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就在一个月前,此前一直忙于赈灾的提图斯在瘟疫终于得到控制之后,感到身心俱疲。在近侍的劝说下,他暂时离开位于罗马中心巴拉丁山的宫殿,动身去往自己位于萨宾的别墅小住。   令举国感到震惊的是,原本据说不过是小恙的皇帝,在到达别墅后没几天,就传出了死讯。   根据医生和近侍的说法,皇帝陛下早年征战,原本就有旧疾,在过去的一年里疲于应对灾情,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在别墅居住的时候,不巧又感染了风寒,引发旧疾,数病齐攻之下,就此辞世。   皇帝的死讯是由议员马罗带回罗马的。除了死讯之外,他也带回了提图斯的遗命。称提图斯临死前提名由图密善继承他的位置,希望元老院能够认可他的这个提议。   元老院里顿时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毫无防备之下的内尔瓦和库莱奥等元老对提图斯的死因提起质疑,要求详加调查,但遭到了马罗等人的拒绝,认为他们居心叵测。接着,此刻原本应当驻在莱茵一带的乌尔比亚军团在未得到元老院授权的情况下,犹如从天而降般地出现了城外台伯河的一带。图密善在军队的持护下进城,宣称自己是罗马人的合法的王,下令将坚决反对承认自己的首席元老库莱奥以叛国的罪名杀死,剩下的投入监狱。迫于压力,内尔瓦等人最后选择了沉默,图密善就此继位,成为罗马帝国的新统治者。在元老院和神王祭司团的一致认可之下,他头戴金冠,颈挂桂枝,如同凯旋者那样,高高坐在四骏马车上来到神圣广场,接受着数以万计的罗马民众的欢呼和朝拜,这声音甚至远远传到了城外台伯河的河畔。   ————   阿佳妮在见过那个被她派去送信归来的士兵后,终于明白,或许一切就是冥冥中的注定。   信使潜入罗马,最后到达科隆一带时,才知道汉尼拔已经在月前拔军去往了另一处要塞。当他历经九死一生,最后终于被带到汉尼拔的面前,把信交给他之后,汉尼拔看了信,沉默许久。   “他最后让我转告,他非常感激你能写信给他。但迟了。他被拒绝回到罗马参加提图斯的葬礼,并且,就在几天之前,他接到了一道得到过元老院认可的来自于皇马新皇帝的命令,命令他即刻原地率着他的军团出发去往东方远征帕提亚。”   帕提亚即安息,与罗马、汉朝,加上贵霜,被后世并称为当时世界上的四大帝国。东进的罗马之所以没有与汉朝发生过直接的军事冲突,很大一部分原因,可以归结为地理位置处在中间的帕提亚帝国的阻挡。   帕提亚可谓罗马的世仇和梦魇。在前三巨头时代,罗马最具权势的三巨头之一、身为叙利亚总督的克拉苏曾率领四万之众的精锐罗马军团去攻打帕提亚,而且还有亚美尼亚盟军在旁牵制着对方,但就是这样的情况之下,有着不败之名的罗马方阵却被帕提亚一代名将苏雷纳杀得铩羽而归,打破了罗马陆军举世无敌的神话。此后一百多年来,帕提亚人虽然无法实现入侵罗马的梦想,但罗马人也一直没从帕提亚人那里讨回过什么大便宜,即使到了屋大维的鼎盛时代,罗马也只能靠着交换人质来换回曾被对方夺去的鹰标。最后双方约定以幼发拉底河为边界,亚美尼亚平原这才得以平静了几十年,直到五贤帝时期,图拉真聚举国之力,再一次兴兵大举进攻帕提亚,这才实现了罗马真正意义上的军事胜利,如果不是图拉真中途死去,帕提亚很有可能面临灭国的命运。   而现在,图密善刚刚上位,立刻就迫不及待地命令汉尼拔远征帕提亚,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阿佳妮现在也无暇去探究。她在自己女王任上发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加紧兵诫,同时征召回从前解散的雇佣军。闻讯的雇佣军在首领的带领下,从黑森林的各个角落奔赴而来,被集中到布兰托一带重新接受训练,随时准备着参与战争。   十月,在图密善成为罗马皇帝后没多久,阿佳妮就接到了来自罗马的命令。要求布里提亚无条件向罗马臣服,交出海港控制权,并向罗马缴纳税贡。这道命令自然遭到拒绝。半个月后,几年前曾经屠杀过卡狄族人的乌尔比亚军团与另个联合军团,总计一万多人,就开到了莱茵河入海口一带,越过边界,浩浩荡荡地朝前进发。他们一路并没遇到什么阻拦,即便发生战斗,也不过是小规模的反抗,布里提亚军队不断后退。   就在军团指挥官以为弗里斯兰人已经被吓破胆,拿下爱森堡和布里提亚女王不在话下的时候,在已经撤光平民的布兰托旷野一带,突然遭遇了一场伏击战。   罗马军团重装装备,擅长近身攻击,以大盾、短剑和方阵令敌人望风披靡。但他们也有个致命缺点,那就是移动缓慢,一旦遭遇骑兵冲击,很难跟上速度。   过去这两年里,阿佳妮用重金装备的骑射兵此时发挥了极大作用。卢修斯率领他训练出来的三千骑射兵从两侧突然发动进攻,势不可挡的马阵和能够刺穿大盾的重箭如同摧枯拉朽,迅速撕扯开了罗马军团的两翼方阵,罗马人阵脚大乱的时候,正面再次遭到埋伏在高地上的投石营所发射的满天火石的攻击,步兵发动最后进攻,一番厮杀之后,乌尔比亚军团方阵溃不成军,伤亡惨重。   阿佳妮高高坐于马背之上,拉弓搭箭,瞄准了前方百步之外一个正嘶声力竭企图指挥方阵恢复成形的罗马指挥官。   这个人,就是当初那个下令杀死卡狄全部俘虏的罗马将军。   重箭离弦而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而凌厉的直线,不偏不倚,深深钉入了目标人物的喉咙。   罗马人一把握住插入自己喉咙的箭杆,身体摇晃了几下,从马背上掉落在地。   “干得不错!”   边上的卢修斯称赞了一句。   阿佳妮收回弓,笑了一笑。   这两年来,她重新向卢修斯学习射箭,有空就刻苦练习,不敢说百步穿杨,但这种距离之内命中一个人,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并不算难事。   “将军死了——将军死了——”   一个弗里斯兰士兵砍断乌尔比亚军团绣着野猪标志的军旗,扯开嗓子用学会的罗马语大声嘶吼。原本就落下风的罗马士兵失去主将,顿时军心涣散,局面更加混乱。   这场战斗以布里提亚女王大获全胜而告终。罗马士兵死伤将近三分之一,千人被俘,剩下的溃逃回莱茵河河口。而那个被布里提亚女王于乱军中射死的乌尔比亚军团将军,头颅被割了下来,高高吊在布兰托城的城头之上。   就在弗里斯兰人高声欢呼自己胜利的时候,战败消息也在第一时间传到了罗马。   罗马人天性尚武。伴随着每一任元首上位的,几乎就是一场对外的战争,其中不乏亲自上阵领兵的元首。他们需要以胜利向罗马人彰显自己的武功和能力。   让布里提亚成为自己登上帝位的祭祀牺牲,这本是图密善的本能选择。之所以选定它,理由实在太多——除了清除几年前因为那场间接失败获得的羞辱之外,与从前的黑森林公主,现在的布里提亚女王阿佳妮之间的旧仇,甚至还有他和汉尼拔之间的阂隙,都是促成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   他原本以为,以两个罗马军团的力量去对付北海边的这个弹丸之地,应该绰绰有余。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竟遭到了这样的惨败。   颜面大失的图密善大发雷霆。为了在全罗马人面前挽回面子,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总计五个军团,共计三四万的罗马士兵就从莱茵沿线被紧急调到了莱茵河口一带,预备对布里提亚进行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这一次,图密善亲临前线,自己担任这个联合军团的大元帅。   ————   三个月后。   亚美尼亚平原,幼发拉底河畔的旷野里,秋草离离。   经过长途跋涉,奉命远征的汉尼拔军团已经在一个月前抵达了这里。对面的帕提亚人早就闻风而动。他们早听闻过罗马战神汉尼拔的名声,不敢轻举妄动,只集结大规模军队驻在边境,时刻准备着战争。   但一个月过去了,战事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爆发。除了两岸集结的军队令气氛紧张了几分之外,幼发拉底河的河水依然不急不缓地往它的下游流淌而去。   夜色深沉。罗马军营里的一座大帐内,军团主帅汉尼拔依然没有入睡。通明的灯火里,他独自坐在桌案之后,目光落在摊于桌上的一张看起来像是信的纸上,拇指指尖下意识在上面的一行字迹上摩挲而过,神情略怔忪,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   烛火忽然动了动。帐帘被掀起,有人进来。   汉尼拔卷起面前那封他已经看过无数次的信,抬起头。   来人是纳西卡,风尘仆仆。   纳西卡一脸怒容,走到汉尼拔面前,摘掉头上的头盔,重重地掷到桌上。   “这仗没法打了!”纳西卡愤怒地咆哮着,“先不说以我们区区三个军团不到两万的人去打对面至少集结了四万的帕提亚人,就说后勤,根本就没任何保障!我们已经拖欠了士兵两个月的军饷!最可恨的是,我去找叙利亚总督催要军粮,他竟然说没有接到任何来自罗马的指令,拒绝给我们调运军粮!连饭都吃不饱,让士兵怎么打仗!这完全就是图密善的诡计!他早就想除掉你了,这才指使那个该死的马罗控制的元老院命令我们来攻打帕提亚!如果我们迟迟不进攻,就要以叛国罪接受审判,如果听命,等着我们的,就是败仗和随后而来的羞辱!”   纳西卡想起白天在叙利亚总督那里碰的一鼻子灰,更是怒不可遏。   “罗马已经不是原来的罗马,元老院在库莱奥被杀后也彻底死去!图密善根本不配做罗马人的皇帝,想让我对他俯首称臣,做梦!现在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去他奶奶的攻打帕提亚!我现在就带人杀掉叙利亚总督,然后离开这里,带着我们的士兵去麦西亚。汉尼拔,只要你有这样的意愿,士兵一定会一呼百应!到了麦西亚,那就是我们的地盘,有的是时间和图密善马罗一较高下!老话说的好,不成功,便成仁,只要你点头,我就敢豁出去!”   汉尼拔眉头微微皱着,没有立刻应答。   “你还在犹豫什么?”纳西卡捶了下桌子,扑到了汉尼拔面前,整个人都要趴在桌子上了,“我根本就不相信提图斯会突然生病死掉!他健壮得就像一头牛!还有库莱奥,难道你就不想为他报仇?”   “报——有罗马来的紧急信报——”   这时,大帐外忽然传来传信兵的高声呼喊。   汉尼拔和纳西卡抬头。   传信兵进来,呈上一卷盖有元老院火漆标志的信卷。   汉尼拔展开,看了一眼,眸光一暗。   “什么事?”纳西卡问。   汉尼拔把信件丢给他,“我们的联合军团先后两次败于布里提亚。元老院现在要我们从这里撤离,回去对付布里提亚。”   纳西卡一怔,忽然咧嘴一笑。   “就是以前那个和希伯来人一起给我脑袋动过手术的女奴吗?不错啊,干得妙!”   ☆、Chapter 49   距离罗马边界几百里之外的布里提亚,有一个叫做平堡的地方。   在先后两次击败罗马军团之后,阿佳妮就一直驻军在这里,预备着来自罗马的随时可能的再一次进攻。   图密善轻视了弗里斯兰人的作战能力和阿佳妮的排兵布阵,更想不到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她竟然能够召集到数万听命于她的黑森林雇佣军与罗马军团对抗。就是这两个“想不到”,让他一败再败,甚至,在上一场他亲自指挥的战役中,差一点就丧命于乱箭之下。遭了这样的奇耻大辱,阿佳妮知道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一直严密注意着来自罗马的后续动作。   就在数日之前,终于传来了新的消息。   不出她所料,罗马军团再次集结于莱茵河入海口一带。但让她感到略微意外的是,这一次,罗马军团的指挥官变成了汉尼拔。   乍然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有一种很难用言语来描述的感觉。   毋庸置疑,这个罗马人对她而言,是特殊的——她和他之间,一直萦绕着一种看不到,却又仿佛无处不在的微妙牵绊,这种微妙甚至始于他们第一次的见面。两个同样高傲、同样隐忍的人,若即若离,忽远忽近。敌对着,又相互吸引着。直到最后,因为一连串的机缘,她和他终于冲破了一切隔阂,做下这世间男女之间最为亲密的亲密之事——但一切也戛然停于此。   她是在他愤怒绝望的目光注视之下离开的。虽然当时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这一点。   时间流逝,忽忽就这样过去了三年。她早不是从前的她。压得她几乎一直无法透气的现实也没有给她机会让她可以去缅怀旧情、或者停下来审视自己当初的做法到底是对还是错——但是此刻,就在她得知那个罗马人就陈兵于距离她不远的莱茵河口,三年之后,两个人终于还是要以战场正面为敌的方式再次碰面的时候,那个夜晚里,他曾在她耳畔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忽然再次清晰了起来,一句一句,宛如就在昨夜。   “阿佳妮,我从不知道,原来得到一个女人竟会让我感到这样的满足和幸福……”   “留下来,阿佳妮,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让我让做你脚下的奴隶,如果你愿意要我的话……”   “你欺骗了,对我做出这样的事,你就不怕我以后的报复?”   ……   阿佳妮微微吁出了一口气。   他说过他会报复。   她也说过,她会等候他的报复。   该来的迟早会来。如果这就是他报复的方式,那么,她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   战场相见,用胜负来了结一切。   虽然血腥,但却最简单。   ————   半个月过去了,布里提亚严阵以待。但预想中的战事并没有爆发。根据探子传回的消息,罗马军团只驻扎在河口一带,并没有备战的迹象。   汉尼拔之所以有战神之名,除了惊人的武力,与他指挥作战的方式也有关系。和大多数只靠无敌方阵去碾压敌人的罗马军团指挥官不同,他非常注重实战里的策略运用。现在情况反常,包括沃尔夫在内的不少爱森堡高级军事官在极力揣度汉尼拔的真正意图之时,汉尼拔忽然派来一个使者,给阿佳妮送来了一封盖着他火印的信。   他约她单独见面,说有事要和她谈。时间地点由她指定,并保证,自己只身赴约。   阿佳妮沉吟片刻后,回了一封信,交给使者带去。   第二天的中午,阿佳妮抵达距离平堡几十里外的约定见面地点。让两个亲卫等在附近后,她只身来到一处山岗侧时,看见一匹马已经停在了那里。   她朝马匹走去,停了下来。   四下静悄悄的,只有不远处溪流淌过山石发出的泠泠之音。   “既然人已经到了,那就出来吧,何必躲躲藏藏?”阿佳妮忽然说道。   一个人从上面的一块山石顶上一跃而下。   纳西卡笑吟吟朝阿佳妮走了过来,到她面前后,见她神情平静地看着自己,丝毫没有露出此刻应该有的惊讶表情,自己愣了一愣。   “你看到我,难道没有感到惊讶?”他忍不住问。   “如果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汉尼拔,我才应该感到惊讶,”阿佳妮道,“虽然谈不上对他有多了解,但我知道,他是不会主动传信给我私下约我单独见面的。”   纳西卡脸上的笑渐渐消失,眉头皱了皱。   “既然知道那封信不是他传的,为什么还要赴约?”   “你假冒他的名义叫我出来,目的是什么?”   纳西卡盯着阿佳妮,忽然说道:“你就不怕我是来杀你的?”   “如果你有那样的本事。”阿佳妮淡淡道。   “很好,”纳西卡朝她走了过来,“你知道给你写信的不是汉尼拔,还是来了,那就肯定有所防备。但我还是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汉尼拔因为一个女人而停下了军团前进的步伐!”说着一记直拳,朝着阿佳妮挥了过来。   阿佳妮没有闪避,在他攻击快到近前时,抬左臂挡开,右手同时握拳猛朝他面门正中鼻梁击去,砰地一声,纳西卡的头被击得往后仰去,趁他略微迟滞的机会,阿佳妮抓住他刚刚袭击过自己的那条手臂,顺势再以肘部猛击他的下颌,纳西卡一声痛叫,人随之往后倒去。   他仰面在地,坐起来晃了晃脑袋,擦去鼻孔里流出的血后,用一种不可置信般的目光盯着她。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抽出刀朝她刺了过来,阿佳妮往侧旁迅速闪避,同时向前移到他身侧,一手从他臂下迅速穿过,一把扣住他持刀的手腕,另手如法炮制再次以肘猛击他下颌,同时扫绊他一条小腿。纳西卡站立不住,再次摔倒在地。在他试图再次翻身时,阿佳妮已经扑了上去,以膝压住他的肩膀,手上多出一把匕首,匕刃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为什么要杀我?”阿佳妮手腕一紧,刀尖刺进了他的皮肤,“两军虽然对垒,但我和你并没有仇怨。”   纳西卡的脸被压在地上,鼻子和嘴里不断往外流着血,模样狼狈。他极力扭过脸,看着居高临下盯着自己的阿佳妮,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是我轻看了你。你果然不是一般的女人。要杀就杀吧……”忽然脖子一松,见她收了刀,已经放开自己站了起来。   “你就不怕我还要杀你?”他愣了一愣。   阿佳妮把匕首插回大腿侧,扬了扬脸。   纳西卡顺她视线抬脸,看见两个年轻的弗里斯兰武士一左一右出现在两侧的矮岗之上,拉着满弓,箭正对着自己。   “我可以不杀你。但你要是再敢对我无礼,我保证汉尼拔下次看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纳西卡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看着阿佳妮。“难道这是众神的意愿?”他喃喃说道,仿佛斗败了的公鸡,目光既不甘,又颓丧无比。   “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要杀我?”   “你问我为什么?”纳西卡仰脸朝天,等喷涌的鼻血稍止住些后,哼了声。   “几年前第一次在去往麦西亚的路上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应该杀了你的。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汉尼拔对待你的方式太不一样了,完全不同于我所了解的他。现在终于证实了,你对汉尼拔造成的影响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想!你是他的敌人,他可以以你为奴,但你们的立场根本不容许他对你能有任何的留情!”   “你应该也知道他现在的处境!图密善一直视他为最大的敌人,迫切想取代他在罗马人心目的地位,所以才急忙操纵元老院派他远征帕提亚,又亲自出兵征服布里提亚。但没想到的是,他两次落败了,这令他成了全罗马的笑料。你知道他为什么又在这时候突然调汉尼拔从东方回来取代自己继续对布里提亚的征服吗?你们的那几个港口对罗马而言真就那么重要?不是!他根本就不想要什么胜利!我说全罗马人私下都在传你和汉尼拔之间的那点破事儿,甚至把你和从前的那个犹太女人相提并论,这应该不算夸张吧?他是算定了汉尼拔一定会违抗元老院和他的这个命令,甚至比派他去远征帕提亚还要有把握!想想吧,汉尼拔如果一直不战,他不但可以就此以叛国罪宣称他是全罗马人的公敌,更可以利用这个契机对他进行名誉上的攻击。你知道当初提图斯和那个犹太女人的事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吗?全罗马的人都在指责提图斯,他得到的恶名直到不久前他的死讯到来,民众才开始选择原谅,才看到了他作为罗马君主而做出的一切努力!现在图密善就是要让汉尼拔也和当初的提图斯一样成为万人所指!”   “就在我们回来的路上,我对此虽然也有点担心,但我以为汉尼拔应该清楚他下一步应该做什么的。他的理智会引导他去做身为罗马军团指挥官最应该做的事。但现在我知道了,比起我,还是和他一起长大的提图斯果然更了解他!是的,他是回来了,但他却迟迟不下进攻的命令,不管我说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众神啊,我只知道一件事,征服布里提亚,不但能粉碎掉提图斯的诡计,而且,这也会是一个能让他在罗马民众中的声望得以进一步提高的绝好机会!所以我决定用我的方式帮助他做出正确的选择!我决不愿看着他因为一个女人而败在了图密善的算计里,甚至毁掉自己的前途!“   他说到激动处,猛地握拳,鼻血再次涌了出来。   “先把你的鼻血擦一擦吧!”阿佳妮讥嘲道:“你对他可真忠心耿耿。”   “我跟随他一起作战十几年了。他的前途就是我的前途。我今天想杀你,换种说法,也是为了我自己!”   阿佳妮皱了皱眉,冷冷道:“你说完了吗?说完了的话,可以走了。”   纳西卡迟疑了片刻后,慢慢转身,走了几步后,阿佳妮忽然叫住了他。   “在你走之前,还是听我说也几句吧。你刚才把我和那位希伯来公主相提并论,实在令我受宠若惊。但从我回到黑森林的那一天起,我和他就不再有任何关系了。”   她顿了一顿,随即用更加清晰的声音,一字字地说道:“奥兰多王在生前的时候,就为我选择好了一位适合我的丈夫。我决定接受。你听清楚,我以布里提亚女王的身份提醒你,从现在开始,任何把我和布里提亚人的敌人汉尼拔扯在一起的言论,都是对我的侮辱。”   阳光当空照落,映得她一头金色长发宛如灿烂如火,她迎风而立,腰身挺拔如竹,绝美的一张脸庞宛如冰雪雕琢,看不出半点的情绪波动。   纳西卡怔怔看着她,朝她点了点头,转身迅速离去。   ☆、Chapter 50   几天后,在卢修斯和几个护卫的陪同下,阿佳妮到莱茵河口属于布里提亚的领地上巡视备战情况,返程回往平堡的大营时,天色开始黑了下来。   马匹放缓脚步行走于路上。卢修斯看了眼身畔的阿佳妮。她坐于马背之上,视线平视着前方,双唇微微抿着,表情略严肃,仿佛在想着什么。一路之上,一直就没怎么说话。   作为看着阿佳妮和盖亚兄妹长大、并且一直担任他们骑射教师的卢修斯,对于阿佳妮,现在除了敬佩之外,他比别人更多了一份关切之情。   从数年前她自罗马归来、毅然带领剩下的族人长途跋涉来到布里提亚的那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这个在他心里被一直视同女儿般的年轻女孩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一直就是坚定而勇敢的。但现在,她也开始展现出让他不止一次为之感到惊讶的强悍和决断。卢修斯从不怀疑在她身上发生的这一切改变。有过那样一夜间失去家园和亲人、自己又被俘为奴的遭遇,发生任何改变都是理所当然的。看到她不但坚强地承担起了赋予她的责任,而且做得比男人更出色,欣慰骄傲之余,他也感到有点心疼。   作为女王,面的她的臣属时,她宽容而睿智;面对她的民众时,她仁慈而和善。但私下无人的时候,她却是沉默而坚硬的,就像此刻她的样子。在她那张漂亮的脸上,很难再能看到从前那种仿佛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和盖亚一样,卢修斯希望能有一个坚实的男人肩膀可以让她在需要的时候用来倚靠。他也认为沃尔夫就是那个最适合她的人。但是她自己却迟迟没有点头。让人有点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趁着现在这个机会,卢修斯踌躇着,自己是不是可以开口试探一下她的想法。   她仿佛有所感应,忽然侧过脸,看了一眼他。   “您仿佛有什么话要问我?”   卢修斯一惊。于是不再隐瞒,道出了自己的疑问。   “阿佳妮,虽然你是奥兰多指定的女王,也深受民众的爱戴,但毕竟,我们是外来者,根基不深。让沃尔夫成为你的丈夫,对于你或者对于布里提亚人民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迟迟不接受奥兰多的这个遗命?”   风吹起她略微散垂的脸侧长发,她垂眸不语。片刻后,重新看向卢修斯时,朝他微微一笑,平静地说道:“之前一直忙于和罗马人作战,所以没空提这个。现在我已经想好了。等战事停了,我就会向民众宣布这个消息的。您说的对,这是一件能让民众感到高兴的事。这也是我身为布里提亚女王的责任和义务。”   卢修斯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   “原来你已经做了决定了。太好了。那么你应该不会反对我第一时间去把这个好消息私下里悄悄告诉沃尔夫吧……哦,看我糊涂了!应该你自己亲自告诉他才对!”他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阿佳妮微笑道:“由您告诉他也一样。您是除了盖亚之外我最亲近的人了。”   “哈哈,没问题。他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阿佳妮勒住马,“您自己先回去吧。我想在附近自己再转一下。”   “行。我这就去找沃尔夫。”   驻军的营地就在前面不远处了,周围是安全地带。卢修斯知道阿佳妮有时候喜欢一个独处想些事情,所以点了点头,吩咐那两个近卫保护好她后,先离去了。   阿佳妮带着两个近卫一阵纵马狂奔后,来到了一口隐匿在一道坡岗下的温泉池旁。   这是不久前她偶然发现的地方。   她命令两个近卫守在通往泉池的坡岗侧,脱了衣服。   她滑下泉池,把自己从头到脚地泡了下去,头脑终于和身体得以一道彻底放松。除了泉水带给她的让她感到昏昏欲睡的温度之外,再也不剩别的什么了。   她全身放松,意识放空。泡了片刻后,睁开眼睛,从水里坐了起来,打算穿衣离开。   毕竟,战事威胁就近在眼前,随时都可能发生。她也不敢在此耽搁过久。   她上了岸,弯腰拣回刚才脱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了回去,最后拧着滴水的长发时,忽然,动作迟疑了下。   她忽然多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周围其实并没有什么响动。但这种突然袭来的感觉却很奇怪——就在此刻,距离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仿佛多出了一道正在注视着她的目光。   绝对不可能会是她的近卫。没有她的许可,他们绝不会闯到这里来的。   她慢慢转过身去,看向那个让她感到不安的来源方向。   她的感觉是对的。   就在距离她不过十几步外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竟然多出了一个人。   是个男人。   他的脸被昏暗的石影吞没了,看不清楚,但他身体在夜色里勾勒出的轮廓线条却是非常放松的——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靠坐在石头边上,对着她的方向,仿佛已经坐了很久了。   她立刻就认出了那个人,心脏猛地一跳,仿佛一只突然被槌破了的鼓。   就在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和他对视的时候,他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朝她大步走了过来。   “我的护卫呢?你杀了他们?”   在他快要到她跟前地时候,她问道,嗓音干涩而清冷。   “只被我打晕了而已。”   他简短地应道。人停在了她的面前。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在水里的时候。”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你的地盘。”   “你想干什么?”   他沉默着,一直没再回答,只凝视着昏昏月光下的那张女人的脸。   近在尺咫,触手可及。   他的肩膀微微一动,仿佛要抬起手的时候,阿佳妮迅速迈步扭头离去,他立刻一步赶上,从后双臂合围,抱住了她。   “别走!”他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在她耳畔柔声说道,“阿佳妮,我想你了。所以来看你。别赶我走。”   “你放开我!”   阿佳妮挣扎了几下,发现这样根本挣脱不开他钳住自己的一双铁臂,定了定神,“汉尼拔,我警告你,立刻放开我,否则对你不客气了。”   他置若罔闻,非但没松手,反而低头凑到了她的颈窝,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仿佛在闻她身上的味道。   阿佳妮猛地往后仰头一击,“砰”一声,后脑勺击中他的下颌,他发出一声痛嘶,手却还是没放。她便跟着低头下去,张开嘴,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这下他终于松开了手,甩了几下后,又摸了摸自己还作痛的下颌,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竟然咬我。”   “谁叫你不放开!我警告过你的!”   阿佳妮哼了一声,见他仿佛想再朝自己走来,倏然冷了脸,“汉尼拔,你现在用这种方式突然又出现在我面前,到底有什么意义?三年前我就跟你说清楚了,我们没任何关系了!现在我们更是敌人!战场相见,生死由命!这里是布里提亚的领地,你不受欢迎。你怎么来的,立刻就怎么回去。如果你还不走,我保证你很快就会有麻烦的!”   “阿佳妮,我……”   汉尼拔说话的时候,岗坡下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朝着这边迅速跑来。   “阿佳妮!你没事吧!我刚才想找你,有人看到你朝这边来,我就找过来了。你的两个护卫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倒在地上?”   沃尔夫迅速冲到了近前,看到阿佳妮,刚松了口气,忽然又留意到边上还有一个人。   “罗马人!”   他脸色大变,迅速□□,将阿佳妮挡在自己身后,跟着,打了声尖锐的呼哨。   很快,十来个弗里斯兰武士现身,将汉尼拔团团围了起来。   “阿佳妮,他是个罗马人!他怎么会在这里的?有没有伤害你?”   沃尔夫拔刀加入了武士的包围圈。   阿佳妮的手心和后背开始不停地冒着冷汗。   怎么也没想到,沃尔夫竟然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   她呼吸了一口气,朝前走了一步,用尽量镇定的声音说道:“你们让开。让他走。”   沃尔夫回头看了阿佳妮一眼,略微惊讶。   “但是,”他迟疑了下,“他是罗马人,他闯到这里要干什么……”   一直站着,几乎没怎么动的汉尼拔忽然问道:“你就是那个名叫沃尔夫的弗里斯兰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沃尔夫狐疑地盯着面前的罗马男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汉尼拔。”汉尼拔面无表情地说道,“阿佳妮是我的女人。或者说,曾经是。”   ☆、Chapter 51   尔夫呼吸一滞。   “阿佳妮,他说的是真的吗?”他忽然回头,“我的意思是,他真的是那个罗马人汉尼拔?”   阿佳妮看向汉尼拔,他正也看向她。   四目相对。   他朝她慢慢地勾了勾唇角,表情轻松,甚至带了点满不在乎的样子。   阿佳妮暗暗咬牙,不再看他,从齿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是的。”   “抓住他!”沃尔夫立刻对着弗里斯兰武士厉声喊,“当心,这是个危险人物!”   武士们手执武器,朝着汉尼拔慢慢合围而去的时候,汉尼拔缓缓抬起手,拔出了插在腰上的一柄短刀。在武士们身形一顿,作势要冲上来时,他朝他们做了个放松的动作,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刚刚拔出的那柄短刀扔在了地上。   武士们一愣,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   “我来,不是为了和你们打架的。”汉尼拔的表情坦然,“我找她,有话要和她说。”   沃尔夫的眼睛里开始闪动着隐隐的火焰,这是被对手无视后油然而生的一种仿佛受了屈辱般的愤怒火焰。   “重新拿起你的武器!像个男人那样地来面对!你以为这样就能脱身吗?”   汉尼拔仿佛没有听到,视线依然落在阿佳妮的身上。   沃尔夫的脸慢慢涨得成了血红的颜色。蓦地扭过头,对着阿佳妮说道:“阿佳妮,我向你保证,我并非故意想要忤逆你的命令。事实上,在看到他之前,我也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一幕。我很抱歉。我请求你的宽赦。考虑到他的身份和他可能带来的巨大危险,我认为放他这样离开的话,并不是明智的决定……”   阿佳妮缓缓松开了下意识紧紧捏成拳的手,呼出一口气。   “你不需要我的宽赦,沃尔夫。你的想法没错。做你身为一个弗里斯兰人应该做的事吧。”   她说完就转身,没再多看汉尼拔一眼,朝着岗坡口迅速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   汉尼拔被关在了一个秘密收押他的地方。他被俘的消息暂时也没有对外公布。只有几个和阿佳妮一道驻在平堡的高级军事官和参谋官知道。   在阿佳妮的面前,他们不约而同,尽量小心翼翼地避免谈及他成为俘虏的方式。但在该如何处置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罗马著名大人物的问题上,参与临时会议的几个人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可以以他为条件与罗马斡旋,有人则坚持作为战争刽子手,他应当立即被当众绞死,以此振奋人心,坚定民众与罗马人抗争到底的决心。   第二天,他们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明天就押他去往爱森堡,在那里召开紧急长老会议,由与会的长老共同投票,做出对他处置的最后决定——对于长老会一致通过的决议,就连国王也无法驳回,必须予以尊重。   在他们做出这个决定前,阿佳妮已经借故离开。盖亚最后找到了她。她正在射箭场射箭。   盖亚向她回报结果。她没有说话。表情冷淡。继续瞄准着远处的一个箭靶。片刻后,嗖的一声,射出了箭。   箭准确无误地钉入了靶子的中心,透靶而出。   她继续,一支一支地射。   太阳渐渐升高,照出了沁附在她光洁额头上的一层密密细汗。   一滴汗水沿她一边眉侧滚落,沾在睫毛上。   她眨了下眼睛,汗水继续沿着她面庞滚落,乍看,犹如一滴眼泪。   盖亚一直看着她。忽然低声说道:“姐姐,你……”   “就照他们说的办吧。”   阿佳妮射完了最后一支箭,擦了擦汗,转身离去。   ————   深夜,盖亚出现在了囚禁着汉尼拔的临时牢房门口。看守头目是沃尔夫的人。   对于盖亚提出的要带走汉尼拔的要求,头目露出为难之色,试图阻拦的时候,他的脖子突然被一柄刀给架住了。   盖亚冷冷地道:“这个罗马人与我有灭族之仇。我绝不会让他还有任何机会能够继续活下去。谁若阻拦,就是我的敌人。给我把门打开!”   看守一愣,还在迟疑的功夫,忽然感到脖子一疼,急忙掏出钥匙打开门。   盖亚击晕了看守,手执火杖,进入了囚室。   囚室里光线昏暗。火杖的光驱散了昏暗。   汉尼拔双手被缚,坐在地上的一个角落里,看见盖亚进来,他抬起眼睛,微微一笑:“年轻人,又见到你了。你是来向我复仇的吗?”   盖亚低声喝道:“给我起来!跟我走!”   汉尼拔从地上站了起来,出了牢房。   盖亚让带来的亲信控制住几个看守后,独自押着汉尼拔离开,朝着旷野走去。两人一前一后,最后来到一处疏林丛畔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站到汉尼拔的面前,抽出了刀。   月光从稀疏的树林上空洒落,照出他阴沉的一张脸庞。   “用这种方式丢掉你这条充满了罪恶的性命,你是否觉得心有不甘?”   盖亚慢慢举起刀,刀尖对着汉尼拔的脸。   汉尼拔的目光从反射着一片银色月光的刀尖慢慢挪到了盖亚的脸上。   他的神情异乎寻常的平静,最后甚至露出一丝笑容。   “老实说,有点意外。但还不至于不甘。执刀者必死于刀下,不过迟早而已。无数人曾死于我手,现在不过轮到我自己而已。”   “你确实该死,你这个罗马屠夫!”盖亚咬牙切齿,一刀砍下,一道白光过处,缚在汉尼拔手上的绳索断裂,掉落在地。   “但我现在还不会杀你。立刻滚回你们罗马人的地界去!你的军团不是在莱茵河口吗?那就痛痛快快地来吧。我发誓我会在战场上亲手砍掉你的脑袋!”   汉尼拔看了他一眼,低头搓了搓被捆得血液循环不畅的手腕,“谢谢。但我不想走。我说过,我是来找阿佳妮的。我有话要和她说。”   盖亚勃然大怒,猛地用刀柄重重击了一下汉尼拔的脸。汉尼拔脸颊立刻破了一道口子,血流了出来。人也往后仰倒在地。   盖亚丢掉刀,扑上去继续用拳头朝他猛击。汉尼拔没有还手,任由他击打。额角,嘴边,跟着很快也流出血。   “你这个该死的罗马屠夫!你以为我想放你走?我只是不想让阿佳妮因为你在名誉上蒙受任何可能的玷污!昨天当着阿佳妮的面,你为什么丝毫不加反抗地束手就擒?我不信你就没任何机会逃脱。你说你找她要说话,她跟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只是报复她。想用这种方式逼她,是不是?她现在是布里提亚女王,她深受民众的拥戴,她有着无人能够指摘的声望。你凭什么突然又冒出来要搅乱这一切?就凭着你杀死了我们的族人,凭你这该死的罗马人的身份?刚才我让你走,你不走,那好,我现在就杀了你,免得你再给她带去麻烦!”   盖亚猛地掐住汉尼拔的脖颈,用尽全力捏住。   汉尼拔握拳,击中他的下颌。盖亚翻在地上,抓起地上的刀,继续要朝汉尼拔砍来,被汉尼拔踢中手腕,刀飞了出去。   盖亚继续扑过来,汉尼拔反手一把扭住了他胳膊,将他牢牢地钳在了地上。   他注视着在自己身下愤怒挣扎的盖亚,慢慢放开了他,擦了擦自己嘴角渗出来的血迹,说道:“年轻人,以后你或许能明白,人生原本不尽然公平。我不想为自己辩护什么,你仇恨我是应该的。但我和阿佳妮之间的事,和你无关。如果你真想杀我,回去再磨练几年吧。现在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盖亚愤怒地低吼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要再扑过去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了过来。   “盖亚,他说的对,你还不是他的对手。”   阿佳妮纵马现身,从马背上下来,拦在了他和汉尼拔的中间。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汉尼拔凝视着她,语气里带出一丝愉悦。   阿佳妮没回答,只转过身,低声呵斥盖亚道:“你还是这么鲁莽!要不是我发现及时,你明天如何向别人交代你干的这件事?”   盖亚皱眉闷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想看到你被这个罗马人逼得左右为难……”   “别说了!”阿佳妮厉声制止他,“你先给我回去!”   盖亚盯了汉尼拔一眼,悻悻道:“我在边上等你。”说完转身离去。   等盖亚身影消失在林子边,阿佳妮转身看向朝自己走来的汉尼拔。   月光照出他脸上的瘀痕和血迹。   “你被我弟弟打了?”她看着他,问道。   “哦,是的,”汉尼拔摸了摸自己破了皮的嘴角,自嘲道,“他下手不算轻……”   他话还没说完,阿佳妮突然抬手,一个巴掌往他脸狠狠扇了过去。   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响起。   汉尼拔慢慢扭过脸,盯着阿佳妮。   “打得好。我也想打。”她的语调透出些隐忍的愤怒,“你到底想干什么,汉尼拔?”   ☆、Chapter 52   在宛如夜海般的无声静寂里,他的声音传了过来,听起来略微飘忽:“……是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很生气……”   “我不该生气吗?”阿佳妮低声打断了他,仿佛咬牙切齿,“我说过,我会等着你的报复。但如果这就是你的报复方式,那么我不得不说,你表现出来的这种大失水准的幼稚举动,令我感到非常失望!”   汉尼拔发出一声略微带了点苦涩般的低低的笑声。   “我也知道我的这个举动非常幼稚,甚至可笑。但是阿佳妮,如果我真的被送上了绞刑架,你会亲自签发命令,然后看着我被吊死在你的面前,你却完全无动于衷吗?我请求你回答我,对着众神,以你庇护和珍视的一切美好为誓,回答我。”   阿佳妮扭过脸,冷冷道:“所以你这就是承认了,你在用这种可笑的方式来试探我,报复我?”   他凝视着她。“不,这不是报复。在你走后,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确实非常愤怒。但是到了最后,你所留给我的,就剩下沮丧和想念了。我想这个世界上剩下的我唯一一个不会去报复的人就是你了。我不过是在和自己打赌。我想知道那个一直令我无法忘记的女人,她对我的心肠是否真的硬到了石头一样的地步。”   “这重要吗?你那颗正在你胸腔里跳动着的罗马人的心脏难道没有引导你去做你应该做的事?”   “我的那颗罗马人的心脏,它已经告诉我该去做什么了。但在跨出那一步之前,它的某一个部分依然在纠结着,它驱使我来到了这里。我想见你,我想让你知道,我对你当初施加在我身上的所谓欺骗早就不在乎了。我还想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正准备去做什么。阿佳妮,我早不再幻想有一天你能回到我的身边了,但是如果知道当你每次想起我的时候,除了仇恨和拒绝,你的心里其实也为我保留了一个角落,哪怕这位置微不足道,在我要出发之前,我也将不再有任何遗憾。”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佳妮的目光终于投向他,“你准备去做什么?”   汉尼拔踱了几步,背对着阿佳妮,朝着罗马的方向伫立片刻后,说道:“我已经做出了决定,带着愿意跟随我的士兵离开这里,就此不再接受来自罗马或元老院的任何指令。”   阿佳妮吃了一惊。“你在说什么?你知道的,一旦你这样做,就意味着你将与整个罗马为敌!你考虑过后果吗?”   “我是卡普亚的后裔,罗马永远会是我的祖国,我怎会与它为敌?即将成为我敌对的,是图密善的□□和充斥着恐怖的元老院。并且……”   他转过身,凝视着她,朝她微微一笑。   “并且,在我认识你,并且爱上了你之后,我又怎么可能再次在战场上和你为敌?”   阿佳妮尽量维持着自己听起来还算平稳的声音,“我还不至于高看自己到这样的地步。但如果,我是说如果,促使你做出这个决定的因素真的也包括我在内的话,我奉劝你重新考虑。我绝不值得你去这么做。”   汉尼拔沉默了下来。但阿佳妮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她终于抬起眼,在月光下,今晚第一次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幽暗而深沉,看起来仿佛陷入了某种思绪。片刻后,听见他忽然问自己:“阿佳妮,你知道我从前最喜欢的书是什么吗?”   阿佳妮不由自主摇了摇头。   “少年时代,我喜欢西塞罗著的《西庇阿之梦》。他在书中论共和国的段落,我到现在还能背诵。他用文字描绘的那个虚幻完美的世界,就是我从前的信仰。我的老师库莱奥也令我相信,罗马是光明的象征,让文明之光照耀到这世界上的所有阴暗角落,让它永远不灭,这就是我为罗马而战的意义。”   他笑了笑,看向阿佳妮,“现在你听起来,这很可笑吧?”   阿佳妮迟疑了下。“不。对理想的憧憬和追求,往往可以比理想本身更令人动容。”   “谢谢你的评价。”   他耸了耸肩,“所以后来我就知道了,理想之所以被人高高地供起,就是因为它的不可实现性。就像写下了论共和国的西塞罗,元老院元老和曾经的罗马执政官的身份也无法挽救他,最后他的双手被砍了下来,用钉子钉在了元老院的大门口。到了今天,这样的事情再一次上演了,就在我的面前。公民大会形同虚设,共和成为最好的笑话,罗马以元首意志为意志,这些原本都没什么,这就是罗马的一部分。令我无法容忍的,是提图斯的死、库莱奥的死,不少我知道的正直的元老到现在还被关在牢狱里,更多身穿伽罗袍、列席元老会的元老们不能对元首的决定做出任何的质疑,他们只能沦为应声虫,否则他们就要面临家人被送去斗兽场的威胁。正因为我是一个罗马人,所以我必须站出来制止这一切,与图密善和这样的元老院做一个了断。”   阿佳妮凝视着他,轻声问道:“这就是你找我,想和我说的话吗?”   “是的。”他的声音低沉,但十分平静,“从明天开始,我就会被打上叛国者和人民公敌的称号。最后我可能成功,但更大的可能是失败,甚至,纪录抹煞刑也会在我死后加到我的头上。但这一切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知道我做了迄今为止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等我的军团撤走后,图密善不会再继续派人来攻打你们的。至少短期内,他没有这个精力。你可以趁这个机会让你的民众缓歇一下,继续训练你的士兵——顺便说一下……”   他停顿了一下,“我为你感到骄傲,女王陛下。我会怀念你和我一起渡过的那个晚上的,非常……美妙。”   他朝她笑了笑。   “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全部了。很长。感谢你愿意听我说完。现在我该走了。再见,我的……”   他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转身朝着盖亚守住的树林口走去。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阿佳妮心口的深处,仿佛慢慢涌出了一阵热潮,这热潮一直满溢到了她的喉咙口,等她发觉时,她的眼眶也已跟着潮热了起来,又酸又涩。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流泪了。上一次流泪,还是在她刚来这里时,黑女人死去的那一刻。   “等一下!”她突然喊了一声。   他立刻停住脚步,慢慢地回头,看到她朝自己飞快地跑了过来。   阿佳妮跑到了他面前。   这段路并不远,几十步而已,但她停下来的时候,心却跳得异常厉害,脸庞滚烫,甚至连呼吸都变得紊乱了起来。“你不是要我回答你那个问题吗?你还没听到我的答案。”   他的心脏倏然加快了跳动。   他迟疑了地看着她,“阿佳妮,你……”   阿佳妮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往他的嘴唇上迅速印了一个吻。然后松开,往后退了一步。   “不管你以后是死是活,我们都不可能在一起的。但那个和你一起渡过的夜晚,和你一样,我也只会记得它带给我的美妙。这就是我的答案。”   汉尼拔的身形凝固了。忽然伸手,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   盖亚闻声跑了过来。发现阿佳妮竟被汉尼拔压靠在一株树干上,他正低头,仿佛在强吻着她。心头一阵怒起,冲过去连刀带鞘要朝汉尼拔的后背砸去时,忽然停住了。   他看到阿佳妮的一只手正勾在那个吻她的男人的脖颈上,另只手抱着他的后背,抱得非常紧。   他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胸膛里渐渐被一种难言的情绪所充塞。   他的手慢慢垂了下来,转身离开。   ————   “再见了,我的女王,我的爱人……”   他在她耳边喃喃地说道。终于放开了她,凝视着她。忽然转过身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   阿佳妮和盖亚一道回去的时候,注意到盖亚异常沉默。   她知道他一定看到了自己和汉尼拔最后亲吻在一起的一幕。   “盖亚,我知道你生气了。但这是我的私事,我希望你不要过多地介入。”   “你们以后还会见面?”   “不,不可能了。”阿佳妮的语调平静。   盖亚一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阿佳妮简短地答了一句。   盖亚沉默了。此后一路没再说话。快到大营时,他忽然再次开口:“你还嫁给沃尔夫?”   “是的,”阿佳妮说道,“当然,我会告诉他,我和他的结合并非出于感情,更多的是为了布里提亚。如果他还愿意娶,我会嫁的。”   ————   第二天,莱茵口的罗马军团开始撤离。   大约半个月后,消息就传了过来。   汉尼拔联合了一批在图密善镇压反抗时从罗马逃离的元老和行省大吏,公然要求重新调查提图斯的死亡原因,并且质疑图密善王位继承与现行元老院构成的合法性。而图密善与元老院则向民众宣布汉尼拔为叛国者、人民公敌,人人都有权力杀他。双方调集军团,随时可能爆发战事。   罗马进入对峙。   ☆、Chapter 53   为了镇压“叛乱”行省,打败汉尼拔和他的支持者,图密善调集了总共十八个军团,约莫十万之众,自任大元帅,朝着麦西亚浩荡进军。而对于布里提亚来说,这场断断续续已经持续了小半年的战事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驻在平堡一带的弗里斯兰军开始有条不紊撤退,数以万计的雇佣军也陆续解散的时候,有士兵来报告,说两支来自不同部族将近总共百人的雇佣军在离开时平堡时,在一个山谷附近遇到,不知为什么,双方发生了冲突。   雇佣军的成分复杂,来自许多不同部族,这些部族之间原本可能就有仇恨,所以一开始,也曾发生过数次这样的冲突事件。阿佳妮立下严厉规矩,令行禁止,加上她在雇佣军中颇具号召力,这才压制了下来。   盖亚和沃尔夫现在正忙于调军撤离,并不在近旁。阿佳妮唯恐去晚了场面失控,命人立刻去通知他们后,自己带着卢修斯和两个近卫骑马先赶了过去。   事发地并不远,几十里路而已。但等她赶到的时候,冲突已经结束了。狭窄的山谷里,横七竖八躺着冲突双方辛布里人和巴塔维人的尸体。看起来全都死了。   没想到事态发展竟如此迅速。她刚闻讯立刻赶过来,这些人就已经全部死光了!   阿佳妮感到有点意外。下马去检查附近死者身上伤口。发现大多死于箭伤。心中更是疑惑。   按理说,双方发生这样近距离的冲突,弓箭无法起到致命伤害的作用。正常情况下,他们应该死于刀剑之下才对。   阿佳妮继续检查尸体的时候,忽然听见卢修斯咦了一声。抬头,见他拿着一支从尸体上拔出的箭,翻来覆去地检查。   “你看出了什么?”阿佳妮见他脸色越来越凝重,问道。   “雇佣军里有哥特人?”他反问一句。   “没有。”   卢修斯眉头皱得更紧,指着箭簇的头说道,“你看,这支箭的箭头和一般部落用的箭头不一样,也区别于罗马□□。它带有特别的倒钩,杀伤力更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除了我们,只有哥特人会打造这样的箭。因为这是几年前我亲自教给他们的。除非后来又有别的部落学会了打造这种箭弩……”   阿佳妮走到边上,拔出插在另一具尸体上的箭,发现箭头和卢修斯手上的那支一模一样。   “快离开这里!这可能是个陷阱!”   她的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阵异响。猛地回头,看见十几支冷箭破空而来,朝着距离她不远还正蹲在地上寻找幸存者的卫兵和卢修斯飞射而来。   “小心!”   她大叫一声。但已经迟了。卫兵和卢修斯的前胸、后背分别中箭,扑倒在了地上。跟着,峡谷的两头迅速涌出了几十个人,将阿佳妮围在了中间。   两个士兵倒在地上,看起来已经死了。卢修斯的胸前也插了两支箭,深深地钉入胸膛。   “卢修斯!”阿佳妮扑到他身边。   卢修斯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身体摇晃了几下,终于还是再次摔倒在地。   “阿佳妮……”   血开始不断地从他嘴里涌出来,他的脸色惨白,断断续续地道:“……我没用……没能保护好你……”   阿佳妮将他慢慢放回在地上。   “你们是什么人?”   她的脸色冷肃,站了起来,望着包围住自己的人问道。   没有人回答,四周静悄悄的。   “你们的头领是谁,出来吧,都这样了,还何必遮遮掩掩。”   中间分开了一条道,一个雇佣军装扮的人朝着阿佳妮走了过来。   他留着一头日耳曼男人寻常的及肩乱发,蓄须,大半张脸被乱蓬蓬的络腮胡须所遮掩。一道明显的疤痕,从他的鼻梁一侧延伸下去,最后消失在遮挡他脸颊的胡须里。   “披索!”   阿佳妮迟疑了一下,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样子。   “啊哈!”对方停了下来,看着阿佳妮,目光阴鸷中带了点得意,“阿佳妮,哦不不,现在我应该称呼您为尊贵的布里提亚女王才对。久别重逢,没想到您居然这么快就能认出我这个前未婚夫,真是我的荣幸。”   阿佳妮望着面前的这个人,惊骇异常。   三年前,他在她弓箭相对之下离开后,就此再无任何消息。哥特族经过几次内部残杀和首领更迭,势力大减,现在几乎已经被边缘化。   阿佳妮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推测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穿越莱茵边境的时候被罗马人发现继而丧命。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时隔三年之后,竟然会再一次在这里见到他——显然,这一次他来者不善。   阿佳妮压下因为突然见到一个“死而复生”之人带给她的震惊感,看了眼地上被射杀的辛布里人和巴塔维人,“是你设局让他们在这里相互残杀,然后诱我到这里?”   披索哈哈一笑。   “难怪你能成为女王,够聪明。不错,这些辛布里人和巴塔维人,比黑森林里的野猪更加愚蠢。不过几句话而已,就能让他们失去理智发誓要砍死对方。如你所见,我已经替你除掉了这些没用的家伙。”   阿佳妮盯着他,“你的目的是什么?”   披索耸了耸肩,“我们这么久没见,现在好不容易见面了,你对我的情况丝毫不加关心,只用这种冷淡的语气对我加以质问,实在是令人心寒……”   “别他妈假惺惺来这一套了!你杀了我的人,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   阿佳妮厉声打断他的话。   披索一愣,脸色随即转为阴沉,冷笑道:“你以为我想要干什么?自然是拿回原本应该属于我的一切!”   阿佳妮刚动了一下脚步,他的人就一拥而上,十几张弓再次对准了地上的卢修斯。   “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披索的表情十分狰狞,“我精心设下了这个局,你今天是绝不可能脱身的。你总不希望看到卢修斯变成一只身上钉满了由他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箭的刺猬吧?”   ————   阿佳妮被关在一个囚笼里,没有停歇地走了几天几夜。   仿佛又回到了她刚刚来到这里时,被送去斗兽场的那段路。唯一的区别,就是那时候,她知道目的地是什么。而现在,她还不清楚自己到底会被带到哪里去。   但有一点她知道,这一行人已经进入了罗马,并且一路畅通无阻。   大约半个月后,这段没日没夜在囚车上颠簸的路程终于暂时告一段落。这天夜里,囚车停了下来,披索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接下来的去向。   披索将会把她交给正在去往麦西亚路上的图密善。   她坐在囚车的角落里,盯着他道:“这么说,你被抓住后,就投靠了罗马人,或者说,投靠了图密善?”   披索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怨懑之色,咬牙道:“我没有选择!如果我不这么做,等待我的就是某个凯旋仪式上用来取悦那些该死的罗马人的绞刑架!我从没有把图密善当成是我的主人,我不过是利用他,就像他利用我。只要我把你抓住交给他,我不但能回去,而且,他也会帮助我重建势力……”   “让你充当罗马在日耳曼人领地里的傀儡和走狗,是吗?”   “随便你怎么看。现在我需要支持,我就必须这么做。等到有一天我足够强大了,那时候我会一雪前耻!原本我也不想这么对你的,但是阿佳妮,是你先对不起我的。我没有别的选择。”   囚车的门打开。   阿佳妮从里面出来。经过披索身边的时候,冷冷道:“日耳曼人有一天或许确实会强大到能够让罗马灭亡,但你绝对活不到那一天的。回去数好你所剩不多的日子,等着我来找你吧。”   ————   这是一个临时搭出来的大帐,罗马新皇帝图密善在出发去往麦西亚作战路上过夜用的大帐。虽然只是临时过夜,第二天早就会被拆掉,但里面陈设却十分奢华。与笨拙实用的罗马式家具不同,桌、椅、榻都带着希腊风格,显得优雅而精巧。   阿佳妮坐在一张椅子上。或者确切地说,是被固定在一张椅子上。她的双手被牢牢反手缚在椅背后,双脚也被分开,分别用绳索牢牢固定在左右两边的椅腿上,丝毫不能动弹。   这里是图密善的大帐,他自然会过来。考虑到当初曾遭她刺伤,这回有所防备,把她用这种方式牢牢缚住,也就没什么奇怪了。   并没多久,才片刻的功夫,大帐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帐帘被掀开,身着猩红披风,着了戎装的图密善出现在了阿佳妮的面前。   ☆、Chapter 54   图密善径直走到阿佳妮的面前,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他和三年前在斗兽场里给阿佳妮留下的印象差不多。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阿佳妮,眼珠子像抹过一层油,两颧微微泛红,表情看起来仿佛带了点病态般的亢奋感。   他忽然抬起手,重重扇了阿佳妮一个耳光。   “小biao子!”图密善骂了一句,倾靠着朝向她,用力捏住她的下巴,脸凑到她的面前,“终于落到我的手上了!说说看,我准备怎么对付你?”   阿佳妮没有开口。   “啪”的一声,图密善再次挥了她一个巴掌,“给我说!猜我会怎么对付你?”   阿佳妮慢慢扭回脸,慢慢道:“我对猜谜语没兴趣。”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好了。”   图密善直起身体,开始脱卸身上的盔甲,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残忍而得意的神色。   “汉尼拔救不了了你,很快他就连自己也不能救了。我会像骑马一样地骑你,直到你向我承认你当初的选择是何等的愚蠢,然后我会让你尝到被一群男人骑的滋味,最后你像死狗一样地带到汉尼拔的面前,让他亲眼看一眼,你到底是怎样一条下贱可怜的母狗……”   脏话从他的嘴里不断冒出来。他的表情变得更加兴奋。他再次俯身朝阿佳妮靠过来,抓住她的头发,强迫她仰着脸朝向自己时,毫无预兆地,阿佳妮突然用额头猛地撞他面门,正中最脆弱的鼻梁。图密善大叫一声,松开她的头发,抬手捂住自己鼻血迅速涌出的脸,人往后仰倒在地。在他倒地的同一时刻,阿佳妮连人带椅站了起来,朝他纵身跃了过去,一只椅脚不偏不倚,对准他大腿根部的位置重重顿了下去。   “啊——”   图密善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猛地弓了起来。   “妈的——该死的臭□□——”   他的脸上充斥着极端痛苦的表情,肌肉扭曲,脸色惨白,上身忽然直挺挺地弹坐起来,一把抓住椅腿,咆哮着抓住阿佳妮,连她人带着椅子,狠狠地甩了出去。   阿佳妮被甩到了方桌边,撞在桌腿上。在他捂住下身,咬牙切齿地要从地上爬起来时,她借助身后桌脚的支撑力,从地上起来,一个翻身上了桌,站在了桌面上。   大帐外传来卫兵大声询问是否需要进来的声音。   “都给我滚!”   图密善脸色阴沉地咆哮了一声。转向阿佳妮。   “又想玩什么花样?臭biao子!以为我会像从前一样因为大意被你刺伤?这下抓到你,有你好受的!”   图密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朝阿佳妮再次扑来的时候,阿佳妮脚尖用力一踩,整个人仿佛跳远一样纵身从桌面上高高跃了出去,椅子的一只后腿率先落地,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喀拉一声,椅子靠背从中断裂开来,捆住阿佳妮手的绳子立刻松动。   阿佳妮迅速挣扎,缚在椅背上的绳子很快脱落在地,四肢立刻得到了自由。   图密善的表情充满了惊讶和愤怒,抄起刚才解下来就放在他边上的刀,朝着阿佳妮逼了过去。   阿佳妮一步步地后退,一直退到桌边。图密善挥刀砍下来,她再次翻身上桌,躲了过去。   刀口深深嵌在了桌面上,一时拔不出来。就在图密善试图拔刀的时候,阿佳妮抄起插在笔筒里的一把用来削笔的小刀,对准他的手背,迅如闪电重重地直插下去。   刀穿透了图密善的手背,深深地钉入了桌面。   图密善发出犹如被兽夹打中的野兽那样的惨嚎声。   外头的守卫被头目吩咐过,知道自己的皇帝进入大帐后要做什么,加上刚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时被他怒喝制止,所以虽然听到里面隐约不断有响动声传出来,但一直没过来。直到现在,听到他发出一阵持续了足足四五秒的嚎叫声,这才终于意识到不对,急忙冲了进去,被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地上七零八落地散着残破的椅子和绳索,图密善趴在桌边,一只手被刀钉在桌上,脸庞扭曲,满头冷汗。那个今天刚被送来的女人站在他身侧,用皇帝本人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士兵们一时不敢靠近。图密善的参谋官闻讯赶了过来,看到这一幕,脸色大变,立刻调弓箭手。很快,阿佳妮的对面就出现了十几个弓箭手,参谋官一声号令,弓箭全部对准了阿佳妮。   阿佳妮瞥了眼疼得手臂在微微颤抖的图密善,淡淡道:“我原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这里的。用我的命来换罗马皇帝的命,值了。”   没有人说话。除了图密善偶尔发出的轻微呻/吟声,大帐里静得听不到半点别的声音。   参谋官的额头也开始滴汗。   他可以下令让弓箭手轻而易举地杀死这个女人,但他不敢担保这个女人在死去前不会用刀将图密善的脖子割出一道口子,谁也不能担保。   他更不能随意下令让士兵放箭。能下令的,只有图密善本人。   他盯着趴在桌面的图密善,等着他的暗示或者命令。   图密善才稍稍动了下身体,手心处传来的钻心疼痛令他再次低低呻吟了一声。他缓了一下,等那阵疼痛感稍稍过去后,咬牙道:“所有人后退,让出一条路,放她走。”   参谋官一愣,稍一迟疑,对上图密善阴沉的目光,一凛,立刻点头。   阿佳妮拔出了扎在桌上的小刀。   图密善再次惨叫一声,捂住不住往下滴血的手心。因为疼痛,牙齿微微抖动。   沿着让出的路,阿佳妮挟着图密善走出大帐,快出大营口时,一支冷箭忽然从暗处朝她射了过来,阿佳妮来不及闪避,肩膀一阵痛楚,已经中箭。她的胳膊略一沉迟的时候,逮住了机会的图密善猛地撞开了她,身躯在地上迅速翻滚几圈,嘶声吼道:“快抓住她——”   图密善已经滚出了她的有效攻击距离。阿佳妮立刻放弃再次挟他为人质的念头,在身后的罗马士兵追上来之前,翻身上了一匹战马,冲出了军营大门,朝着旷野狂奔而去。   至少上百个罗马骑兵一直在她身后紧追不舍,箭密密地朝她射来,好几次贴着她的耳畔飞过。   前面就是一片林子里。只要进入林子,逃生机会就大得多。但就在她快要入林的前一刻,一支箭射中了她身下坐骑的后腿,马匹嘶鸣一声,往侧旁翻倒在地,阿佳妮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罗马骑兵越追越近,近得已经能清楚听到他们发出的喊叫声了。   阿佳妮从地上爬了起来,拔出插在肩膀上的箭扔掉,独自站在野地里,预备着最后这一场结局已经注定了的战斗之时,忽然,从树林里冲出来一行七八个骑马的人。   “阿佳妮!”   她听到了盖亚的声音,蓦地回头,看见盖亚在前,正骑马朝自己飞奔而来。   盖亚冲到了她身边,一把拉她上马,调转马头,一行人冲进了树林。   身后的罗马骑兵紧追不舍。和盖亚一起的武士每隔一段距离,就分头往不同方向去,吸引罗马骑兵追来。到了最后,只剩盖亚和阿佳妮两个人。   盖亚回头看了眼最后朝这个方向追来的十几个罗马骑兵,忽然将一把匕首递到了阿佳妮的手上,迅速道:“北边几十里外,你找到一条瀑布,我们有人等在那里接应。”   “姐姐,你好好活下去,等着我回来!”   他最后说完这句话,猛地推了一把阿佳妮,阿佳妮被他推下马背,滚进了路边斜坡下的草丛里。   盖亚转身,朝着身后罗马骑兵的方向放了一支回马箭,往前继续跑了几步后,折马往另个方向而去。   阿佳妮倒在草丛里的时候,十几匹飞奔着在她头顶掠过,马蹄敲动地面微微震动,溅起的草泥仿佛子弹一样地甩在了她的脸上。   阿佳妮闭目仰面躺在草丛里,直到耳边所有的动静都消失了,依然一动不动。   终于,她咬着牙站起来,朝着盖亚曾对她指引的方向走去。   —————   两个月后的某个深夜,白天刚打了一个胜仗满载而归的哥特人遭遇到了一场突然袭击。   袭击他们的人身份不明,出手凌厉,毫不留情。重新当回首领没多久的披索从睡梦中被异响惊醒,下意识地去摸藏在枕下的武器时,火杖突然亮了起来。   他看到了一张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能在这里见到的脸。那张脸上表情冰冷,目光肃杀。   “你——”   他惊骇难当,刚开口,一个武士手里的刀就迅速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   第二天一早,剩下的哥特人在附近的一株大树旁找到了披索的尸体。   他的死状极其恐怖。双目巨凸,一把刀从他张开的嘴里插进去,从后脑勺贯透而出,直接把他整个人钉死在了树干上。   ————   黎明时分,一行人骑在马上,穿破淡淡晨雾,朝着爱森堡疾驰而去。到了城门之下,守城人认出是阿佳妮和她的武士,急忙开门相迎。   阿佳妮径直回到王堡,闭门。   到了黄昏时分,关了一天的门终于开启。在外已经等了大半天的沃尔夫终于看见一个使女出来,让他进去。   沃尔夫来到阿佳妮所在的房间,在门口时,看见她坐在奥兰多生前的坐过的椅子上,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他没有立刻进去,也没有惊动她。只默默地站在门口,等候她的召唤。   从数天前得知盖亚死去的消息开始,一直到现在,他始终没能从自责中解脱出来。   没有人亲眼见过盖亚的死状。只是据说,他死的时候,身上插满了箭。罗马皇帝还下令将他和另些一道被杀的弗里斯兰武士的尸体吊了起来,直到一个多月后,才被丢弃在荒野里。   如果当初他没有听从长老会的决定留了下来,而是和盖亚一道去救阿佳妮的话,说不定现在事情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阿佳妮看到他,起身从座椅上下来,朝他走了过来。   沃尔夫急忙迎上去。   “阿佳妮,我很抱歉……”   阿佳妮微微一笑,打断了他,“你没任何值得需要对我感到抱歉的地方。长老会的决定完全正确。在我情况不明的前提下,不能让你也处于危险之中。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谢谢你的理解,但是我还是感到万分羞愧……”沃尔夫低声说道。   阿佳妮沉默片刻,忽然道:“沃尔夫,你应该还记得,当初奥兰多去世前,我曾对他说,希望你能继承他的王位。”   “阿佳妮……”沃尔夫望着她,神色里露出一丝惊疑。   “现在我依然这么认为。我至今还感激当初你们在我和盖亚孤立无援的时候接纳了我们,我也热爱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民,但我知道,我始终只是一个过客。现在我要走了,请你承担起原本该你承担的责任。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国王。”   “阿佳妮!”沃尔夫望着她,“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这里的事对我而言,已经结束了。现在该我为了盖亚去做我应该做的事了。”   “你……要去罗马?”   沃尔夫仿佛明白了什么,迟疑了下,问道。   罗马皇帝图密善因为在路上遭遇意外,伤情不轻,无法按照原定计划去往麦西亚督战,被迫半道折回了罗马,改而让自己的亲信在麦西亚一带与汉尼拔军队作战。   “是的。罗马。”阿佳妮走到窗边,望着堡楼之外的风景,慢慢说道,“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一切始于罗马。现在,是时候终于罗马了。”   ☆、Chapter 55   罗马,阿文廷山。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傍晚。在罗马最大贫民区的某条狭窄的破旧街道上,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像平时那样正过着自己习惯的生活。女人大声斥骂着在街上奔跑打闹的孩子,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乞丐仿佛幽灵一样,随时会从任何一个角落里朝路人伸出肮脏的手;刚从床上爬起来的ji女们对着窗户开始梳头,一边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脸上还残留着昨夜没有褪尽的劣质胭脂;而身上布满伤疤的老角斗士和退役的残废老兵则与赌徒们一起挤在酒馆里,靠着两塞米斯一杯的劣酒回忆往昔,夸耀着自己曾经的光荣岁月。   街角一家充斥着喧哗声和食物与多日不洗澡的体味混合味道的小酒馆里,一个系着围裙的胖女人忙着看顾在平底铅锅里烧着的食物,有一个酒客摇摇晃晃地来到她身后,趁她不备,伸手在她臀部捏了一把。   女人咆哮了一声,转身用手中铲子对着男人脑袋拍了下去,男人捂住额头倒在了地上,引得里面的人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这时候,门口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穿了件与这个女人一样的灰色旧粗麻裙。因为酒馆里灯火昏暗,众人正忙着找自己的乐子,所以她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多大注意。她停在了胖女人的身边。胖女人扭头,对上了一双漂亮的年轻女人的眼睛。   年轻女人注视着她,神情平静。   她愣了一下,随即皱眉,挥了下手,粗声粗气道:“走错地方了!这里不是你这样的女孩来买酒的地方!”   年轻女人说道:“我是来找阿皮乌斯的。我听说他住在这里。”   “那个肯勒尼人啊!”胖女人打量了下她,“你找他什么事?”   “如果你知道他在哪里,告诉我一声就是。”   年轻女人往她手心里放了一块银币。   胖女人嘟囔了一声,“好吧,从这里进去,上楼,他就住在最左边的房间里。”   年轻女人顺着胖女人指的方向走去,登上一段狭窄的楼梯,最后停在了走廊左边尽头房间的门口。   她敲了敲门,过了很久,门打开一条缝,露出半个不耐烦的黑色脑袋,“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找错人了!”说完就要关门。   年轻女人抵住了门,“你听说过盖亚这个名字吧?”   名叫阿皮乌斯的黑皮肤男人终于抬起眼睛,看向门口的她。   ————   “你想知道怎样才有接近罗马皇帝的机会?”   听了阿佳妮的来意后,肯勒尼人问道。   “是的,”阿佳妮说道,“你是我唯一想到的能为我提供帮助的人。所以我来找你了。”   肯勒尼人盯着她,“你为什么要接近罗马皇帝?”   “你没必要知道。”   “是我的主人让你来的?”   “不,”阿佳妮说道,“我只是凑巧听说了你这个人。这并非来自他的授意。”   “对不起,我不过在是浴室里干活的,恐怕帮不了你什么。”   “你能帮的。”阿佳妮望着他,“你的主人现在正在麦西亚与罗马皇帝为敌。如果你帮了我,说不定就能让他提早结束这场战争。“   阿皮乌斯踌躇了下,终于说道:“卢西诺。只有他才有可能给你安排接近罗马皇帝的机会。他有一个女人,名叫缪妮,你可以在勒托妓,院里找到她。”   ————   卢西诺是阿文廷山众多行会会长里最有名的一位。这个西西里人控制了货运量最大的几个港口。数年前,罗马发生粮食短缺,需要加大从埃及进口粮食的时候,为了让运粮船能顺利进入港口并得以卸货,当时的罗马皇帝维斯帕先还曾派了自己的一个保民官与卢西诺进行过私下里的会面。   换句话说,卢西诺就是阿文廷山这个小帝国里的王。他控制着地盘上的妓院、赌场和打手。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不经过他的允许,就连苍蝇也不能在食物上多停留片刻。话虽夸张,但也足以窥知此人在阿文廷山的地位。   ————   勒托妓院。   在这间以暗夜女神之名命名的妓院里,阿佳妮找到了缪妮。   这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女人,四十多岁,半老徐娘犹有风韵。她是卢西诺的情妇,替他掌管着这家妓院生意。   “你想见卢西诺?”缪妮上下打量着阿佳妮,耸了耸肩,“老实说,我可不认为像你这种一看就是初来乍到的女孩会有什么理由非要去见他不可。除非你是想勾引他。让我告诉你吧,卢西诺虽然一向乐于帮助人,但我可不会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你要是又穷又懒,不想干苦力活挣钱,我倒可以考虑让你像其他姑娘那样来替我工作。我想你会受客人欢迎的……”   阿佳妮将一个钱袋丢到了桌上。钱袋里的金币发出相互撞击的声音。   缪妮伸手拿过钱袋,打开看了一眼,眼睛一亮。   “事实上,我也可以通过别人见到他的。我想会有很多人愿意赚这样一袋金币,只不过要他开口说句话而已……”   “成交了!”   缪妮迅速扎起钱袋的口子,“我会尽快让你和他见面的。但是,我该怎么跟他说?”   阿佳妮微微一笑:“跟他说,有人想和他做生意,一笔能让他赚大钱的生意。”   ————   几天之后,缪妮传来了话。卢西诺会在一家他常去的浴室里和人会面,在会面完毕后,他或许可以留一点时间给阿佳妮,听听她到底能给他带来一笔什么样的赚钱生意。   到了约定的时间,阿佳妮走进了一间为贵宾而设的单人浴室。   这是一间很大的浴室,地面铺着大理石,有两个冷暖水浴池,边上是几张供客人躺卧的卧榻。   她进去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趴在一张宽大的大理石卧榻上,身上盖着一块白色毛巾。从他略微松弛的皮肤和灰白的头发颜色来判断,这个掌控着阿文廷地下世界的人物年纪已经不小了,估计有五六十岁的样子。他仿佛睡了过去,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阿佳妮停在距离他十几步之外的地方,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半晌,阿佳妮终于听到他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哪里来的?”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依然趴在那里没动。   “我是有求于你的人,同时也是能带给你一笔巨大财富的人。”阿佳妮应道。   卢西诺扭头,看向阿佳妮。   这是一双冷酷而精明的灰色眼睛。和阿佳妮原先判断的差不多,他至少已经有五十岁了。   看到阿佳妮的时候,他仿佛愣了一下,终于坐了起来,用毛巾裹住下体,坐在卧榻上,仔细看了阿佳妮一眼。   “既然已经站到我面前了,那就说说看,我能帮到你什么,你又能给我带来什么。”他的语气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您还是先听一听我能给你带来什么吧。”阿佳妮对上他的目光,“埃及国王托勒密为了寻求庇护,曾献给凯撒六千塔兰特的黄金。因为这笔钱,他获得了‘罗马人民盟友’的称号。倘若我也可以让你像凯撒一样发这样一笔财,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卢西诺一愣,随即呵呵一笑。   “托勒密据说拥有6万塔兰特的黄金,所以他拿出了自己的十分之一。你看起来如年轻。告诉我,你凭什么对我说出这样的话?虽然我通常不会去伤害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但如果这个姑娘要见我的目的只是为了寻开心的话,我恐怕会很生气。”   “就凭这个,你觉得够资格吗?”   阿佳妮走到他面前,朝他摊开手掌心。   她的掌心里,摊着一枚铸有以色列联合王国大卫王头像的古老金币。   卢西诺接了过来,拿在手里,反复翻看了几遍之后,抬起头看向阿佳妮。   “这种金币很少看到,不过我可以确定,这是一枚希伯来人的古金币。但也如此而已。”   “如果我告诉你,我能拿出数目多得让你甚至无法相信的这样的金币呢?”   “什么意思?”   “我知道所罗门宝藏的秘密。”阿佳妮看着他,“并且我可以告诉你,你手上拿着的这枚稀有的希伯来古金币,就是来自于这个宝藏。”   卢西诺再次一愣。   “为了让你能对我的话做出更加合理的判断,我不妨再告诉你一点关于这个宝藏的事。你应该也听说过传说中的所罗门宝藏的秘密,这个秘密只有以色列国历代大祭司才知道。罗马人攻破耶路撒冷后,曾花了很大力气想找到当时的大祭司尤弗索斯,但他在破城之日失踪了,就此再没有消息。我可以告诉你,我见过尤弗索斯,就在三年之前。他把他的秘密告诉了我,并且允许我可以取走其中的一半。现在我想用能够买到‘罗马人民盟友’称号的价钱让你为我做一件事,不知道这个价钱开得是否足够?”   卢西诺眯了眯眼睛,盯着阿佳妮。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无关紧要。我已经让你知道了我愿意出的价码,剩下的就是你的事了。”   “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很简单,”阿佳妮说道,“我需要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可以让我接近罗马皇帝的机会。”   卢西诺目光微微一动。   “你想干什么?”   “这和你无关。”   卢西诺脸色凝重,沉吟片刻后,哈哈笑了起来。   “有意思。据我所知,想要图密善脑袋的人不在少数。但你大概是最出得起价钱的一位了。我从不知道,他原来这么值钱。”   “阁下,我来这里的时候,听人对我说,您是罗马地下世界里的主掌。我想您的能力一定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得多。现在我已经让你知道了我的目的和我愿意出的价钱,就看你要不要了。”   “告诉我你的名字。”   “阿佳妮。”   “很好,阿佳妮。那么你就不担心,我在知道了你的企图后,会把你交给罗马人吗?”   “如果你对那半个罗马不感兴趣,又或者,你不敢做这样的交易。”   “哈哈——”卢西诺干笑了两声,“世上没有不能做的交易。老实说,那家伙不但得罪了不少穿托加袍的,他让我也感到很不高兴。你先回去吧,我需要考虑。”   他说完,再次趴回了卧榻上。   “那么我等着你的消息。”   阿佳妮对着他背影说了一句,转身往外走去,就在她快要走出这间浴室的时候,迎面忽然进来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露在外的手臂筋肉虬结。和阿佳妮迎头相遇的时候,阿佳妮第一眼就注意到他手上握了一把匕首,匕首上沾着血迹。他根本就没看她,挥刀就朝她脖子顺手划了过来,被阿佳妮避过之后,身形略微一个迟疑,大概觉得只是凑巧,不再管她,视线落到房间尽头还趴在卧榻上浑然不觉的卢西诺的身上,握着匕首朝他大步奔去。   “小心杀手!”   阿佳妮大喊一声。   杀手已经冲到了卢西诺的边上,举起匕首朝他后心扎了下去。   卢西诺猛地回头,看见白光一闪,下意识翻身滚了下去,叮的一声,匕首扎在了石台上。   杀手一击未中,追上往外逃的卢西诺再次挥刀。   卢西诺毕竟上了年纪,腿脚仿佛不怎么利索,光脚踩在潮湿的大理石地面上逃跑时,脚下一滑,身体打了个趔趄,后背被匕首划了一刀,人就扑在了地上。   杀手朝在地上挣扎的卢西诺要刺下致命一刀时,一边的脚脖子忽然被一条甩来的什么东西缠住,那头一扯,他的脚下失去平衡,人往后仰去,一下摔在了地上。   阿佳妮身边现在没有武器。她随身的匕首在进来前,交给了守在外面的卢西诺的几个随从。显然那几个人已经□□掉了。情急之下,用一条长巾扯倒了杀手后,跟着迅速抄起边上一根用来捶打肌肉进行放松的圆木杵,朝着杀手的头砸了下去。   卢西诺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跑了出去,嘴里大声吼叫着。   片刻之后,被人扶着的卢西诺再次回到浴室里的时候,看见阿佳妮走了出来,那个差点杀死了他的杀手挂在了浴池边上,流出的血染红了半池的水。   “他还有一口气,是死是活,留给您自己决定。”   阿佳妮对他说道。   ☆、Chapter 56   刺客遭到严酷对待,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失血的卢西诺脸色灰白,盯着地上刺客的尸体,咬牙切齿地说道:“除了那个克里特人,有谁敢对我下手?怪我一时疏忽,今天差点就死在了这里!”   他口中的克里特人名叫卡彭,是阿文廷诸多行会的一个会长,原本归属卢西诺的管辖,大家势力平衡,相安无事。去年,卡彭在未知照卢西诺的情况下,忽然夺走了原本属于另个行会管辖的码头,引发了一场纠纷。经过调停,卡彭虽然归还了地盘,但从那之后,他就处处显露要脱离行会自立山头的征兆。据说他是得到了元老院实权元老马罗的支持。卢西诺虽然不满,但忌惮马罗的势力,一直隐忍了下来。直到最近,风闻已经有几个行会会长暗中开始与他接触了,这令卢西诺十分恼火,终于决定反击,以维护自己的地位。片刻之前离开这里的那几个人,就是卢西诺的支持者,他刚与他们敲定了一个行动计划。万万没有想到,在他发难之前,对方先下手为强,派来了杀手。   公共浴室确实是个非常适合暗杀的地点。往来不绝的客人和蒸腾的雾气就是最好的掩护,杀手完全可以靠近目标,对目标进行猝不及防的攻击。先前这个杀手就是据此杀死了卢西诺的保镖闯入他的浴室。如果不是那么巧,阿佳妮也在里面的话,现在卢西诺恐怕已经成了一个死人。   卢西诺终于抬起眼,看着阿佳妮,一字一字地说道:“我已经决定了。回去等我的消息。”   ————   阿佳妮一直藏身在卢西诺地盘里的一个小旅店里。   这个时代的罗马之所以已经能够容纳下近百万的庞大人口,是因为罗马人掌握了多层建筑的建造技术。在贫民区,到处可见一种被称为“因苏拉”的多层建筑,一幢因苏拉就可以容下几户乃至十几户的人。   这家小旅店就是一幢破旧的因苏拉。阿佳妮住在楼上一个僻静的小房间里,在周围租客终日不绝于耳的吵闹声中,深居简出。只在每天早上的时候,她会像许多普通罗马贫民阶层女人那样,戴上一条颜色灰扑扑的头巾,到距离荷斯季里乌斯元老院大门不远的公民广场走一趟——按照惯例,每天的上午,会有一个市政官员站到广场的一个高台上,向路过的人大声宣读各种新消息。   大约大半个月后,这一天,她从公民广场回来的时候,心情微微发沉。   她的耳畔还回响着片刻前那个市政官员的洪亮声音——对方不但用激愤的语气对着聚拢过来的民众再次宣布麦西亚的汉尼拔是全罗马人民的公敌,而且用慷慨激昂的语调称,罗马人的元首图密善即将再次踏上光荣征程。他声称,如同当年那个背弃了罗马人民、妄图与奥古斯都对峙的安东尼,今日的人民公敌汉尼拔,他的结局注定将会是失败和耻辱。而元首图密善将以媲美当日奥古斯都的英勇和无畏,去为罗马人民的荣耀而战。   市政官后来又说了什么,阿佳妮已经不怎么留意了。她的注意力全在刚才听到的那个消息上。   显然,图密善应该已经养好了伤,所以才会准备再次离开罗马继续他之前被打断的那个征讨计划。   如果他离开了罗马,这就意味着,她将很难再有接近他的机会。至少短期内,这种机会非常渺茫。   阿佳妮回到自己藏身的旅馆,考虑着是否去提醒卢西诺关于自己今天新近得知的这个消息时,天黑,她收到了来自卢西诺的一条讯息。   她如约来到勒托妓院,在那里,见到了卢西诺。   “三天之后,图密善会到西莲山的维斯塔女神神庙为他此次出征占卜吉凶。到时候,图密善会独自进入祭祀场所,女祭司和她的助手们将与图密善面对面。我可以安排你混进去,成为女祭司的助手之一。这是唯一一次你能与他近距离靠近的机会。”   阿佳妮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几分。低声说道:“谢谢。这个安排非常及时。我接受。”   卢西诺注视着昏暗灯火里的阿佳妮,迟疑了下,说道:“你确定?要知道,一旦你进去后,留给你的,只有短短一刻钟的时间。神庙外就是图密善的随从。就算你得手了,恐怕也没什么全身而退的后路。”   阿佳妮迎上卢西诺的目光,平静地说道:“从我找上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打算有任何的后路。请您也放心,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这件事和您绝对没有任何的关系。”   卢西诺看了她片刻,点了点头,“很好。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会在庇佑我们的自由女神面前为你祈祷的。”   ————   西莲山是构成罗马这个七丘之城的七座山丘中的一座,山顶建有维斯塔女神神庙。神庙里的女祭司据说具有占卜战争凶吉的能力。所以历来,每当罗马君主决定出征之前,十有*会爬上顶峰,来到神庙献上牺牲,为战事进行占卜。   三天之后,傍晚时分,阿佳妮从头到脚笼罩着宽大的黑色袍服,低着头,和另外九个与她一模一样装扮的年轻女孩一道,走进了神庙的祭祀坛。   她的位置上,此刻原本应该站着一个名叫吉娜的祭司助手。   维斯塔女祭司对于罗马帝国来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地位高超,受到丰富的供养,得到的尊敬胜过罗马的绝大多数男人。但相应的,这个位置上的女人也要付出不菲的代价——她从被选择的孩提时代起就要与家人分离,被送到终日昏暗、只有一坛火光照亮的神庙里长大。并且,她必须要保持贞洁,否则,就将受到埋入地下的严酷惩罚。   与女祭司一样,她的助手们也必须保持贞女之身,断绝人间烟火。   但这个名叫吉娜的祭司助手,在三天之前,却受到了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的诱惑。就在片刻之前,在距离神庙不远的西莲山的某个僻静之地,她脱下了身上的黑色袍服,跟着那个年轻男人走了。   阿佳妮就这样取代了她的位置。   无需担心会被人认出来。   神庙里光线昏暗,只有祭坛中的一团焰火照明。包括她在内的这十个祭司女助手,从头到尾不用说一句话,也没有她们什么事。无数个数不清的寂寞日日夜夜,唯一需要她们去做的,就是轮流守护着祭坛里的那堆火,让它一直燃烧着,炙烤着她们宽大黑色袍服遮盖下的娇嫩肌肤,直到失去最后一丝水分,末了变得犹如女祭司的那张丑陋得犹如树皮的一张脸。   女祭司端坐在火堆后。阿佳妮站在火光照不到的一个昏暗角落里,视线投向正对着神庙大门的入口。   并没有等多久。大约十几分钟后,神庙的门被推开,一道光线随着一个身影投射进来,随即又消失。   她依旧站在昏暗的角落里,看着那个人越走越近。   图密善出现了。   他的头上戴着金色的王冠,身穿华丽的王袍,神情肃穆而庄重,一步步朝着祭坛走来,最后停在了那堆火前,视线越过火堆,落到了女祭司的身上。   他盯着女祭司,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容。   “神圣的维斯塔女祭司,我,图密善,罗马人的王,现在怀着无比的虔诚来到这里,奉献上我的牺牲,请您和您的神明为我接下来的道路指明方向。”   他说完,朝着女祭司跪了下来,低下头去,神情谦恭无比。   女祭司走到火堆前,伸出手,向火里投了一把粉末,火焰轰地一声瞬间蹿高,幻化出绚烂无比的光芒,就在这一瞬间,甚至照亮了整间神殿。   光芒过后,火焰迅速缩小,四周恢复了昏暗。   女祭司发出一阵嘶哑的怪异笑声。   “看到了吗,罗马人的王,你的命运将会犹如这团呈现在你面前的火焰。”   图密善倾身向前,盯着面前的火,目光跳跃不定。   “它到底代表什么?”   “这是吉兆。预示着犹如这团焰火般的光辉与荣耀。”   图密善仿佛立刻松了一口气。他那双原本显得有点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欣喜的神色。他继续跪在火堆前,等待着来自女祭司的最后的祝福。   阿佳妮身前的祭司助手们开始依次朝着图密善走去,往他的头上和身上洒一把来自火堆的灰烬。   前面的人一个个地从图密善的面前走过。最后轮到阿佳妮了。   她迈着不急不缓的脚步,最后停在了图密善的面前。   她看去,看见图密善微微低着头,眼皮下垂,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黑色衣袍的一角,表情显得顺服而虔诚。   她慢慢抬起手,朝他头顶的王冠撒下了捏在自己手心的一把灰。   ————   “或许它还有另一个解释。”   灰烬撒落下来的时候,图密善忽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   “它代表你的命运就像那团火焰,注定只能有一瞬间的辉煌,过后就是覆灭。   他猛地抬头,对上了黑色罩袍下的一双冰冷的眼睛。   这是一双他并不陌生的女人的眼睛。   图密善大吃一惊,迅速从地上一跃而起,习惯性地伸手去拔腰间的刀,触手空空,这才想了起来,他的武器在刚才进入神庙大门前,解下来交给了等在外面的随从。   他的脸色剧变,扭头大声呼唤自己的随从时,面前一道银光闪过,他的喉咙一凉,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带着体温的血便从他喉咙处被割开的那道口子里涌了出来。   他的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脖子,用尽了全力,手背迸满了青筋,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迸出来。   “……我……是全罗马最有权势的人……你……竟敢……”   他不可置信般地瞪着阿佳妮,从破开一道口子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挤出这样一句话。   “是的,你将会是全罗马最有权势的一个死人。”   阿佳妮神情平静,而目光冰冷。她一字一字地说完这句话后,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用匕首在他喉咙上割出了第二道更深的口子。   血溅成了旗花,喷到了她的胸膛之上。   在女祭司和剩下那些女孩们的惊恐大叫声中,图密善的身躯摇摇晃晃了几下,终于瘫倒在了地上。   血继续从他被割破的喉咙弥漫出来,迅速濡湿了他身下地一片地面。他的眼睛依旧睁得滚圆,视线最后落在那团还在跳跃地火焰上,一动不动,带着深刻的不甘和不可置信。   神庙大门忽然被推开,图密善的随从们从大门外蜂拥而入。他们发出尖锐的喊叫声,朝着阿佳妮迅速冲了过来。   阿佳妮穿过那堆祭火,打破神庙的一道侧门,跑了出去。   下山只有唯一的一条通道。那条通道现在被罗马人所占。她已经不可能从那里离去。   罗马士兵在她身后紧追不舍。距离越来越近。   阿佳妮最后停下了脚步。   她的面前,是一道垂直跌落的瀑布悬崖。她的身后,几十个罗马士兵正对她虎视眈眈,一步步朝她逼近。   山风猛烈地刮过,迎面扑来震耳欲聋的水声和阵阵潮湿的雾气。   阿佳妮转过身,朝着奔腾的悬崖瀑布纵身一跃而下。   ☆、Chapter 57   图密善的死讯从西莲山迅速传至罗马,整个元老院为之震动。当天,几百名元老就聚集到了元老院,就他遇刺身亡一事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根据现场目击者和神庙女祭司的说法,刺死图密善的是一个假冒祭司助手的女人。他们甚至没有机会看清她的样子,就让她刺杀得手,逃出了神庙。但她最终还是身陷绝境,在追捕之下,从西莲山著名的奎拉峰上跳了下去。   奎拉峰瀑布因为雨季现在虽然水量充沛,但垂直落差将近百米,下面是嶙峋的山石,下游直通湍急的台伯河,这样的情况之下,那个女人逃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来自搜查队的报告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们沿着瀑布一直搜寻下去,但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证明这个女人还活着。   关于这个女刺客的身份也成了一个谜。   事实上,几乎每一任的罗马元首,在他的任期之内,多多少少都遭受过来自各种势力的刺杀。正处于敌对状态的日耳曼人就不用说了,即便是已经臣服的地处东方的小亚细亚、叙利亚、耶路撒冷,地中海的希腊、已被罗马帝国日渐赋予公民权利的高卢人、埃及人,乃至于此刻正站在元老院里的人,谁都有可能会在暗中向罗马帝国的皇帝刺上致命的一刀。   在起初的震惊过去之后,真正引发出元老院风暴的,是关于接下来权力过渡形式的争端。   图密善没有子嗣。很快,马罗的拥戴者就提出,他们希望能由马罗接替临时元首的职位,主持接下来的葬礼、追查真凶,以及更重要的对付汉尼拔的军事行动,以维护罗马稳定的局势。无论从资历、声望或与图密善的关系来说,他们认为元老马罗是无可替代的人选。   这个提议立刻遭到了内尔瓦一派的强烈反对。他们更乐意成立一个临时委员会,用来进行权力的过渡。等情况稳定下来后,再进行正式的执政官选举。   冲突一触即发,到了最后,图密善的意外身死很快就不再是关注点,甚至没人再去关心那个杀死他了的女人到底是什么背景。被普通罗马民众视为圣地的元老院乱成了一团。双方不但唇枪舌剑,甚至发展到了肢体冲突的程度。最后在中立派的劝说下,众人不欢而散,各自匆匆离去,约好明天继续开会讨论。   第二天,元老院的大门如常那样敞开着。但除了处于中立地位的元老到会,无论是马罗、内尔瓦还是他们的支持者,这些人全都没有露面。   罗马的贵族和富人们陷入了恐慌和猜测,人人开始自危,唯恐这突如其来的不确定结果的上层权力争夺会影响自己的命运。谣言很快开始蔓延。据说,马罗和内尔瓦在昨夜就各自派出了快马,将罗马的消息传递给了距离最近的能听自己调遣的军队。   鉴于罗马平时不允许驻扎军队的规定,现在就犹如一个空城。这也意味着,谁能更快地将军队调集进入罗马,谁就能掌控说话权,成为这场突发权力斗争的胜出者。   图密善的尸身被放置在庙宇里,无人再去关注。整个罗马的视线全都聚焦在城外台伯河的对岸。   几天之后,一直焦急等待着的内尔瓦接到了一个令他感到绝望的消息。   距离罗马最近、能听他调遣的克劳迪亚九团将军叛变,投向了马罗的阵营。现在,九团正在以最快的行军速度向罗马开赴,随时可能渡过台伯河进入罗马。   尽管他也已经在第一时间向汉尼拔派出了信使。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远在麦西亚的汉尼拔绝不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空降罗马。一旦九团抵达,没有任何余地,到时候,他们中的一些人,包括内尔瓦本人在内,将会被投入监狱,而整个元老院,也将再次沦为马罗手中的操控工具。   第七天的正午。   内尔瓦和一部分元老聚集在他位于帕拉丁山下的宅邸里,大门紧闭。   根据探子的最新回报,七团的獾帜距离台伯河只剩大约半天不到的路程了。   傍晚,当夕阳照射到立于这座庭院里的多利安式圆柱上时,他仿佛听到了军队沿着阿庇乌斯大道进入加宾门、穿过神圣广场的脚步声。   他的神色惨淡。不过短短数天而已,看起来却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他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环视对面的十几个元老们,缓缓说道:“已经没有希望了。全都散了吧,在我们的士兵闯进来拘捕我之前。我已经六十岁了。我没有后代,没有牵挂。如果结局像库莱奥那样,死于□□者的刀下,希望我的血能清洗元老院的耻辱。它不是神庙,但在罗马人的心目里,它却是一个圣地。它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模样。”   元老们目光黯淡,一个一个地起身,走到内尔瓦的面前,一一与他告别的时候,大门忽然被人从外用力捶响。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内尔瓦看向大门的方向,大声命令开门。   奴隶颤抖着手,打开了门。   门口是一队队列整齐的罗马士兵。   “你们是奉了那个阴谋者的命令来抓我的吗,我的孩子们?”内尔瓦大声地发问,神色平静地朝着士兵们走去。   一个披着红色披风战袍的青年军官从门外大步跨了进来。   他的个头颀长,略瘦,脸庞英俊,眼睛仿佛一块浓绿色的宝石,在略显昏暗的夕阳光里闪着冷酷的光。   他径直朝内尔瓦大步走去。在内尔瓦因为惊疑不定停下脚步,最后怔怔望着他时,点了点头。   “您就是内尔瓦元老吧?我是图拉真努斯,我的父亲曾是西班牙行省总督。事实上,四年之前,我曾经在巴亚见过您。那时候,您正随元首提图斯一道在那里视察维苏威火山爆发后的情况。”   内尔瓦终于想了出来。   面前这个十□□岁、神情冷冽的年轻军官,那时候,仿佛还只是个苍白而俊秀的受了重伤的少年。   “啊!是你!”   他惊讶地发出了一声惊呼,紧跟着看了眼他身后的士兵,神色迟疑不定,“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事实上,更多的,是在试探他现在的立场。   印象中,这个前西班牙总督的儿子这几年一直在上日耳曼军区里服役。据说这个年轻人在军队里表现非常出色。但在图密善成为元首后,不久之前,他做了一件事:罗列出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都是与汉尼拔关系密切的军方人物。按照图密善的计划,他将逐步剥夺这些人对军队的掌控。为了防止引起哗变,他的手段是将他们调往北非的沙漠。   在罗马帝国漫长的边防线中,北非边境是最无所事事的一条防线。那里驻军最大的威胁,不是柏柏尔人等北非土著引发的偶尔的小小叛乱,而是沙漠、毒日和干旱。事实上,如果不是富庶的埃及和战略要地迦太基,帝国仿佛根本没必要往那里驻军。所以,如果不想建功立业,不想成为凯旋者,被派到那里混吃等死,倒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年轻人的名字,仿佛就在那份名单之上。只不过图密善还没来得及实施这个计划,就被汉尼拔突如其来的公然对峙给打断了。再愚蠢的人也知道,在这种时候宣布这样一份名单的存在是何等愚蠢的举动,所以这个计划暂时被搁置了下来。   听到他这样发问,图拉真努斯原本略显冷漠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浅笑,但笑意转瞬即逝,神情随即恢复了冰冷。   “不久之前,”他说道,“我听到了一个消息,我可能就要被调去阿非利加军团服役。我在考虑着是否应该服从这个命令的时候,几天之前,新的消息又从罗马传了过来,这里似乎发生了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巨大意外。非常巧,克劳迪亚九团里有不少人原本是从哥米那军团第七团合并过去的。您应该也知道,我父亲从前恰巧就是哥米那第七团的将军,所以,如您所见的这样,我现在站到了你的面前。”   元老们开始交头接耳,脸上露出不可置信般的兴奋表情。   内尔瓦定定望着面前的这个年轻军官,两颊的胡须微微颤抖。   “你的意思是说——”   他仿佛还有点不敢相信,声音停了下来。   “这么说吧。我杀死了原第九团的指挥官。现在,这支军队听我的指挥。我已经派人控制了进出罗马的通道,马罗和他的拥戴者,现在也已被软禁。我需要你尽快重新召集元老院会议,通过能得到罗马人民拥护和期待的议案。一旦有人反对,我希望元老院能授权我的军队采取任何必要的措施去维护这种局面,包括剥夺任何企图还想要反对的人的性命。”   图拉真努斯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平静,语气没有丝毫的犹疑。   涅尔瓦压住内心深处因为这个年轻军官而带给他的巨大震撼,长长呼吸一口气后,点了点头。   “非常好。我会连夜召集元老院会议,尽快通过议案,中止现在的混乱局面。”   ☆、Chapter 58   三个月后。   西莲山距离神庙不远的奎拉峰上,一个男人坐在悬崖边的一块石头上。   他已经立在这里许久了。山顶的霞光从玫瑰色幻变成紫色,又从紫色变为暗金色,最后,那轮夕阳沉下了山头,天空灰暗下来,附近的鸟儿开始归宿,但他对这一切却仿佛浑然未觉。他一直就这样坐着,远远望去,犹如一座被近旁黑色岩石的暗影所吞没的石像。   图拉真努斯爬上了峰顶,沿着长满荒草的野路朝那个男人走去。最后停在距离他不远的悬崖边,探身往下看了一眼。   进入枯水季节,瀑布的水量不复盛夏时的丰沛。悬崖下的不少地方袒露出黑色的嶙峋岩体,直通蜿蜒谷底。   图拉真努斯默默立了片刻后,对着边上的男人说道:“内尔瓦他们在找你,确认明天在公民广场举行的执政官庆祝典礼的一些细节。”   男人的目光从远处对面的山峰上收回,站了起来,转头看向图拉真努斯,朝他略微颔首,转身朝下山下走去。   他的步伐迈得很大,也很稳。图拉真努斯追上他的脚步,看向身旁的这个男人。   他的视线平视着前方,目光凝重而坚毅,是熟悉的他向来的样子。但是,正因为熟悉,所以,图拉真努斯才敏锐地捕捉到了刚才他站起身的那一瞬间,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一抹异样情绪。   那是沉默的,属于一个男人自己的黯然神伤。   从两个月前回到罗马后,他不止一次到这里驻足。他爬下瀑布底的山谷,沿着蜿蜒的水道搜索,没有遗漏任何一道支流,问遍了附近所有的村庄,一直搜寻到了远处下游的台伯河。   始终一无所获。直到最近,他才终于停止了这种明知道无望、却一直无法停下的搜寻。   ————   罗马已经从一开始的混乱和恐怖中恢复了秩序。   三个月前,在军队的持护下,元老院成立了一个临时权力委员会。在委员会的主持下,罗马政局得以平稳过渡。元老院宣布图密善的元首之位并非合法继承,他当政时的所有行动被视为非法,相应的,他所颁布的所有法令也无效。关在监狱里的他的反对者们被无罪释放,被杀并被强加上叛国者罪名的元老院元老库莱奥的名誉得到无条件的恢复,并且,麦西亚的汉尼拔和他的追随者的人民公敌的身份也被推翻。接着,在所有应当出席的人,包括外省的元老和贵族也赶赴到罗马全部列席的情况之下,元老院以绝大多数赞成的方式通过了一个议案,共同推举汉尼拔成为下一任的罗马元首。   罗马民众对于这个由元老院选出的新的帝国元首持了欢迎的态度。   他是维斯帕先的养子,深受罗马民众缅怀的提图斯所爱的弟弟,他为元老院和人民开疆拓土,曾以麦西亚征服者的身份获得过凯旋的最高荣耀,从前他就一度被认为是提图斯的继承者。在图密善短暂执政的那段时间里,虽然他的名誉遭受玷污,甚至被冠上了叛国者与人民公敌的罪名,但既然元老院已经宣布图密善非法执政,甚至对他施加了记录抹煞刑的严厉惩罚,那么,汉尼拔曾因为反对非法执政而获得的那些罪名,自然就不加成立了。   明天,就是新元首上任的庆典。数以万计的罗马人将会涌上街头参加庆典。按照惯例,罗马帝国的新元首也将在公民广场向民众发表演讲。   ————   “或许那个女人不是她呢?”   踌躇了片刻,图拉真努斯终于还是用状似随意的语气对着边上的人这样说了一句,“你也知道的,罗马元首的敌人比比皆是。为什么认定那个人就是她呢?”   汉尼拔的脚步缓了缓,扭头看了眼正与自己并排而行的图拉真努斯,见他看着自己,略微笑了笑。   “你是在担心我吗?放心,我很好。我知道自己该做的事。”   他说完,继续朝前迈开脚步。   “我知道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是汉尼拔,你真的觉得自己现在很好吗?我们为什么不假设,那个跳下悬崖的女人未必就是她……”   “除了她,还会有谁?”   汉尼拔忽然打断了他,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扭头再次看了身后方向一眼,原本显得过于平静的一张脸庞上倏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除了她,还会有谁?你告诉我。”   他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反问。   图拉真努斯沉默了。   汉尼拔一直望着悬崖的方向,片刻后,缓缓说道:“她早就已经离开了布里提亚。我还在麦西亚的时候,她曾去阿文廷找过卢西诺。卢西诺否认自己和这件事有关系。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女人一定是她。她回到了罗马,她为盖亚复仇而来。”   “就算那个女人是她,或许她并没有死呢?”图拉真努斯最后说道,“那么多的人,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却找不到尸体或者和尸体有关的任何线索。我有理由相信,她并没有死。”   汉尼拔的视线投向远方下游那条看不见的台伯河的方向,伫立了良久。   ————   苏布拉区一条弯曲狭窄、住满了平民的无名密巷深处,有一个混居了十几户人家的院落。天快黑的时候,一个普通的罗马青年推着装有卖剩下的陶器的木板车回到了位于这里的家。他打开挂在门上的锁,推开门进去,确定边上没有人留意自己后,关上门上闩,这才举起手里提着的一条鱼,压低声对着屋里的一个年轻女人高兴地说道:“奥拉,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我回来了。你看,我从市场里带了一条大鱼回来,才花了我二十个塞米斯!晚上我们可以煮鱼汤喝了!”   这个青年名叫路西乌斯。他是一个陶匠。家人在几年前的那场大瘟疫中染病去世,现在只剩他一个人。   三个月前的有一天,他去城外给一户葡萄园主运送一车陶罐。回来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在台伯河畔发现了一个受伤的年轻女人。   年轻女人的身上到处是被石头刮擦过后的伤痕,一条腿骨折,整个人被卡在河边的一处石滩间,人昏迷不醒,看起来像是从上游被冲刷到这里的。   路西乌斯救起了这个年轻女人,将她带回了自己位于苏布拉区的家中。   路西乌斯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罗马市民,对元老院前每天定时向公民公布的各种和时政有关地消息并不怎么热衷。他每天想的最多的,就是怎样多卖掉几件陶器好存够钱娶一个妻子成家。五千塞斯退斯,这是时下一场勉强还算体面的亲事里男方必须要给女方的聘礼。他既没有英俊的外表,也没有出众的才干,所以必须要存够钱才有可能娶妻。而他现在存的钱还不到这数目的一半。他深感娶妻的压力。   他猜想他救回来的这个年轻的哑巴女人不是普通人。但他只以为她是从某个奴隶主手上逃掉的奴隶。   按照十二铜版法的规定,作为罗马公民,他是不能私藏别人家的逃奴的,必须要把她交给管理这片街区的护民官,否则一旦被人告发,连他也要吃官司。   但是这个他偶然遇到并救回来的年轻女人长得实在太好看了。虽然发现她的时候,她全身伤痕累累,但这依然遮掩不住她的美貌。他舍不得把她交出去。所以趁着天黑偷偷摸摸将她带回来藏了起来,叮嘱她白天不要出去,自己晚上回来的时候,给她带回食物和治伤的药。   这个年轻女人醒来后,一直就没开口说话。他以为她是哑巴,于是叫她奥拉。这是他从前那个妹妹的名字。   年轻女人自己用夹板固定了受伤的腿,没出去过一步,一直养伤到现在。   现在她的腿已经好了,能正常走路了,身上的那些刮擦伤痕也痊愈了,只剩下淡淡的痕迹。再过些时候,想必这些痕迹也会慢慢褪去。   路西乌斯有时候也会对自己大胆藏匿她的这种举动感到不安,但最终,兴奋还是压过了不安。   这个女人虽然不会说话,但大部分时间,她显得温柔而安静,而且很勤劳,能下地走路后,就把他的家每天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觉得自己对她越来越满意了。   屋子里点了灯。   对于普通的罗马穷人来说,晚上的灯火照明也是一项能省则省的开支。但自从家里多了这个女人后,路西乌斯就不再为耗费灯油而感到心疼。   能借灯火看到对面的那个年轻女人,对他而言就是一种愉快的享受。和她比起来,十分受欢迎的的靠着演员夸张乃至下流动作的表演和无厘头剧情而吸引普通民众的阿特拉笑剧也显得乏味无比。   他和她一起吃饭的时候,像往常一样,他小声地告诉她一些自己白天从市场里听来的最新消息,以免她会因为长久不能外出而感到乏味和无聊。   “我听说,明天的公民广场举行庆祝活动,新元首还会现身,可惜你不能去……”   在说了些琐事之后,路西乌斯仿佛想了起来,这样提了一句。   年轻女人抬眼,神情仿佛一滞。   见这个话题引起了她的注意,路西乌斯立刻来了劲,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新元首就是汉尼拔。不知道你听过他的名字没有,但在罗马,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我在十七岁的时候,差一点就加入正规军团了。但是可惜,因为给我写介绍信的那个退伍老兵出了点问题,最终我没去成,否则我现在可能也不会留在这里了……”   年轻女人微微笑了笑。   吃完了饭,女人收了碗碟和勺到水槽边收拾的时候,腰身忽然一紧,被人从后紧紧抱住。她下意识曲肘要反击时,忽然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最后只是避开了路西乌斯想亲吻她的脸,挣脱开他的胳膊,摇了摇头,后退几步望着他。   路西乌斯呼吸急促,因为被打断,他的脸色涨得通红。他想再次朝她走近,见她神情严肃,迟疑了下,最后还是停下了脚步。   “奥拉,”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藏了你这么久,住在边上的邻居已经开始有所怀疑了。我怕不能再继续藏你在这里了……”   年轻女人看着他。   “但是你放心,我绝不会把你交出去的。”他跟着飞快说道,“我已经想好了,只要你愿意跟着我,我们就离开这里,找一个乡下地方躲起来。我有手艺,我能养活你的。你要是愿意,就点头。”   年轻女人继续望着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路西乌斯等了一会儿,脸上渐渐露出失望的表情。他看着她,搓了搓手,“好吧,我知道我的这个提议有点突然。我不会逼你的。我再给你点时间,你仔细想想。但是如果我们不一起离开这里的话,接下来我就恐怕很难再继续把你藏在我家了……”   ————   第二天的早上,路西乌斯醒来,依旧憧憬着那个他救回来的女人经过一夜思考会改变决定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她已经离开了。   他冲出了家门,在早起的邻居惊疑的目光注视之下,找遍附近所有的地方,却没有她的半点消息。   最后他惆怅无比地回来。对着空荡荡的家,他知道她不再会回来了。   过去的这三个月,对他而言就仿佛是一场春梦。在梦里,他以为这个他救回来并治好了伤的女人能感恩图报,但现在,梦醒了,一切照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   上午,来自这个城市各个角落的罗马人仿佛过节一样地聚集到了公民广场,翘首等待着庆典的开始。   帝国的新一任元首并没有让他们等待多久。十点整,汉尼拔的车驾就出现在了广场的入口。   数以万计的人群开始骚动。人们纷纷朝前挤去,想离元首的车驾尽量近些,好看清他今天的样子和他车驾随扈的威仪。   令人意外的一幕发生了。新任元首并没有像前一任元首那样,站在与凯旋者相当的以四匹战马所拉的车驾上绕着广场先游行一圈,而是直接从车驾上走了下来,在他身后元老们惊诧的目光注视之下,朝着那座搭设起来的高台迈步走去。   在起初的震惊过后,人们开始尖声呼叫着他的名字,纷纷朝他挤去。他的脸上带着笑容,和伸到自己面前的每一只手相握。   这一段路不过百米之遥,但他却走了很久,最后他终于来到了高台下,接住一个妇女朝他递来的男孩,抱着男孩,一步步登上了高台。   阿佳妮戴着头巾,此刻正置身于荷斯季里乌斯元老院前的这个公民广场之中。   旗帜飘展,人头攒动。她的耳边充斥着各种喧哗和欢呼声。被吞没在人海中的她渺小得犹如一粒尘埃,一滴水滴,谁也不会去注意像她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面前无数个攒动着的人头,落到几百米之外那个已经登上了高台的男人的身上。   现在的他,样子和她印象中的那个男人有点不同。   她印象中的他,或者战甲加身,或者就像个普通罗马男人那样穿着随意的丘尼卡。现在,他的肩上搭着一件簇新的紫色绣金托加长袍,头上戴着象征权力的月桂枝冠。太阳照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他将那个男孩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边上,然后站直身体,面对着台下无数双正仰视着他的眼睛,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   他缓缓抬举双手,手心向上。广场上再次发出一阵雷鼓般的欢呼声后,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   “奎林神的后裔,罗马的手足们,今天我站在了这里……”   他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疾不徐,随风传送遍至广场的每一个角落。人们怀着敬重的神情,侧耳聆听着他的声音,没有半丝的杂音。   “……八百年前,在这里,就在我们脚下的这块地方,被母狼哺乳长大的罗慕洛斯和雷慕斯建立了一个城邦。这就是罗马,一个注定伟大的城邦。它遵循德尔菲神庙的神谕,为所有的人提供庇护,是一座名为避难神灵的庇护所。它的光明打破了封闭的黑暗,它创造的文明启迪了蒙昧和粗野无知……”   “……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罗马诸多足以令我们仰望的先贤们所描绘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然而私欲以及随之而来的暴政,却玷污了立于我们身后的这座犹如圣地一般的建筑。现在我只想让你们知道,先贤们的脚步虽然有待追随,但我,汉尼拔·克劳狄·维斯帕先,向朱庇特神和伟大的奥古斯都圣灵起誓,今天我站在你们的面前,不是这个帝国的独,裁者,更不是这个帝国的皇帝。我只是为人民、为元老院履行我被赋予职责的公民,第一公民。”   “……为了我们精神上的团结一致,为了我们无畏的心,为了剑与公义的力量,更是为了罗马的明天,元老院聆听着你们的呼声……”   汉尼拔将刚才的那个孩子再次抱了起来,高高地举起。   广场上再次爆出了欢呼声。在排山倒海般的声浪里,汉尼拔的唇边依旧带着一丝笑容,但他的目光却掠过了高台下密密麻麻聚集得如同人蚁般的广场,投向了远方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到底是何处的所在。   阿佳妮转过身,从无数激动得泪流满面的女人们的身边挤了出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广场。   没有人留意到她,就像她刚来时的那样。   ☆、Chapter 59   阿佳妮踏上阿庇乌斯大道,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那座城市。   此刻矗立在她身后的这道加宾门,永远都是这样忙忙碌碌,人来人往。各种出身、各种来历的人,形形□□的打扮和肤色,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高贵,有的卑微,一刻不停地穿梭于这座城门之下。   条条大道通罗马。   她脚下的这条阿庇乌斯大道,就是所有通往罗马的大道中最有名的一条。沿着这条大道继续往前,会有无数的道路分岔开来,这些枝枝岔岔的道路,通向了这个帝国的四面八方。   当日她纵身跃下瀑布悬崖的时候,已经做了必死的准备。没有想到的是,她最后会被那个名叫路西乌斯地罗马青年给救起来,并且养好了伤。为了避免会被盘问来历,她醒来后就装成哑巴。   路西乌斯对她有救命之恩,他是个好人,忠厚而善良。虽然她无法用他所期待的方式去回报他,但如果还有机会,有一天她一定会用别的方式去报答他。   她清楚自己多留在他家中一天,他就会身处危险。所以这几天,在确定自己可以行路后,她本就一直就打断离开。   现在,她终于将罗马抛在了身后。   公民广场里发出的那一阵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犹如在耳,那个男人站在高台上最后高高举起象征罗马明天的那个男孩的样子也历历在目。   她爱着这个名叫罗马的地方,因为它是被众神祝福的乐土。那里有她新生命的□□,那里有一个名叫汉尼拔的罗马男人。   她也深深厌恶这个地方。从它诞生的第一天起,它就是一块充满了野性和*的土地。犹如遭到众神诅咒的地狱,它残酷、嗜血、它引以为傲的文明和公义注定压制不住那与生俱来的与血液共存的兽性,当辉煌达到顶点之后,一切终将归于覆灭。   现在,是她该和这一切说再见的时候了。   ————   阿佳妮朝着前方走去,身后的那座城邦离她越来越远,最后终于化作地平线上的一团黑影。   她不会再去布里提亚了。她永远不会是那个真正的黑森林公主。她是她自己,注定只是布里提亚的一个过客。   面前出现一个岔道口的时候,阿佳妮停下脚步,伫立了良久,最后她选择了左边那条去往赛季亚的道路,继续往前而去。   她一直记着那个名叫马尼娅的女孩。几年之前,在她以汉尼拔为人质最后一次和图拉真努斯见面的时候,最后图拉真努斯告诉她,他会让那个女孩在西班牙塔拉戈西斯行省首府塔拉克的乡下自己家族的农庄里生活。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日的那个小女孩想必已经成为少女了。   她想悄悄去看一眼她,亲眼看到她生活得很好,以此作为她从前一切的终结。然后她可能会去希腊,遵循当日尤弗索斯为她指点的方向。如果奥林匹斯山的众神愿意接受她所奉献的贡品,继而听了她的祷告的话,或许她的余生就会在希腊的某个地方平静地渡过。   ————   前方大约几十罗马里外,有一个名叫赛季亚的小镇。她需要在天黑前赶到镇上过夜,然后明天坐上公共马车,开始她的长途旅行。   阿佳妮加快脚步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这里还是罗马的近郊,她所走的路是一条大道,路遇强盗之类的安全问题现在还无须担心。听到马蹄声的时候,她以为只是急着赶路的路人,并没怎么在意,只是往路边让了让,然后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   让她意外的是,身后那七八个骑在马上的人,竟然仿佛是冲着她来的。   “就是她!我认出了她了!”   马群迅速追赶到了她的身后,马背上的一个男人指着她,对边上另个看起来像是头目的人说道。   “就是这个女人杀死了波罗!当时我混在浴室里,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这个女人突然冒出来坏事的话,卢西诺早就已经死了!”   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头目朝阿佳妮掠了一眼,脸上现出一丝略微惊讶的表情。很快沉下脸,挥了挥手,剩下的人立刻朝她包围了过来。   阿佳妮顿时明白了过来。   从对方说的话里不难判断,这一伙应该是卡彭的人。   她只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时候,卡彭的人居然会找上了自己!   阿佳妮迅速估量过对方的力量,心里暗暗叫苦。   对方有七个男人,而自己,身边虽然也带了一把防身匕首。但三个月前她跳下悬崖时摔断的那条腿现在不过刚刚愈合,完全无法支撑她进行全力格斗。即便没有腿伤的困扰,正常情况下,她一个人对付同时围上的七个男人,胜算恐怕也不大。   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出其不意地打倒靠近她的一两个人,尽量抢走一匹马,借此试着逃脱。   阿佳妮在心里迅速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男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拔出藏起来的武器。   “不要轻视她!她击杀过波罗!”   那个头目看出自己手下仿佛有点松懈,出声厉声提醒。   男人们一凛,立刻握紧刀,朝着阿佳妮围了上来。   阿佳妮抽出匕首,慢慢地往身后去。   男人们一步步地逼近。渐渐将她逼下道路,踩在了野地上。   “抓住她!”头目喝了一声。   一个男人正要朝她扑上来,就在这时候,罗马方向的道路上再次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另一群人追了上来,身影已经隐隐可见。   阿佳妮认了出来,最前面那个骑在马上的人,就是卢西诺。   卢西诺带着十几个人迅速赶到近前,看了一眼阿佳妮,目光随即落到对方头目那张倏然变色的脸上,嘴里吐出了一句话:“全给我杀掉!”   他身后的人扑了上来。很快,原来的那七个男人就倒在了血泊里。   阿佳妮慢慢吁出了一口气,将匕首插了回去。   “恐怕你最好和我一起走。”   卢西诺看向阿佳妮,说道。   ————   “你到底是谁?”   在赛季亚一家客栈的破旧房间里,只剩卢西诺和阿佳妮两个人的时候,在昏暗的烛火光照里,他盯着自己对面的阿佳妮,这样问道。   阿佳妮没有回答。   屋子里陷入了沉寂。   片刻后,卢西诺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猜想过你的身份。想杀死图密善的人太多了,但真正能去动手的,却寥寥无几。我不知道你的来历,但我猜想你一定不是普通人。当然那时候,我们只是在做交易。所以虽然我很好奇,但我没想去深究。事实上,虽然我为你创造了刺杀图密善的机会,但在听到图密善死讯传来的那一刻前,我还不大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没想到你真的成功了,我有点惊讶。”   阿佳妮依旧沉默。   卢西诺在房间里踱了几步。   “但是真正让我感到惊讶的,还是另一件事。”他停了下来,停在了阿佳妮的身边,“大约一个月前,我见到了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阿佳妮终于对上他的眼睛,“是谁?”她淡淡道。   “汉尼拔。”   当这个名字从他的嘴里被说出来的时候,卢西诺终于从边上这个年轻女人原本一直平静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这让他感到有点满意。   “不管你是谁,我们原本是不用再见面的,因为我们的交易已经完成。但是,汉尼拔的出现让我改变了想法。如你所知,他现在是全罗马最有权力的一个人。他竟然找到了我,质问西莲山暗杀事件是否与我有关,我自然否认。然后他问我,是否知道你现在的下落。我当然告诉他,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听到我这样回答的时候,他在竭力掩饰他当时的心情,但他当时的情绪逃不过我的眼睛,沮丧、怀疑,还有愤怒。最后他走了,但在走之前,他对我说,如果有一天让他知道我在对他撒谎,他会让我付出说谎的沉重代价。”   “他就是这么说的,然后走了!”卢西诺耸了耸肩,“他的突然出现实在太过奇怪了,他质问我的方式也与他现在的身份完全不相符合。在他走后,我冥思苦想了很久,忽然想明白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卢西诺紧紧地盯着她,用笃定而缓慢的语气说道:“你就是之前曾被传和汉尼拔有过关系的那个卡迪公主,后来的布里提亚女王!你不惜代价要杀死图密善,是为了给你的弟弟复仇!”   阿佳妮的神情已经恢复了起初的平静。   “既然让你猜出来了,我也就没必要否认。”阿佳妮看着他,“现在我倒是有点疑问。今天你怎么会这么及时地出现在这里?”   卢西诺那张老脸上的褶子动了动,眼睛里流露出微微的得意之色。   “猜出你的身份后,我就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苏布拉区虽然不是阿文廷山,但那里也密布了我的眼线。可以不夸张地说,想在罗马找一个人,即便是罗马最有权力的人也未必能快过我。大约一周前,我就知道了你的下落。我原本打算过些天再去找你的。但没想到你今天突然离开,打乱了我的计划。接着非常不幸,我又知道了卡彭也在找你的消息。所以我立刻带了人亲自追了上来。众神保佑,幸好我还算及时。否则,你要是落在卡彭的手上,那就麻烦了。”   “我很感激你今天解了我的围。但是我有点不解,你为什么要找我?”阿佳妮问道。   “你很特殊,尤其是现在,你的价值对我而言更是无可估量,甚至远远超过那几千塔兰特的黄金。”卢西诺说道,“我不想隐瞒这一点,所以直言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阿佳妮皱了皱眉。   卢西诺注视着她,眼睛里露出些微狡狯的光芒。   “能够影响到这个帝国里最有权力的第一公民的决断,这难道不是一种不能用价值去估量的能量?”   ☆、Chapter 60   阿佳妮失笑。“您太抬举我了。如果你是想利用我捞取什么资本的话,你不但错想了他,也要先问我愿不愿意。”   卢西诺面不改色,只是微微哂笑了下。   “上一次是你找我,要和我做交易。这一次我们不妨换个位置,由我和你做个交易。”   “我说过,你想利用我的话,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理解成这是一个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的选择?”   阿佳妮挑了挑眉,“怎么说?”   “并非我在恐吓你。卡彭是我迄今遇到过的最难缠的对手之一。既然你惹上了他,如果你没有一个强有力的背景,他一定会继续找你的麻烦。罗马虽大,我保证你很难找到一个可以长久安身的地方。如果你不愿意依靠汉尼拔,那么我可以为你提供这种便利,让今天这样的事不再发生。你称我在利用你。我不否认这一点。阿文廷山行会会长的位子,我坐得确实已经够久了。这个位子坐得久了,不但有人巴不得我早点死掉,连我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只有元老院里的位置,或许才能让我恢复些从前的斗志。我找到你,希望你留下,确实也是在为我自己保留住通往元老院那条道路的可能性。如我刚才对你说过的,汉尼拔仿佛知道了点什么,所以才会私下直接找到我盘问西莲山事件。我遵守了我们当日的约定隐瞒了下来。但我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他就会以别的方法知道我曾参与了西莲山事件。”   “这件事,可大可小。一开始我之所有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就是考虑到它可能会给我带来的风险。如果不是那么巧,当时我欠了你一份救命之恩,即便你给我再多的黄金,我未必就肯一口答应下来。汉尼拔绝对是一个可怕的人。如果他知道了真相,我不确定他到底会怎么对付我,但至少有一点我能肯定,我想进入元老院的这件事一定会成为不可能。我向佑护着我的自由女神发誓,我绝不会向任何人透漏你的行踪。但你必须要留下,留在我随时可以知道你在哪里的地方。这样万一日后情况有变,我也不至于陷入完全被动的局面。”   “如果我拒绝呢?”   “如果你拒绝,我会考虑寻找合适的机会向汉尼拔说明一些情况,趁着事情还在我能控制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说道。   阿佳妮皱了皱眉。“甚至不惜违背信约?”   卢西诺哈哈笑了两下,“你不会以为我能坐到今天的位子,靠的全就是信守承诺吧?什么事都有个前提,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阿佳妮盯着卢西诺,“但是你要明白,我是不再想回罗马的。”   卢西诺立刻说道:“我没有要留你在罗马的想法,那里也确实不适合你再留下。事实上,我已经为你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去处。”   “哪里?”   “埃及。”   “十几年前,我就开始在亚历山大里亚港拓张我的势力。原本我的目标是让那里成为我的第二个阿文廷山。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情况一直没有达到我的预想。但尽管这样,亚历山大里亚港依然是个远离罗马的天堂。你可以以我义女的身份代替我去往那里。”   “只是这样吗?”   “我正好需要一个更加强有力的人去帮助我维持住那里的现有秩序。如果你愿意,我认为你完全有能力去做这件事。当然,如果你没兴趣,这也完全不妨碍你去那里。那里是与罗马隔海的安乐窝,上从埃及总督府,下到港口的税司,里面都有我的人。你在那里能得到完全的自由,没有人会去干扰你的生活。”   “怎么样,你愿意接受我的建议吗?”   最后,卢西诺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请给我一些考虑的时间。”阿佳妮说道,“过后我会答复你。”   ————   两个月后,阿佳妮结束了那场去往西班牙塔拉克乡下的旅程。   图拉真努斯确实做到了他当日对自己的承诺。当日的那个小女孩,正如她所想的那样,现在确实已经长大成为一个亭亭少女了。她也已经有了新的父母和兄妹,在乡下的那户人家里,过着平静而安定的生活。   阿佳妮没有露面去打扰她现在的生活。她只是想亲眼看到她确实过得很好。在结束了这场她心心念念了已久的旅程之后,她登上了去往亚历山大里亚港的船只。   经过考虑,她最后还是决定接受卢西诺的建议去往埃及。   命运往往会让人生有着意想不到的际遇。   从前的她,无论是回到卡狄族人里去还是成为布里提亚女王,抑或最后回到罗马刺杀图密善,她走过的每一步,都不是她预先设划好的。   冥冥之中,仿佛命运之手安排了这样的转折,向左或向右,她遵照着自己内心的引导,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   现在她再一次做出了选择。   她不知道对或者错。和以前一样,她只是循了心的引导。   卢西诺是头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但她并不讨厌这个老头子。至少他有一个优点,不隐瞒自己的意图。他的这个安排虽然更多的是出于为他自己的考虑,但对于她来说,去埃及或者去雅典,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   罗马元老院。   这个月的最后一次常规元老院会议,终于以多数票通过了汉尼拔在几个月前提出的增加外省元老院元老名额的议案。至于他提出的另一项减少施加在被征服地人民身上的赋税,给予他们更多的权利的议案,因为引发了元老们的激烈辩论,被搁置了下来,需要日后进一步商讨。   会议结束,几百个元老还站在元老院里迟迟没有离开,纷纷议论着今天的事宜。有人赞成,有人持谨慎观望态度,有人激烈地表示反对。   汉尼拔离开元老院,回到元首行宫的书房,坐下来没片刻,内尔瓦就过来了。   “我知道今天的这个提议让你们感到意外了。”内尔瓦还没开口,汉尼拔便抬头说道,“我也没想立刻就得到你们的一致认可。但我认为这是大势所趋。我见过太多的因为巨大区别待遇而引发的被征服地民众对于罗马的暴力反抗。镇压反抗需要军费开支,造成士兵的伤亡。元老院里不乏精于计算远胜于我的人,让他们算清得失,然后再来和我说话!”   “您误会了。”内尔瓦微笑道,“我也认为这个提议非常有必要。我完全赞成,不但如此,我也会尽量去说服更多的元老。今天我过来,不是为了这件事。”   汉尼拔的眼神里带出了个问号。   “事实上,我是想和你再谈一下关于你娶德鲁苏斯家的女儿为妻子的问题……”   内尔瓦谨慎地看向他。在汉尼拔皱眉,要出声打断他之前,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对此兴趣不大。之前几次我想你和谈的时候,都被你像现在这样地打断了。但是我认为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其重要性完全不亚于你今天对元老们宣布的这个提议。作为罗马的元首,我认为你有义务要听取来自我的意见和建议。”   汉尼拔靠在了椅背上,看着内尔瓦,挑了挑眉,“看来我是必须要听你说完了。”   内尔瓦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德鲁苏斯是有名的罗马贵族姓氏,家族无论是声望、财富还是在元老院里的影响力,都是罗马贵族中数一数二的。如你所知,马罗现在虽然称病在家休养,但他的势力还没有完全从元老院里清洗出去。现在德鲁苏斯有意将他的女儿嫁给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你娶了他的女儿,那么你就掌握了元老院至少三分之一的力量。并且,我想你在几天前的那场餐会上,应该也见过德鲁苏斯家的女儿了。她年轻,漂亮,非常期待能成为你的妻子,并且,她曾为前夫生过一个儿子,这一点也证明了她有能为你生下继承人的生育能力。所以,我不认为你有任何理由去拒绝这门婚姻。”   他说话的时候,汉尼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伫立了片刻后,转身说道:“恐怕我要向德鲁苏斯家送上我的歉意了。我无意娶他家的女儿。”   “为什么!”内尔瓦盯着汉尼拔,“全罗马的人全都知道你的兄长为了一个犹太女人不娶妻的事情,难道你也要效仿他?”   汉尼拔神情平静地看着对面的元老。   “内尔瓦,你应该还记得当日我在公民广场里对罗马民众说过的一句话,我对他们说,我不是元首,不是皇帝,我只是一个被他们冠以第一公民称号的罗马执政官。我想告诉你的是,这是真的。既然我只是一个执政官,那么就没有必要为了获得元老院的支持去娶德鲁苏斯家的女儿,更不需要什么继承人。我的回答够清楚了吗?   这时候,门外随从称图拉真努斯来了。   汉尼拔看向内尔瓦,“图拉真就要回到上日耳曼军区了。我们还有点事要谈。”   内尔瓦带着无奈之色离去。   ☆、Chapter 61   才刚刚五月,亚历山大港就已经热浪滚滚。刺目的阳光直射下来,照得密密麻麻停泊在港口的船只甲板反射出白色的刺目光芒。   下午,气温升到最高的时候,一辆大船出现在远处的海面上,劈开波浪,朝着亚历山大港快速而来。   这艘来自罗马的船,在海上经过一个多月的航行之后,终于在今天抵达了港口。   作为地中海的贸易中心和罗马最重要的粮食供应地,亚历山大港每天都进出着无数船只,从日出到日落,埠头上永远都是一副繁忙无比的景象,人们对船只入港早就已经司空见惯,   但是今天的情况却有点特殊。中午的时候,亚历山大港的市政官尼恩就早早等在了这里。当船出现在视线里,港口司吏急忙跑过来向他报告的的时候,尼恩和他的下属急忙从遮阴处走了出来,一起聚在埠头上,翘首等着船只的靠岸。   大船很快靠岸。尼恩带着身后掌伞的奴隶朝着船头快步而去,准备迎接在海上颠簸了一个多月才抵达的罗马特别监察官。   数月之前,亚历山大港曾发生了一次短暂的秩序混乱。风闻是由行会之争而引起的,导致每天都有许多船只被阻滞在港口,船上的货物无法卸下,岸上的也堆积着也无法上船。这场混乱虽然很快就得以平息,局面恢复了正常,但还是惊动了罗马。一个多月前,尼恩得到了一个消息,元首汉尼拔对此表示了严重关切,他会派遣一个监察官到此来视察情况,以确保类似这样的情况以后不会再发生。   作为亚历山大港的行政官,无论是尼恩或者他的前任们,对于和行会打交道,并且靠与他们达成某种类似于彼此心照不宣的隐性协议继而维持住港口正常运转的事并不陌生。从埃及还处在托勒密王朝开始,行会的势力就已经无处不在,深深渗透到了这个地中海最大贸易中心的每一个地方。在王朝末期的艳后与安东尼共治时期,因为王朝没落导致的控制力日渐式微,行会活动甚至转为公开,势力一度达到顶峰。   埃及进入罗马附属行省时代后,奥古斯都曾大力打击行会,但效果并不令人满意。最后也是以不了了之而收场。   数月前发生的那场行会之争以及它导致的后果让尼恩心有余悸。好在在这艘大船抵达港口之前,他已经与掌控住局面的西西里行会达成了秘密协定。只要照着协定行事,他不但可以获得一笔持续的隐秘收入,而且,也不必担心以后会再次遭到来自罗马的类似问责。所以,关键是应付好这次被元首派来的这个特别监察官。只要能让对方满意,安然送走他后,他就可以继续高枕无忧地当自己的市政官了。   甲板上搭下一块驳板,连接起埠头和船只。   尼恩略微忐忑地翘首等待接下来会出现在甲板的人。   罗马帝国的监察官是一个很特殊的职位。它不像*官和执政官那样拥有“统治”大权,所以出行时,不能携带肩扛法西斯的扈作作保镖,看起来并不怎么威风。但实际上,能被任命为监察官的人,除了深得元首信任这个必要条件之外,他还必须在能力、威望方面都要过人一等。所以之前,甚至有过卸任的前执政官来出任这个职位。   这一次被派来的监察官到底是谁,尽管已经多方打听,但尼恩一直没有消息。所以这也是令他感到有点忐忑的原因。   他终于看到有人出现在了甲板之上。埠头等待迎接的队伍里立刻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因为头顶阳光太过刺目,所以尼恩不得不微微眯着眼睛,好尽量看清那个人的样子。   帝国监察官通常任命两位。虽然他无从得知这次会是其中哪位过来。但尼恩已经把可能到来的两个人都了解过一遍了。现任的两个监察官,其中一个是已经退休的德高望重的盖赛特斯,他曾有过出任*官的经历。他希望是他来。因为另一位戴克里先,这个老家伙曾两次出任过监察官,据说非常固执,是个不大好对付的人物。   尼恩朝前迈了几步,脸上露出笑容,想靠得更近些,以此表达自己热切欢迎的态度时,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眉毛高高提起,露出惊诧万分的表情。   他终于看清了走在最前面的正沿着驳板从船上登陆的那个人。   他立刻就认了出来对方。   既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盖赛特斯,也不是戴克里先。   半年前,他凑巧在罗马,参加过公民广场上的那场至今还让许多罗马民众记忆犹新的元首就职庆典。虽然当时他并没有机会靠近汉尼拔,但对他最后高高抱起那个男孩的一幕还依然印象深刻。   现在这个正从船上下来的人,居然就是罗马的元首汉尼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尼恩一下有点来不及反应。   在帝国初期,奥古斯都确实曾经长期由自己把持过监察官的这个职位。这样他看谁不顺眼就可以整谁。但从奥古斯都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由元首本人出任监察官的事情。   这次到底怎么了?难道上次出的乱子大到让地中海对面的罗马为之震怒,以致于元首本人要亲自漂洋过海来到埃及过问此事?   早习惯了这里炙热天气的尼恩原本已经不大会流汗了。但现在,他的额头和后背一下冒出了热汗。   看见汉尼拔的脚已经踏上了用石头砌出来的埠岸,他急忙迎了上去。   就在尼恩毕恭毕敬地向出其不意抵达的元首致上问候,带着他和随船之人去往接下来一段时间下榻的行馆之时,一个少年从不远处聚集过来看热闹的人堆里挤了出来,飞快地跑掉。   ————   尼恩看了出来,自己带着这么多人、排出这么大的阵仗,亲自顶着烈日在港口等了半天才接到船的这个举动,非但没有博得汉尼拔对他的好印象,反而,他对此似乎露出了不快之色。一回到行馆,他就拒绝了尼恩预先设下的欢迎宴会,立刻向他盘问起亚历山大港的现状。   汉尼拔问得非常仔细。涉及许多尼恩先前没有预想过的细节。   尼恩感到有点慌乱。这种慌乱从在港口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就开始发生。他小心翼翼地回答着来自汉尼拔的各种问题。   汉尼拔终于停下了发问,仿佛陷入沉思。   尼恩站在边上,略微忐忑地偷偷瞥了一眼此刻正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   他额头上的汗一直就没有停过。擦了流,流了再擦。   在他第三次抬起手要擦汗时,汉尼拔忽然说道:“刚才你说你们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局面。但是据我所知,上次的事件,是由一个西西里行会在其中起了主导作用。”   他的声音很平静,目光也没有怎么咄咄逼人,但语气里那种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的笃定让尼恩感到有点心虚。   他迟疑着,正在回想刚才是否哪里自己说错了话的时候,听见汉尼拔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不怒自威。   “元老院对前次的事件非常不满。我十分清楚西西里行会对这个能够影响罗马百万人口吃饭问题的港口的掌控力。我来到这里,不是要听你掩饰太平,而是估量实际情况,继而做出最恰当的决断。如果你不能令我感到满意,很遗憾,明天就会有另一个比你更适合的人来取代你的位子。”   尼恩对上了来自汉尼拔的目光,眼皮跳了一跳。   他仿佛明白了汉尼拔作为帝国元首,此次却亲自来到这里的目的。   难道他是想继续当年奥古斯都中途而废的事情,再次严厉打击直到彻底肃清行会势力?   坦白说,尼恩觉得这根本不现实。   即便在罗马,就在元老院的眼皮子底下,也存在着阿文廷那样的地方,又怎么能苛责隔着地中海的这块沦为罗马附庸的复杂土地上没有半点背面交易?   但是如果元首有着这样的强烈意志,那么他自然不会愚蠢到和他顶杠。   他在心里迅速做出了决定。   他对上了汉尼拔的目光,点了点头。   “既然您什么都清楚了,那么我也就不隐瞒您了。确实,上次的骚乱是由行会冲突引起的,并且,西西里行会最后掌控了局面。对此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是您想必也清楚,行会并非最近才有的问题,这一直就是个难以拔除的顽疾。但是——”他放大了声音,“如果元老院或者元首您本人有着想要彻底清除掉行会的意愿,我一定会努力配合!“   汉尼拔不置可否,望着尼恩,“我想你听说过过卢西诺这个人。”   “是的。”尼恩谨慎地答道。   汉尼拔再次开口时,声音略微凝重:“我听说,亚历山大港的西西里行会实际是由一个女人控制。她是卢西诺的义女?”他停了几秒,“你见过这个人吗?”   远在罗马的他竟然对这里的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楚,尼恩感到更加心惊,丝毫不敢托大,急忙摇了摇头。   “我只听说过仿佛有这么一个人。但我没见过她……”他顿了一下,“既然您什么都清楚了,我也就不隐瞒您了。事实上,考虑到实际情况,我努力和他们接触过。他们已经答应,会配合我们维持住现有的稳定局面。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有亲眼见到过卢西诺的义女。这个女人很少露面,几乎没有人见到过她。”   汉尼拔的视线落到摆在他面前桌子上的一盘新鲜葡萄上,眉头略蹙,仿佛在出神。   尼恩感到十分费解。   一开始,他以为他是想效仿奥古斯都打击行会。但现在,他的样子看起来又不像。   他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尼恩猜测着的时候,汉尼拔忽然说道:“我过来的消息,务必严格保守秘密。我需要尽快和这个女人见一面,以罗马监察官的身份。你去安排这件事。”   ☆、Chapter 62   尼恩原本有点担心来自汉尼拔的这个要求会遭到对方的拒绝。令他感到喜出望外的是,对方竟然很快就给予了反应,答应与来自罗马的监察官见面,但要求会面的地点由她来定。   汉尼拔对此没有表达任何异议。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当法洛斯岛东端那座高高矗立于海面之上的亚历山大灯塔被漫天的灿烂夕阳霞光所笼罩的时候,汉尼拔步出托勒密王朝时代所留下的王宫,沿着宽阔的大街,朝位于恺撒神庙附近的那个大市场走去。   这座拥有超过三十万自由民和奴隶的城市,其繁荣程度并不在罗马之下。街头处处可见托勒密王朝和恺撒时代统治后留下的各种遗迹。   汉尼拔朝着大市场走去,面容平静,看起来就和他平时的样子差不多,但在快接近大市场时,他抿得越来越紧的唇和不自觉加快的脚步却完完全全地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图拉真努斯在离开罗马回归军团之前,终于为汉尼拔带去了一些或许和她有关的消息。   “亚历山大港的那个女人可能就是她,但是我并不敢确定。这还需要你自己去确认。”   就是因为这样一句话,他从罗马来到了现在的这个地方。   他盼望自己心里一直无法放下的那个执念能被证明是真。   阿佳妮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她一直都活着,活在某个他从前不知道的地方,她在等待着他。   ————   傍晚是市场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人们挤在打渔归来的渔民边上,从还粘附着新鲜海藻的湿润的渔网里挑着各种鱼,和卖鱼的大声讨价还价。   汉尼拔被早已等候在市场外的人带领着,穿过充斥着鱼尸和腐烂污泥味道的市场和市场后曲折狭窄的小巷,最后停在了一座破旧的建筑前。   “她正在楼上等着您,尊敬的监察官大人。”   带路人朝汉尼拔鞠了个躬后,转身迅速离去。   汉尼拔抬头打量了下面前的房子。   这是一座遗留自托勒密王朝时代的二层建筑,从前可能一度被用作市场税吏收税的场所。灰暗肮脏的墙上不但刻着混合了罗马与埃及宗教符号的图案和代表账目的混乱数字,还划满各种带着侮辱性的短语。   汉尼拔推开门,沿着楼梯上去,站在了那扇关闭着的门前。   他抬起手,手指触到木板门的那一刹那,心跳忽然加速,一阵前所未有的紧张忽然朝他袭了过来,以致于他竟感到自己的一丝胆怯。   此刻正在门后等着他的,会是他想着的那个女人吗?   他呼吸了一口气,手腕微微用力,门就应声而开。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个幽暗的房间。窗户闭着,中间是一张圆形桌子,桌子后的空间,被一道暗红色的帐幔所隔开。   汉尼拔的目光落在了那道暗红色的帐幔上。   帐幔静静地垂着。透过半透明的帐幔,他能看到里面仿佛有个女人的身影。   刚才的那种紧张感再次袭来,他的喉咙突然变得又干又涩,甚至连呼吸都有点困难了起来。   “你就是卢西诺的义女?”   他盯着帐幔后那个模糊的轮廓,眼睛一眨不眨,情不自禁地迈步朝前走去,声音略略发紧。   “而您就是来自罗马的那位监察官?”   随着帐幔后那个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汉尼拔跳动的心脏猛地往下坠落,全身血液仿佛也凝滞了下来。   这个声音,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声音。   他眼睛中的所有情绪立刻消失,神情慢慢变得僵硬。   帐幔被掀开,一个女人出现在了汉尼拔的面前。   女人四十左右,拥有在埃及非常常见的棕色皮肤,眉梢眼角,举手投足之间,带着浓浓的风情。   “监察官大人,你可以叫我缪妮。”她的脸上露出笑容,“我听说您一定要亲自和我会面。虽然这不符合我一贯的作风,但出于对您的尊重,我决定还是破例和您见上一面,听听您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她腰肢款摆地朝着汉尼拔走来,停在了他的面前,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   汉尼拔依旧保持着沉默。   缪妮耸了耸肩,扭身坐回到桌边的一张椅子上。   “监察官大人,是您一定要见我的。现在见到我了,您却又不说话。恕我直言,除此之外,我还在您的眼睛里看到了失望。莫非是我让您感到失望?”   汉尼拔的表情终于动了动,目光落到此刻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女人身上,眉头略微皱了皱。   “你,就是卢西诺的义女?”   他的声音依旧还有点紧绷,而且冷淡。   缪妮轻笑,挑了挑眉。   “这个问题,你刚才不是问过了吗?”她坐直腰身,挺起自己的胸脯,“我倒是想知道,尊敬的罗马监察官大人,您坐船从罗马来到埃及一定要见我,到底出于什么目的?我想尼恩应该已经把这里的情况告诉过您了。不过,既然见到了您本人,我就愿意再强调一遍,关于数月前的那次导致了港口停运事件的冲突,我感到十分抱歉,但也十分无奈。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尽量维持住平衡,这种平衡,我想也是你们远在罗马的元首和元老院所乐意看到的。有人想要打破平衡,所以我们迫不得已进行了反击,如此而已。所幸现在一切已经恢复了正常。西西里行会十分乐意为罗马帝国的稳定做自己该做的事,这一点,务必请您回去转告元首。”   汉尼拔注视着缪妮,目光渐渐露出冷色。   缪妮觉察到了他的变化,表情里露出不安之色。但很快就掩饰过去,朝他勾了勾唇角,“监察官大人,您不知道您自己是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吗?您再这样看着我,可是会让我有所误会的……”   “这里你说了算?”汉尼拔打断她,忽然问道。   缪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是的。”   “很好。”汉尼拔点头道,“我想知道的是,你,或者那个卢西诺,凭什么认定罗马会默认亚历山大港的这种局面?奥古斯都曾经打击过罗马帝国里的这种畸形存在。现在,或许是时候再次正视你们这种行会会给罗马帝国带来的潜在危害了。数月前发生的那场混乱,就是最好的证明。”   缪妮脸色微微一变,戒备地盯着汉尼拔,“您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你就是那位在这里说了算的人物,那么我需要带你跟我登上去往罗马的船。到了罗马,我会让你和想着进入元老院的卢西诺在罗修斯监狱见面。要知道,那里可是关押罗马帝国获罪元老的地方。送你去那里,对你应该不算是侮辱吧?”   缪妮抽了口凉气,猛地站了起来,嚷道:“你不能这么对我!”   汉尼拔冷冷地看着她,“你根本就不是她!”   缪妮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立在原地怔了片刻,悻悻地道:“算了!她在亚历山大港灯塔上。你自己去找她吧!”   汉尼拔愣了一下,眼睛里忽然流露出狂喜的光芒,他猛地转过身,朝外大步离去。   ————   亚历山大港灯塔建成于大约三百年前。起因是一个夜晚,一艘载着埃及王室和从欧洲迎娶而来的新娘的船在驶入亚历山大港时触礁沉没了,船上的人全部葬身鱼腹。这一悲剧震惊了埃及朝野,当时的埃及国王托勒密二世于是下令修建导航灯塔,花费了将近四十年的时间,灯塔终于修成。   这座高达一百多米的巨大灯塔在它存在的一千多年时间里,用它的火光为无数夜行的船只指引了方向。它矗立在亚历山大港法洛斯岛东端的一块海礁之上,远远望去,犹如一座海市蜃楼。   夜幕降临的时候,海面起了大风。泛着波浪的海面之上,一艘小船朝着远处海面上亮着的那点灯火行驶而去。   ————   守护灯塔的,是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老犹太人。   他是一个奴隶。又聋,又哑。在这座灯塔上已经守护了几十年。每个月,会有一条船来到这里,为他补给供给和维持灯塔燃烧的燃料。   大约半年之前,阿佳妮因为偶然原因第一次登上了这座后来毁灭于战火和地震的灯塔礁。   老犹太人的一条腿患有严重的皮肤病。阿佳妮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那条腿已经肿胀充水得像个馒头。之后,阿佳妮带了医生上岛,渐渐治好了老犹太人的腿。   与老犹太人熟悉后,阿佳妮就常常让人载着自己一个人来到灯塔礁,甚至在这里一住就是几天。   这座孤悬在海湾口的灯塔,对于阿佳妮来说,是一个能让她感到心身彻底放松的地方。白天她躺在礁石上晒太阳,看着小螃蟹在礁石的沙孔里忙碌地进进出出,夜晚,当灯塔火光亮起,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登上塔顶。无论是眺望延伸出去的无边无际的地中海还是仰望头顶那片灿烂的星空,在自然的面前,她总是能获得心灵的宁静,所剩的唯一感叹,就是生命的短暂和渺小。   但是今晚,她的心神却有点不宁。   在那艘来自罗马的船刚刚泊岸后的不久,她就已经知道了汉尼拔的到来。   事实上,在她的心里,一直有着一种预感。她预感他总有一天仿佛会来找自己的。有时候,她甚至暗暗盼望着这一刻。当初她最后接受了卢西诺的安排来到这里,除了别的那些她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或许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其实也暗暗藏着一个潜意识。她其实也舍不得就此真的彻底离开他的那个世界。   现在他真的找了过来,当她的直觉告诉她他的此行目的应该就是自己的时候,她却又感到了一种浓重的情怯。   已经分别了这么久,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那道距离也越来越遥远,她甚至已经开始习惯这种隔着大海与他相望的生活状态……所以她让恰好也在这里的缪妮代替自己去见他。   倘若他相信了,就此离开了,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结局。   ————   夜风越来越大,掀得波浪不住拍打着岸边礁石,发出一阵阵响亮的拍击之声。   站在灯塔顶的阿佳妮感到心烦意乱。   她想象着此刻缪妮代替自己与汉尼拔见面的情景。   他会相信吗?然后就此离开吗?   她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在想念他的。   只是他们的中间,隔着那么宽、那么远,她自己永远也无法渡过的一片大海。   现在他终于漂洋过海地来找她了,倘若让他以为她真的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就此转身离开,她真的不会感到后悔吗?   她闭上眼睛,眼前就又出现了最后一次他们分别前,他把她紧紧抱住和她说再见时的情景。   狂风卷起她的长发,鼓荡着她的裙裾。她捂住自己的脸,发现两颊滚烫无比。   她放下手,转身提起裙裾,沿着石阶快步往下,最后跑到礁石边,眺望着远处的亚历山大港口。   现在没有可以载她回去的船。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的话,今天送她的来的那个船夫,要在三天之后才会过来接她回去。   一个海浪拍击而来,水花溅起,打湿了她的裙角。   阿佳妮沮丧无比,站在礁石上呆了片刻,看见不放心跟出来的老犹太人关切地看着自己,用手势提醒她小心脚下。   阿佳妮朝他苦笑了下,摇了摇手,表示自己没事后,提起裙裾爬下礁石,转身朝塔楼走去。   她走了几步,忽然,衣袖被人拉了下。   老犹太人指着她身后的海面方向,示意她看过去。   阿佳妮扭头,惊讶地看到一条船正劈开波浪,朝着这个方向行驶而来,船头仿佛迎风站着一个人。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船越来越近,船头那个人的样子也越来越清楚。   当她终于确定那个男人是谁的时候,她的心跳得如同擂鼓,两腿发软,慢慢坐在了身下的一块礁石之上。   船还没靠岸,站在船头的男人就已经跃了下来,涉过没及他腰身的海水,朝着阿佳妮狂奔而来。   他奔跑到阿佳妮距离阿佳妮几步远的地方,忽然硬生生地停下了脚步。   四目相接的这一刻,耳畔除了波浪拍石的声音,世界再无杂音。   “是你吗?”   片刻之后,他问。声音低沉而喑哑。   “是我。”   她的声音略微哽咽,却十分清晰。   ☆、Chapter 63   亚历山大灯塔顶的火光缓缓熄灭,守了一夜火的老犹太人慢悠悠地爬下了塔梯。当黎明来自海平面的第一道晨曦抵达这座孤礁上的时候,阿佳妮的睫毛颤了一颤,醒了过来。但她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继续躺在身边那个男人的臂弯里,仿佛她还没从昨夜的梦中醒过来。   昨夜他们几乎一直就在*。他对她的索求仿佛永远没有满足的一刻,而她对他的热情回应也更让他如临幻境。直到两个人都筋疲力尽,到了下半夜,他们这才相拥着睡了过去。   现在他还沉沉地睡着,一只臂膀却依然紧紧地箍在她的腰上。他用这种圈她在自己怀里地姿势让她睡觉,仿佛生怕她会趁他不注意再次离开似的。   阿佳妮把脸慢慢地贴到他赤/裸的胸膛上,感受着来自他皮肤的自然温暖和他此刻的心跳。他的心跳强健而平稳,如同他的呼吸一样,让她油然生出一种安心无比的满足之感。   就这样躺在他的身边,感受着他的呼吸,简简单单地听他的心跳声,原来竟也是一件能让她感到如此幸福满足的事情。   她情不自禁悄悄地用自己的唇轻轻触吻着他温暖的皮肤,当她的唇移到他的颈窝处时,男人的身体忽然动了一动。她一吓,停了下来。   一声轻笑忽然在她耳畔响了起来。这笑声里带着明显慵懒的沙哑,很容易就能让人联想到声音的主人昨夜到底经历过了什么。   阿佳妮的脸竟然热了,心跳竟也跟着加速,急忙憋住呼吸,假装她现在还睡着了一样。   男人的手开始在她那片光裸的后背上自然地缓缓抚摸着,渐渐地往下挪动。   她的脸随了他手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热,就在她憋得快要透不过气时,他的手指搔了搔了她怕痒的腰眼,低声说道:“趁我要吻你之前,最好先呼吸一下,否则我怕你等下会晕过去了……”   阿佳妮再也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睁开眼睛,急忙拍开他的手,躲避着他的瘙痒。   他仿佛一个刚刚发现了莫大乐趣的顽皮孩子,她越是躲,他越不肯放过她,继续搔着她的痒,“刚刚是谁把我吻醒的?我必须要惩罚她,直到她向我求饶为之。”   阿佳妮躲不过他的手,笑得简直快岔了气,最后屈服他的威胁向他求饶,他才终于停了下来,一边臂膀撑起自己的半身,借着从塔楼那个小窗里透进来的黯淡晨曦,微笑着注视着她。   阿佳妮笑得全身发软,无力地仰躺在他的身边。渐渐地,她终于止住笑,对上了他凝视着自己的目光。   他一直这么微微低头地看着她,没有说话,眼睛里流露出无限温柔的光芒。   阿佳妮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手指触到他冒出微微胡茬的脸庞上,轻轻抚摸。   他捉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指,然后俯身下来,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   ……   海面的朝阳照亮了天空。   激情褪去之后,仿佛不情愿离开她温暖的娇柔身体。他依然压在她的身上,久久不肯挪动。   “你……压死了我。快下来……”阿佳妮终于发出一声娇声抱怨,抬起一根软弱无力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肩膀,“我真的要透不出气了……”   他轻笑了一声,终于听话地从她身上翻落,仰面躺在她的身边。   阿佳妮大口地呼吸,等到她心跳渐渐平静,感觉到自己终于恢复了些体力的时候,忽然觉察到了身边那个男人仿佛有点异样。   他依然那样躺着,用一只手背盖住他的眼睛,一动不动,这个姿势仿佛已经保持了很久。   “你怎么了?”   阿佳妮感觉到此刻的他仿佛有点不同寻常的低落情绪,踌躇了下,问道。   他微微地摇了摇头,手还是没有从眼睛上挪开。   阿佳妮坐了起来,试探着拿开了他的手。   “你是怎么了?”   阿佳妮望着他沉默的眼睛,小声说道,“你好像情绪很低落。你这样……让我有点担心。刚才我们……不是很快乐吗……”   汉尼拔忽然反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轻轻一拉,她就扑到了他的胸膛上。   “我看到天亮了。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我对白天感到厌憎。”他凝视着她,另只手轻轻抚着散在她背后的长发,“这让我想起了上一次我们一起渡过的那个晚上。当黑夜笼罩下来的时候,你也是这么热情地对待我。我记得那时候我是多么幸福的一个男人,就和现在一样。但是天一亮,你就立刻翻脸了。你抛弃了我,不愿回到我的身边……”   他的声音低沉,听起来仿佛带了点飘忽。   “现在天又亮了。我忽然又担心了起来。我担心你会不会又会像前次那样地对我……阿佳妮,你会那么狠心吗?”   看着他流露出苦涩般情绪的那双眼睛,阿佳妮忽然觉得有点心疼,不止心疼,现在她整个人都充满了对他带着歉疚的柔情。   咬了咬唇,她捧住了他的脸。   “汉尼拔,我很抱歉,我曾经让你这么难过……”她极尽温柔,讨好地亲吻着他的嘴,只希望让他的情绪能恢复过来。   “答应我,从现在开始,你绝不会离开我,更不会抛下我自己走掉。我要你答应我。”他的声音里已经带出了点撒娇般的味道。   “我答应你。”阿佳妮此刻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软,她立刻不假思索地说道。   “不,不,我不相信你,你这个狠心的女人。你必须要发誓。只有你发誓了,我才会真正相信。”   阿佳妮忍住要去摸自己两边胳膊上因为这个大男人的这种幼稚举动而冒出的鸡皮疙瘩,决定还是顺从了他的要求。   “好吧。我对着奥林匹斯山的大神起誓,如果我再次离开了你,那么等我死后,没人会为我向地狱女神献祭,也没有人会为我在墓碑上撒红酒……”   “不,我不喜欢你的这个起誓。”   汉尼拔忽然弹坐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我要你用我来向地狱神王普鲁顿起誓。如果你再离开我,像从前那样置我于不顾,那么就让我死于敌人之手,并且遭到永生永世的诅咒。”   阿佳妮摇头,“不,我不想起这种誓……”   “你必须这样起誓,一个字也不能改,这样才能让我感到放心。因为我知道你绝不愿意让我遭受到这样的诅咒。”他执拗地不肯松口。   阿佳妮和他对视了片刻后,终于挫败地叹气。“好吧……既然这能让你感到放心。”   “现在我知道你真的不会再离开我了!”   在她勉强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之后,他立刻一扫刚才的沮丧,脸上露出如同小孩小伎俩得逞后的沾沾自喜的愚蠢表情。   阿佳妮瞪着他,“你是个傻瓜。”   “从我知道自己被你吸引、爱上了你之后,我就一直在做着从前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事情。”汉尼拔爱怜地拨开她沾在额头上的略微汗湿的发,“阿佳妮,你还记得吗,上一次你离开我的时候,你对我说,你确实有点喜欢我,但只能到此为止,就像我喜欢你,能做的,也只是让你留在我的身边。所以你想让我们用那种方式结束我们的关系,以后就此分别。那时候我太震惊,也太生气了,以致于没有来得及考虑去回答你的这句话。现在我想告诉你,我已经完全能够理解你当时做出那种决定时的心情了。那时候我只想留下你,让你成为我的女人。我想享受你所带给我的欢愉,却刻意忽视你的处境,我真是太混蛋了,活该浪费了原本能和你相处的那么宝贵的几年时间……”   阿佳妮捂住了他的嘴,微笑着摇了摇头。   “你有你的顾虑。你一直没有忘了我,一直在找我,现在还找到了这里。能听到你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就已经很满足了,真的……”   汉尼拔看着她,表情渐渐变得凝重而严肃。   “你又怎么了?”阿佳妮撒娇地嘟了嘟嘴,“虽然你现在是罗马元首,差不多就是皇帝了,但是我以前不怕你,现在更不会怕你。你再怎么吓唬我,我也不会怕的。”   汉尼拔摇头。   “你不知道,当我知道你竟然去刺杀了图密善,最后还跳下悬崖的消息后,我一度以为你真的已经死了。你永远想象不到我在知道这个消息后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我以为我真的就此永远会失去了你。”   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露出不满的神色,“为什么不来找我和商量,却让你自己置身于这样危险的境地?”   阿佳妮垂下眼睛,片刻后,抬眼对上了他的视线。   “汉尼拔,”她轻叹了口气,“如果让你知道了我的意图,你怎么可能会让我去做这样的事?在我看来,这是我自己的事,必须由我自己来完成。况且,我也不想让你卷进去。”   汉尼拔看着她,忽然把她再次拥进怀里,用力地按住了她的后脑勺,让她的脸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   “阿佳妮,以后没有什么你自己的事了。你所有的事,包括你的人,都将是属于我的。就像我也属于你一样。听到了没?”   阿佳妮贴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唇角微微上翘,轻轻嗯了一声。   ☆、Chapter 64   希腊奥林匹亚城邦的阿尔提斯。   古老竞技场边宙斯神庙里的圣火已经昼夜不停地燃烧了三天。今天进入了竞技的第四天,也是奥林匹亚赛会比赛的最后一天。   从后世的角度去评判,从两百多年前希腊被罗马统治之后,古老奥林匹亚竞技运动会就走向了没落。但这种所谓“没落”,在几百年后因为基督教占统治地位所以被罗马当局下令禁止之前,更多的,还是从古老奥林匹克运动会相对于希腊人精神层面上的意义所下的定义。事实上,单从规模与影响力来说,这个时代的奥林匹克竞技运动会远比希腊时代要来得大。因为罗马的干预,到了现在,被允许参赛的运动员不再只局限于拥有两代以上希腊血统的希腊人,凡是罗马帝国疆域里的所有自由民都能参加;观众的构成也发生了些变化。因为罗马贵族女性阶层的抗议,她们终于也获得了观看比赛的权力。除了第一天的祭祀场合之外,拥有地位和财富的女性被允许出现在了观众台;相应的,今天的参赛运动员也不再像希腊化时代那样完全赤身,他们效仿最早的奥林匹亚运动员,在自己的腰上裹一块胯巾。   竞赛规模的扩大让桂冠的获得更加不易。所以折桂的人能够获得的尊敬和荣誉丝毫不下于希腊化时代的冠军。   现在,阿佳妮就置身于古奥林匹亚的竞技场里。   其实早在半年之前,她就知道会有这场盛会举行。作为一个来自于后世的人,对于大名鼎鼎的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自然不会陌生。埃及与希腊的海路距离五六百宫里,几天航行就能到达,不算很远。但出于各种原因,或者最重要的心境,起先她并没有去观看的准备。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而且非常巧,汉尼拔表示他需要去一趟奥林匹亚,在最后一天结束地庆典上露面,为获得冠军的运动员颁奖。   罗马皇帝对于奥林匹亚的赛会普遍持了支持的态度,从前的提庇留和尼禄在位时,甚至亲自到希腊,以运动员的身份参加过当时的运动会。至于罗马皇帝出现在最后一天的颁奖典礼上为冠军庆祝荣耀,更不算什么稀罕事。所以汉尼拔有这样的安排,阿佳妮并不感到奇怪。当他询问她是否愿意与他一道过去时,她立刻答应了下来。   亚历山大港到雅典的海路距离大约五六百公里,海上几天航行之后,两人就踏上了希腊的土地。   他们到的那一天,赶上了竞赛的最后一天。汉尼拔并没有大张旗鼓地现身。让同船而到的随行各自安顿了,他便带着阿佳妮径直来到了位于阿尔提斯圣地的竞赛体育场。   穿过西侧草坡的一条拱道,不远处的前方就是宙斯神坛和留存冠军桂冠的赫拉神庙。体育场里,除了建有一个为祭司、达官显贵和裁判们所准备的石砌座台外,并没有的正式的观台。周围只是简单的草坡,可以容纳大约四五万的观众。   阿佳妮和汉尼拔抵达的时候,场面宏大具有危险性的战车比赛已经结束了。冠军被一个高卢贵族派出的车队夺得。获胜的战车绕着场地来回一圈,接受来自观众的欢呼之后,这一届的竞赛,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项目,摔跤。   作为最古老的竞赛项目之一,摔跤比赛是为了培养勇敢、强壮的战士,一直以来受到希腊人的喜爱,除了将它列入五项竞技,作为单独进行的竞赛项目也一直延续了下来。获得冠军的运动员,将会受到英雄般的崇拜和敬仰。   体育场的草坡上人山人海,观众席位上也座无虚席。祭司、达官贵人、裁判,甚至连罗马任命的希腊总督尤里安也出现在了现场。当披着红色披风的裁判宣布经由经过重重对决最后胜出的两位摔跤手进入场地进行决赛的时候,体育场里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图贝罗裹着一条腰巾,露出强壮的肌肉。他赤脚踩过铺了细砂的地面进入场地,神采飞扬地朝着观众致意。来自罗马的观众顿时发出欢呼,整齐地呼着他的名字,预祝他能夺得胜利。见此情此,贵宾席上希腊总督尤里安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图贝罗正是尤里安的侄儿。他曾服役于罗马军团,以彪悍和勇猛而著称。在罗马的军团里,士兵闲暇时,摔跤就是最受欢迎的一项娱乐活动。图贝罗在他所在的军团里无人能敌。此前他接连击败了三位强劲的对手,最后站到了这里争夺冠军的桂冠。   他的对手名叫米罗,来自希腊的斯巴达城邦。他虽然只有二十岁,但他的名字,全希腊没有人不知道。   虽然希腊已经被罗马人征服了两百多年,但在希腊人的心里,他们并没把自己当做罗马人。正是基于这样的背景,米罗就如同希腊人民族英雄一般的存在。往上追溯,在希腊化的时代,米罗家族曾是斯巴达的王室。现在这个家族虽然没落了,但四年之前,在米罗十六岁第一次参加竞赛的时候,他就一鸣惊人地战胜了所有对手,夺得冠军。到了这一届,所有希腊人都希望他能卫冕,尤其是,他今天的对手还是被希腊人在内心深处视为仇敌的罗马人。   所以,这一场原本只关系到个人荣辱的竞赛就被附加了更多的内容。它甚至超越了场面壮观的战车,成为为全希腊人最为关注的一场比赛。除了米罗的故乡斯巴达之外,德尔菲、底比斯、阿卡迪亚,这些在过去几百年里曾经互为敌对城邦的希腊人,现在从四面八方赶到了这里,一齐为他们的英雄米罗呐喊助威。   当米罗现身竞赛场的时候,草坡上希腊人的呐喊声简直要掀翻了体育场。   阿佳妮和汉尼拔站在草坡的一块高地上,看向那个名叫米罗的年轻人。   他有一头金发,鼻梁高挺,面容英俊,神情坚毅。他的身材高大而健美,没有一丝的赘肉。当他最后停在竞赛场的沙地里时,炽烈地地中海阳光均匀洒在他几近全裸的完美躯体上,如同给他抹上了一层金色光辉,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米开朗基罗的一尊活过来的雕像。   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想到自己竟然正亲身经历着活生生地古奥林匹亚运动会,阿佳妮不由自主地热血沸腾,产生了一种仿佛能够深达灵魂的震撼。她情不自禁地盯着竞赛场上的那个希腊美少年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她扭脸,发现边上的汉尼拔正盯着自己。   阿佳妮白了他一眼,随即扭过头,继续欣赏着那个希腊美少年。   汉尼拔颇觉无趣。目光跟着阿佳妮落在阳光下那个希腊美少年那具堪称完美的躯体上时,心里忽然觉得,奥林匹亚竞技会一度禁止让女人观战,这其实是一个非常英明的决定……   ————   在罗马人和希腊人几乎撕裂了空气的对垒呐喊声中,米罗和图贝罗的比赛开始了。   按照现在的摔跤比赛规则,运动员肩、胸、膝部位只要接触了地面,即被判为失去一分,失去三分输掉一局。三局两胜,以此推类,最后决出冠军。   阿佳妮对那个希腊美少年很有好感。虽然汉尼拔是罗马人,但她在心里,竟然有点希望这个希腊美少年能赢。   米罗果然不负众望。虽然图贝罗也颇具实力,但一上场,他就展现了惊人的力量和技巧,很快拿下三分,赢得了第一局。   短暂休息的时候,草坡上观战的希腊人犹如陷入狂欢,有人甚至开始提前庆祝胜利,而罗马人却没了一开始的欢欣,变得沉默了下来。   坐在贵宾席上的希腊总督尤里安的脸上也没了笑意。他的脸色变得阴沉。他皱了皱眉,盯着场上的那个红衣裁判。   事实上,为了确保自己的侄儿图贝罗夺取冠军,在明天得到由罗马元首亲自颁奖的殊荣,继而让他的名声传遍罗马,他早就做了两手准备,买通裁判。只要情况不利,就让裁判做出有利于图贝罗的判决。   裁判仿佛感应到了来自贵宾席上的注视,回头对上了尤里安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略微点了点头。   尤里安坐直了身体。想了下,招手示意随从过来。   “派去迎接元首的人有消息吗?”他问道。   “还在港口等。相信很快就能到。只要元首的船一到,立刻就会通知您。”   尤里安点了点头,微微吁了口气。   他不知道的是,汉尼拔是从亚历山大港出发去往希腊的,和他等待着迎接的从罗马方向抵达的港口一南一北。他以为汉尼拔还没到。   ————   接下来的比赛,情形果然开始转变。米罗频频被判犯规,图贝罗的明显犯规动作却被无视。在几次有效进攻都被裁判无视之后,米罗输掉了第二局。   草坡上的希腊观众开始躁动,而罗马观众的脸色则变得雨过天晴。   最后一场决胜局,情况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尽管米罗已经尽了全力,但在经过一场艰苦异常的对决之后,他还是以一分之差,输掉了决胜局。   当裁判宣布图贝罗最后获得胜利,赢得本届奥林匹亚竞技会摔跤项目的桂冠时,全场沸腾。罗马人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希腊人则愤怒地抱怨着,指责裁判的不公。   图贝罗绕着场地,向支持自己的观众致谢时,阿佳妮看到那个丢掉了冠军头衔的希腊少年倔强地站在沙地上,迟迟不肯下场。他的目光落在正在欢庆胜利的图贝罗的背影上,神情显得落寞而悲愤。   “不以不正当的手段取胜!”   “这是一场耻辱的比赛!”   一群斯巴达人大声怒吼着冲下了草坡,冲进赛场,朝着图贝罗和与他一起庆祝胜利的罗马人投掷石头,吐着口水。罗马人天生就有暴力因子,又怎么忍得下这口气?立刻予以反击。双方大打出手,卫兵冲进来镇压,嘶声力竭地喊叫,传达着治安官的命令,要求他们停下来。但这种情况下,谁又在乎什么治安官的命令?场面更加混乱。有人已经头破血流,冲突眼见就要升级。   见场面失控,贵宾台上的尤里安和祭司们唯恐会被殃及,纷纷起身离开。   阿佳妮看得目瞪口呆,急忙推了推身边的汉尼拔,不等她开口,汉尼拔就朝她点了点头,低声吩咐她留下别乱跑,自己朝着草坡下迅速而去。   ————   片刻之后,一辆双马所拉的战车冲进了竞赛场,朝着正打成一片的人堆冲去。   庞大战车行进中发出的呼啸声终于吸引了外围那些厮打在一起的人的注意,为了躲避战车,他们纷纷停下手里动作,朝着两边散去。   汉尼拔驾着战车,冲进人堆里后,在受了惊吓的希腊人和罗马人的共同骂声中勒住马,停了下来。跟着跳下车,迅速攀上为此前的战车比赛而准备的鼓台,抓起鼓槌,重重地击鼓。   “所有的人,停止斗殴,立刻!这是来自我的命令!”   一个充满了威严和中气的声音,跟着鼓声响了起来,压过了体育场里的嘈杂之声。   剩下那些还在厮打的人,终于慢慢停了下来,纷纷扭头看过来。   这个突然变化的场面也吸引了正在卫兵保护下匆匆要离开的尤里安和祭司们的注意。   尤里安停下脚步,扭头盯着远处鼓台上那个仿佛突然从天而降的人,脸上露出一丝不快之色。正要命人去问个究竟的时候,迟疑了一下。   “罗马的恺撒!”   人堆里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惊奇声音。那是一个认出了元首的罗马人。   “没错!他就是罗马的元首,人民的保护者凯撒,他到了这里!”   另一个人跟着大声嚷了起来,声音充满了敬畏。   ☆、第65章 Chatper65   人群起了一阵骚动。罗马人纷纷朝汉尼拔致意。   尤里安也认出了汉尼拔。没想到他竟会用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急忙迎了上去。   “来自罗马的恺撒!”一个年长的斯巴达男人从人群里挤出来,来到汉尼拔面前,朝他行了个礼后,仰头望着汉尼拔,说道,“既然您也在这里,想必您应该也亲眼看到了刚才的那场比赛。年轻的斯巴达人米罗有着不输于钢铁的意志,他原本可以在这块神圣的场地上捍卫自己的荣誉,但是他却输了。战胜他的不是他的对手,而是不公平的判罚!这是对奥林匹亚竞技场的玷污!”   “孩子!”他看向米罗,“大声告诉站在你面前的这位罗马恺撒,你对这场比赛服气吗?”   “不服气!”米罗的脸庞涨得通红,大声地说道。   “不但他不服气,所有的斯巴达人不服气,德尔菲、底比斯、阿卡迪亚,所有曾经见证了奥林匹亚公平竞技的希腊人也都不会服气!”   尤里安赶到了近前,命令卫兵驱赶起哄的希腊人,自己匆匆转向汉尼拔,脸上露出带着奉承的笑容,“对着天上的众神起誓,我怎么也没想到您竟然已经到了这里!就在刚才,我还向我的传令官问询过您会何时抵达呢。这里太乱了,不适合您留下,倘若您愿意,我将亲自带您去往早就为您准备好的下榻之地,我相信那里一定会让您感到满意……”   因为卫兵的驱赶,刚刚平息了下来的人群再次起了骚乱。   “罗马的凯撒!倘若您也默许了这种不公的话,对着万神之神宙斯起誓,所有的斯巴达人将拒绝参加下一次奥林匹亚德的竞赛!我们将这视为不可抹去的巨大耻辱!”   刚才的那个斯巴达年长者被卫兵架着拖离时,奋力举起手臂,朝着汉尼拔的方向大声嘶吼。   “放开他!让你的人全部离开这里!”   汉尼拔对着治安官下令。   满头大汗的治安官匆匆跑了过来,“恺撒,您不知道这些人是有多野蛮。为了您的安全起见,我希望您能尽快离开这里……”   汉尼拔看了他一眼。   治安官一顿,立刻转身,大声命令卫兵撤离。   “刚才的那位胜利者,让他过来。”汉尼拔说道。   脸上早就已经没了刚才那种欢欣表情的图贝罗匆匆跑了过来。   “报上你的名字和履历!”   “图贝罗·阿西那·尤里安,曾服役于菲拉塔六团,军衔百夫长,参加过十几场战役,其中,因为福尔米那一役而获得过嘉奖!”   图贝罗站直身体,朝汉尼拔行了个军礼,大声说道。   “他就是我的侄儿,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年轻人。”   尤里安在边上急忙补充了一句。   汉尼拔没有理睬尤里安,注视了图贝罗片刻后,点了点头。   “你是一位出色的罗马战士。菲拉塔六团号称铁军,视荣誉胜过生命。今天你在这里获得了胜利,这本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但是你的对手却宣称不公正。你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   图贝罗看了眼自己的对手米罗,再看向刚才那个因为被人追打现在躲到卫兵身后的裁判,脸膛渐渐地涨红。   尤里安事先买通了裁判,他一开始对此并不知情。获得胜利之后,虽然觉得云里雾里,连自己也不大相信,但很快归结于自己运气太好,并没多想,随即投入了狂喜的胜利庆祝之中。直到刚才那场冲突发生,联想到比赛过程中的蹊跷,他才渐渐有点回过味来。他个性骄傲,一向也自负,对这结果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心里甚至有点埋怨自己的叔叔。现在见汉尼拔这么问自己,感到一阵面红耳赤,立刻大声说道:“我愿意和他再次对决,以此来捍卫我的荣誉和名声!”   汉尼拔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转头宣布比赛重新开始。   希腊人喜出望外,大声欢呼。   尤里安一张老脸通红,心里埋怨侄儿不懂事。只是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了,只能寄希望于自己侄儿能再次获胜,否则,别的不说,光是现场的罗马人一人向他吐一口口水,也够淹死他的。   那个斯巴达长者朝着汉尼拔深深地弯了弯腰,然后转身,对着依然呆立在原地、仿佛还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的米罗说道:“孩子,继续去比赛吧!只要你尽力了,不管结果如何,所有的斯巴达人都会以你会骄傲。”   米罗用力点头,大步向竞赛场去。   推翻比赛结果重新再比一次,这在之前的竞赛史上并不多见。除非出现非常严重的舞弊情况,而这种情况得到了祭司和裁判团的一致认可,这才可以重新来过。但是现在既然罗马皇帝都亲临现场发话了,祭司和裁判团自然不会提出什么异议。在更换了一个裁判之后,比赛重新开始。   希腊少年米罗带着复仇的决心,在比赛中并不给图贝罗更多的机会。虽然图贝罗已经竭尽全力,在前两局中与米罗战平,但在决胜的最后一场比赛时,终于还是因为实力稍欠,被米罗死死压在了沙地上,以一分之差败北。   草坡观战的全体希腊人沸腾了,他们朝着获胜的米罗疯狂呐喊,朝他丢掷桂枝和花环,落败的图贝罗呆立片刻后,在罗马观众愤怒的嘘声中垂头丧气地退下了场。   米罗绕场一周后,跑到了贵宾席前汉尼拔的面前。   因为极度兴奋和刚才的激烈对抗,他年轻健美的躯体上布满汗水,他的眼睛里闪耀着欢欣的光芒。他朝汉尼拔鞠躬,向他为他刚才的公平对待而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时,汉尼拔从位置上缓缓站了起来。   “年轻人,你已经获得了这场比赛的最终胜利。现在,如果我以运动员的身份向你提起挑战,你是否愿意接受来自我的挑战?”   米罗愣住了,一时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定在了原地。   贵宾席上的祭司、裁判和包括尤里安在内的官员们也是一愣,纷纷扭头看着汉尼拔。   汉尼拔的话很快通过边上的传令员传到了草坡上,希腊人纷纷交头接耳,面露疑惑,而因为图贝罗失利陷入了沮丧、埋怨甚至是愤怒情绪里的罗马人则开始重新燃起了希望,开始大声催促米罗接受挑战。   罗马皇帝参与奥林匹亚的竞赛,严格来说,不算什么惊天破石的新鲜事。此前的提庇留和尼禄就曾参与过。只不过,这毕竟不是一种常态。比赛中的参与者无不是该项的佼佼者。罗马帝国的皇帝虽然大多能在战场中打滚,但来到竞技场上,未必就能赢过对手。虽然赢了能在民众中获得莫大荣耀,但万一实力不济,再碰到个不愿意放水的家伙(这样的可能性并非没有),一旦落败的话,面子问题就是个过不去的坎。所以历来,罗马皇帝大多都有自知之明,不会自己给自己挖个这样的坑跳下去。   距离上一次罗马皇帝参加竞赛,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但那一次,尼禄是下令将比赛移到罗马举行的,他上场的时候,天知道裁判和他的对手有没有为了不被这个著名暴君在赛后给拖进斗兽场里喂野兽而放水。所以现在,作为罗马皇帝的汉尼拔突然提出这种挑战,实在是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尤里安听着草坡上罗马观众传来的阵阵急切的催促声,刚才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有点放了下来。   虽然他对汉尼拔的这个决定也感到费解。但显然,如果他愿意和米罗再来一场比赛的话,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对正在承受着罗马观众愤怒的他和他的侄儿图贝罗都是一件好事。如果汉尼拔赢了,他们忙着庆祝胜利,注意力就不会集中到他们身上。如果万一汉尼拔输了,承受罗马人最大不满的,也将是这位自己要挑战冠军的罗马皇帝,自己侄儿的落败,反而不值一提了。   所以这一刻,尤里安前所未有地希望这个希腊少年能有胆子去接受来自罗马皇帝的挑战。   在希腊人的集体沉默和罗马观众的急切催促声中,米罗对上了对面罗马皇帝的目光。沉默几秒过后,他挺起了胸膛,大声说道:“虽然您是罗马的元首,但我愿意接受你的挑战!”   “很好。考虑到你刚结束了比赛,为了公平起见,你可以先休息一下,等体力恢复过来,我们再进行比赛。”   在数万人的目光注视之下,汉尼拔走下了贵宾台。   ————   阿佳妮被这个突然的变故看得再次目瞪口呆了。   希腊少年夺回了应该属于他的荣誉。他的胜利虽然狠狠打了罗马人的脸,让在场的全体罗马人感到愤怒和羞辱,但这是比赛,技不如人,那就必须接受失败。她怎么也没想到,汉尼拔居然会在这个时候自己站出来要挑战这个希腊少年。   他也是罗马人。难道他是想在这个地方以自己的胜利去挽回罗马人的颜面,以此安抚他的民众?   如果能赢,自然是好事。但,万一他要是也败了呢?   他自然不会靠作弊赢得胜利,那个希腊少年,看起来也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让他多少。他是有战神之名,但战场上的统治者,在这块需要力量和技巧的不大的沙地上,却未必就能延续不败的神话。   阿佳妮刚才还满心期盼着希腊少年米罗能赢,他庆祝胜利绕场欢呼的时候,她也激动得热血沸腾,但现在,她却开始担心起汉尼拔。   她看着他和希腊少年米罗在祭司的带领下朝着神庙方向起誓公平竞赛,在罗马观众的欢呼声中,他进入场地,脱去了他的外衣。   地中海的阳光照在他线条流畅的宽阔肩背上。他做完热身动作,在裁判宣布比赛即将开始的时候,他忽然扭头,朝着阿佳妮所在的方向投去远远的一瞥,微微笑了一笑。   距离这么远,草坡上人头攒动,阿佳妮却感觉到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并且,他的那个动作是做给自己看的,似乎是他感应到了她此刻的心情,所以特意这么安慰她似的。   阿佳妮现在只能叹气。   与这希腊少年相比,他在年龄上绝对不占优势。但从两人在一起后他的表现来看,他的体力又似乎还保持得不错。但愿在这块场地上,他也能维持住像和在一起时的那种体力,否则,想战胜这个正处在竞技黄金期的希腊少年的希望更是渺茫。   ☆、Chapter 66   裁判以手势宣布比赛开始,原本沸腾的奥林匹亚竞赛场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再没有人发出声音。   头顶的烈日晒得米罗后背发烫,他赤足站在烫着脚底心的沙土地上,双眼注视着对面的对手时,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过的紧张之感。   今天发生的一切,犹如一场跌宕起伏的阿里斯托芬的戏剧。在他信心十足要去捍卫自己的荣誉时,他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打击;在他为受到的不公平对待感到愤怒和绝望之时,命运女神诺恩斯却又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然后现在,他竟然就要面临着接受来自罗马帝国皇帝挑战的考验。   必须承认,即便他已经身经百战,先后两次在这块幸运沙地上战胜所有对手获得了至高荣誉,但是现在,当对面的他的那个对手开始迈步朝他走来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丝紧张。   令他感到紧张的,不仅仅是对手身为罗马帝国皇帝的特殊身份,更是他从站到这块场地上后便自然流露出的那种笃定和舍我其谁般的王者气势。   这种气场绝非刻意。但正是因为自然表露,所以才更可怕。   如果说,就在片刻之前,这个刚刚摘得了桂冠的希腊少年还曾怀疑过自己这个对手的实力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不敢掉以轻心了。   “千万不要轻视他,我有预感,这将会是一场困难的比赛。但也不要畏惧。忘记他的身份,在竞技场上,他就是你的敌人。你不能有丝毫的分心,必须集中精力,尽你最大的努力,战胜他!”   米罗在心里迅速回想了一遍刚才他的叔叔,也是他的教练对他的叮嘱,视线紧紧落在汉尼拔的脚上。他不由自主地朝前微微俯身,年轻躯体的肌肉随了他的动作微微贲张,犹如一只全身蓄满力量随时准备朝猎物纵身扑去的猎豹。   就在汉尼拔的脚步落在有利的进攻位的那一刹那,米罗膝盖一沉,整个人朝前扑了过去,两人立刻扭到了一起。   ————   一开始,双方的动作都还带了些试探。   在与这个希腊少年交手了几个回合之后,汉尼拔不禁暗自点头。   刚才米罗与图贝罗比赛的时候,他一直在留意观察。现在他既然主动站出来挑战这个刚刚获得了桂冠的少年,自然对自己的实力具备一定信心。   作为一项在罗马军团中十分普及、也十分受欢迎的娱乐活动,汉尼拔非但不陌生,甚至在早些年休战时期他经常与士兵交手的时候,很难能在军团里遇到对手。   这个希腊少年虽然年轻,但上场对阵自己的时候,一改上场比赛中的激进表现,表现出了超越他这个年纪的耐心和谨慎。   怪不得他十六岁就能夺冠,除了天分和对于技巧的练习,根据对手的改变而适时调整自己战术,他对这一点的深刻理解倒令汉尼拔感到有点意外。   汉尼拔迅速估量了一下自己和对手的优劣势。   毫无疑问,他现在依然正当壮年。但在这种对抗激烈的个人竞赛中,年龄是他必须要在正视的劣势。这个才二十岁的希腊少年的肌肉爆发力和对抗时的持久力都不容他轻视。所以,如果任由这个少年以他自己的步调来掌控比赛节奏,到最后,结果恐怕很难预料。   就像战场上与初次交手的劲敌相遇,想要获得胜利,最好的方法就是打乱对方的阵脚,在对方能够静心思考之前,争取速战速决,这是他多年作战生涯的心得。   汉尼拔显得更加耐心,基本是在防守,就像这不是一场重要的需要定出胜负的比赛,而是在陪着自己的对手进行一场练习一样。   果然,在汉尼拔连失两分,最后决定第一局胜负的第三分却迟迟无法被他夺下之后,米罗渐渐沉不住气了,他不再像一开始那样谨慎,变得冒进起来。汉尼拔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变化,迅速抓住机会反扑,将局面扳平。   眼看原本能够拿下第一局的优势瞬间瓦解,两人又回到原点。希腊少年开始显得浮躁起来,脸上露出了一丝沮丧之色,但这表情很快就一闪而过,接下来又打起了精神,想要夺回关键的最后一分。   汉尼拔和米罗相互扳对方的肢体,想要将对方摔倒在地,双方僵持着,久久不下的时候,米罗突然抓住汉尼拔的上臂想将他摔个甩背,但运气不好,抓住汉尼拔手臂的时候,因为角度十分勉强,加上皮肤上的汗水作梗,抓得不牢,汉尼拔略一发力,他的手就打滑脱开,身体跟着一晃,在他急着想调整回平衡状态时,汉尼拔并没给他这个机会,将他甩背在地,取得了第三分,赢了第一句。   短暂的调整之后,继续第二局的比赛。   开始后没多久,汉尼拔就觉察了出来,这个希腊少年的心态现在已经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他显得有点心浮气躁,进攻也没了刚开始时的那种自信和果断。他显然也知道自己的心态有问题,似乎急着想要调整。但汉尼拔也改了策略。不再像第一局时那样以防守为主,而是展开了凌厉的攻势。在他率先取得两分优势之后,这个希腊少年仿佛终于找回了感觉,试图做最后的反攻,夺回了一分。   汉尼拔不会再给他翻身的机会。   在全场罗马观众发出的排山倒海般的呐喊声中,汉尼拔将米罗以背压的方式固定在地面。   米罗奋力想要翻身起来,但他的后颈被对方的膝盖死死压住,在挣扎无效之后,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输掉了这场比赛,输给了这个罗马的皇帝。   裁判宣布汉尼拔获胜。   汉尼拔松开了米罗。   米罗的半张脸庞依然压在滚烫的沙地上,但他丝毫不觉得烫。他的耳畔是震耳欲聋的罗马人发出的充满了骄傲的整齐“恺撒”呼声,他的整个人被强烈的羞耻感所充满,如果可以,他只想像现在这样,永远把这张脸埋在沙地上,这样他就不用面对自己已经给斯巴达人带去的羞辱。   汉尼拔俯下去,伸手拍拍他的肩。   “年轻人,奥林匹亚存在最起初的意义,在于消解人们之间的仇恨休战,也在于挑战自己。关于前者,或许只能把它视为一个理想,但后者却实实在在。今天你的运气不太好。什么时候等你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再来找我,那时我们可以再来一场。”   他说完起身,面向草坡上正高声欢呼“恺撒”的人群挥了挥手。人群发出更加狂热的响应,许多人朝他投掷桂枝花环编成的桂冠,他接过了一顶,然后朝着草坡而去,穿过那些朝他蜂拥过来的人群,最后来到了阿佳妮的身边。   ————   他的胜利不但给阿佳妮带去了无限的欢喜惊奇,更有与有荣焉的骄傲。就在阿佳妮随了旁人一样,感到热血沸腾的时候,发现他朝自己这方向来,心里忽然就有了不妙的预感。等他面带笑容,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时候,刚才因为他获胜的那种激动之情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一刻,阿佳妮忽然有了一种想要转身落荒而逃的冲动……   但是她的双脚却仿佛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了,她只能睁大眼睛,被动地看着汉尼拔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他来到了她的身边,笑容满面地将他手里的那个桂冠戴到了她的头上。   他的动作是如此的自然,仿佛这本来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远处的罗马人还在用欢呼庆祝着他们的恺撒带给他们的惊喜和骄傲,但是近处的人群里,声音却渐渐消停了下来。无数双惊诧诧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幕。   “她是谁?”   这个问题以及汉尼拔出人意料之外的那个举动,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奥林匹亚,许多人猜测着,打赌那个女人是否就是罗马帝国未来的奥古斯塔。   ☆、Chapter 67 汉尼拔没有回罗马,继续留在了亚历山大港。 从奥林匹亚归来一个月后,阿佳妮见他似乎还没动身离开的打算,这天两人在一起,她随口问起他的时候,他回答道:“元老院会处置我不在时的一切事务。如果他们解决不了,他们自然会找我。而对于我来说,现在最想做的,是要给你更多的时间学着去了解我。因为关于我,还有许多是你所不知道的,比如,如果不是你亲眼所见,你大概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我能赢下与那个希腊少年的那场比赛吧?” 他的口气原本听起来一本正经,但到了最后,还是流露出了一丝掩饰不住的小小的得意。 “对,还包括你接着当众对我做的那件事,”阿佳妮笑,“你一直说是给我的惊喜,但我宁可认为它是一种惊吓,我当时差点没扭头就跑。” 汉尼拔嗯哼一声,抓住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腿上逼视着她,露出不高兴的表情,“只有惊吓?难道没有别的感觉,比如说,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感动?” 阿佳妮仰起脸,对上他俯视自己的目光,注视他片刻后,笑了。 “好吧,我承认我是有点感动,不不,应该说,我是非常感动。但是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下?” “让你知道了,还算什么惊喜?” 听到她说感动,汉尼拔终于露出了满意之色,打断了她的话,“何况当时,那个念头是突然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的,我觉得它非常完美,所以我照着它做了。” “但是,”阿佳妮重拾刚才被他打断的话头,“我并不想给你增加太多额外的压力,毕竟……”她迟疑了下。 “我知道,”汉尼拔微微笑道,“我记得从前,那时候我们还没在一起,我向你表达我对你的感情时,你总是再三强调我们之间的不可能。那时候,你给我的感觉冷静到了甚至冷血的地步。但是现在,我们真的在一起了,你反倒从没在我面前提过关于未来的事情了。阿佳妮……” 他的手指抚过她的脸,深深地注视她,“难道现在,你反而不在乎我们的将来了吗?” “呃,其实就像现在这样也不错……“阿佳妮再次叹气,“我真的没想强迫你这么快就公开我们的关系……” “我觉得非常不好,”汉尼拔想起刚才他来找她时外面那个年轻男人看着他的仿佛略带了些敌意的不友好目光,“你住这里不好,治安乱,还有,那个整天都跟在你边上的男人,”仿佛怕无法引起她的注意,说到“男人”的时候,他的语气着重加强,“他好像对我不大友好,每次我来找你,他都露出一副戒备的表情。事实上,我也很不喜欢那个家伙。” 阿佳妮忍不住笑出了声,握拳捶了下他的肩,“你是说里波?他负责我的安全,对任何靠近我的人自然都有所警惕。” “不不,我敢打赌,他一定也被你迷住了。所以他是我的情敌。如果我就这么离开回到罗马,众神作证,我怎么可能放心地让你单独一个人整天整天地对着一个男人?” “小气的男人!”阿佳妮再次捶了他一拳,“他已经有了他心爱的女人!之所以让你感到他有点紧张,那是因为他不知道你的身份。顺便说一下,”她嘲笑了一句,“在你眼里是不是所有和我走得近了些的男人都对我有所企图?” 汉尼拔在亚历山大港的消息并没有公开。里波之前没见过他,不知道这个凭空冒出来的男人到底何方神圣,竟然能够夜夜留宿阿佳妮的香闺,看他的表情自然就异常了。 被她这样嘲笑,汉尼拔露出略糗的表情,一时说不出话。 阿佳妮凝视着他,不再玩笑,表情渐渐变得认真起来。 “说真的,你能这样对我,除了意外,我感受最多的,还是感动。但是像你刚才说的,现在我们真的在一起了,我反而没有再谈及我们的将来,那是因为我知道你处在你今天的位置上,我的存在对于你,或者说,对于罗马人来说,是他们不乐意见到的。从前我听你提过提图斯因为犹太公主而受到的压力。我不想让你也陷入与提图斯一样的境地。所以,如果能够让我提前知道你在那时候准备做那件事的时候,我一定会阻止你的。真的,只要我们这样能在一起,我就满足了。” “为什么?”汉尼拔注视着她,表情也变得郑重,“为什么愿意委屈自己?我知道你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阿佳妮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改变想法。但是你不也变了吗?或许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会发现某些原本觉得对于自己很是重要的东西,其实未必会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重要。当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其实是爱你的,希望能够与你永远在一起,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并且,我不认为这是委屈。因为这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 “阿佳妮!”汉尼拔紧紧地抱住她,吻她,声音里满是感动和欣喜,“这是我迄今为止所听到的最叫我感到喜悦的话,发自内心。我不会后悔我当时的那个决定,事实上,那是我一开始就有的想法。在奥林匹亚,在宙斯和赫拉神庙的面前,将赢得的桂冠献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以此作为对她的爱的誓言,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热血沸腾?当时的那一刻,我不是冠有任何头衔的那个附加了别的意义的我,我只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去做了我想做的事。” “哦,罗曼蒂克的男人!”阿佳妮靠在他的臂弯里,笑吟吟地,“我了解你多一点,我就觉得我对你的爱又多了一点。” 他露出温暖的笑容,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所以现在,我也必须要让你知道,就像你担心的那样,以后我们可能会遇到阻力。但只要我们的心,”他把她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胸膛上,深深地注视着她,“只要我们的心在一起,即便遭到了奥林匹斯众神的背弃,我们也永远不会分开。” “我喜欢你的这个说法,”阿佳妮吻住他的唇,“我们会在一起,永不分开!”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